韩东海转个话题,问:“你妻子好些了吗?”章弦辉说:“好些了,医生说各项指标都趋于稳定,我打算明天就和她父母带她回杭州,离家近些,方便探视。”
韩东海朝他伸出手:“那就再见了。”章弦辉伸手回握,笑了笑,说:“还是不见为好。”韩东海露出笑容,问:“警察就不能有朋友吗?以后来温州,我请你吃饭。”章弦辉说那倒可以。韩东海说:“那就说定了,什么时候来,打个电话就行。”
章弦辉说好,那告辞了。上前扶住哭得哀哀切切的采颖妈妈,和采颖爸一起搀着她上了车,开车回医院。
在医院门口放下两位老人,章弦辉说刚才韩东海警士长说损毁车子的事情,还要和保险公司交涉,我去一下。采颖爸说那你快去,都解决了我们明天好走,辛苦你了。章弦辉说我去去就回。
采颖转回杭州的医院,白天有采颖爸妈照顾,章弦辉回公司销了假上班,下班回到家里,看着楼梯间他离开时整理的几个箱子,坐了一会儿,煮了壶咖啡喝了,慢慢打开箱子,把采颖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回原位。
他离开的两个星期,阳台上的盆栽有失水的样子,他浇水松土,修剪枝叶。夏日已经彻底过去,秋意转深,一株月季花在家里没人的时候绽了蕾,没有水,没等开出花来就干枯在枝头。章弦辉剪下来,压在一本画册下压平伏。
晚上,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章弦辉用冰箱里的一点菜做了一碗面吃了,洗了碗,晾在滤水架上。这时他好像闻到一缕香烟味,他抬头喊一声:采颖啊,少抽点吧。没有人回答。
他下楼走进自己的工作室,找出一截木条,做了一个相框,把那朵干枯的月季粘在相框里,搁在桌上。他看着花说:采颖,你该醒了啊。
采颖那个摔坏的手机,章弦辉拿去修理,换了玻璃面子,充上电,一开机还能用。章弦辉带去医院,用采颖的指纹开了锁,登录她的邮箱,几封广告邮件里夹着一封采颖出版社的邮件,他点开来看,内容果然如他猜测的,是通知出版社全体同仁于九月三十号在福灵堂三十三号厅举行严聪先生的告别追悼会。
章弦辉把邮件低声念给采颖听,说:采颖,你还不回来吗?
采颖不答。
追悼会那天,章弦辉换了一身黑西服去吊唁。礼堂门口站着有好些采颖出版社的同事,有几个人和他见过一两面,彼此低声打招呼。出版社总编和副主编见了他,也来询问乐采颖的情况,章弦辉一一作答,都打完招呼,才在签到簿上写下乐采颖的名字,递上装有慰问金的白信封,进入灵堂。
灵堂正中放着严聪的遗像,四周都是白色和黄色的菊花。照片里的严聪相貌堂堂,双眼带笑。章弦辉想,我要是采颖,我也愿意和这样的人交往。
灵堂下首,站着身穿黑色衣裳的苏明明。她黑发素容,头上戴一朵白色丝带花,面容清减不少。章弦辉看着她,不知为什么,觉得她看上去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孩子。
灵位旁边,有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年妇女抱在一起,哭得肝肠寸断,那应该是严聪的母亲和奶奶。章弦辉想起苏明明说的,严家现在是三代寡妇。他看一眼灵堂正中严聪的遗像,想严家现在要靠苏明明这个孙媳妇来支撑门户了。三代寡妇,同居一屋,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章弦辉心里一阵抽搐。他想这个可怜的女子,少年时失去了母亲,为了让病重的父亲安心,刚成年就匆忙嫁人,现在丈夫又去世了。苏明明年纪轻轻,已经失去所有能失去的亲人。章弦辉想我知道为什么刚才觉得她只有十三岁呢,那一定是她失去母亲的年龄。她活在那个时候,就没有走出来过。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温州交警支队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她年纪甚小的原因。
章弦辉替她难过。他在严聪的母亲和奶奶面前深深鞠躬,两位老人哭得双眼红肿,神思散乱,精神不振,并认不出来的这些人都是谁。章弦辉在花桶里抽出一支白菊放在严聪像前,苏明明也看见了他,两人互相行礼。章弦辉低声问苏明明:“你还行吗?还能坚持住吗?”
苏明明看一眼婆婆和奶奶,低声说:“为了她们,我也会好好活着的。”章弦辉沉默了一会,说:“采颖还没醒。”苏明明答:“真好,我也想长睡不醒。”
章弦辉想严聪害人不浅,四个女人,都因他而痛苦。他向苏明明行礼离开,和总编说两句客气话。稍等一会儿,果然看到韩东海来了。
第7章 书荐(2)
韩东海穿着警察常礼服,向苏明明致意,苏明明回礼,两人低语两句。韩东海又向苏明明的婆婆和奶奶致意,章弦辉隐约听到苏明明在介绍韩东海时提到温州、车祸、交警、保险等字样,韩东海点头又点头,弯腰又弯腰,又是敬礼,又是抚胸,就差下跪了。那恭敬的态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严家的子侄,是严聪的朋友。
严聪的妈妈和奶奶拉着韩东海哭得眼泪涟涟,韩东海扶着奶奶坐下,奶奶拉着他的手不放开,韩东海另一只手频频抹汗,严聪妈妈拿手绢印印他额头,一声声地叫我的儿。苏明明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采颖出版社的主编见了,问章弦辉,这位警官是严聪什么人?我们要不要去打声招呼。正好这时苏明明朝章弦辉这边做了个手势,韩东海左右一看,看到章弦辉,朝严聪的妈妈和奶奶又鞠躬又握手,再三点头告别,向章弦辉走来。
章弦辉说来了啊,介绍总编和副主编给韩东海认识,说这是温州那边负责事故的责任人。韩东海和总编他们握手,介绍情况,寒暄一番,然后向章弦辉说,我有些事情要跟你了解。章弦辉向两位上司道别,说先走一步,和韩东海离开。
出了殡仪馆,章弦辉问有什么事,不是上回都结束了吗?韩东海说没什么事,就是找个借口,想和你一起喝酒。章弦辉说你说的是我去温州时找你吃饭。韩东海说一样一样,我来杭州找你喝酒也一样。
章弦辉讪笑道:“我们为什么要一起喝酒?我们能有什么可聊的?你不就是想找人聊苏明明女士吗?你也看到了,她上头有两层婆婆,你可想好了?”章弦辉心想我知道你小子是怂了,看到刚才严聪妈妈和奶奶的样子,韩东海警士长再是一腔炽热,也被迎头泼了冷水,彻底清醒了。
韩东海脱下帽子,挠一挠头发,兀自倔强,说:“我可以申请调到杭州分局来。”章弦辉嗤了一声,说:“我只听说过申请下调的,没有听说过申请上调能成功的。除非是升职。”韩东海也笑,说:“所以心里闷,想找个人聊聊。”
章弦辉不耐烦,说:“你没有同事朋友吗?为什么找我?我妻子还睡在医院里人事不省,我得回去照顾病人。”韩东海说:“这个话题我除了找你还能和谁聊?走吧走吧,就一顿饭的工夫,我晚上就得乘高铁赶回去。警察的时间有多紧你不是没看到,我是动了一天调休才来的。”
章弦辉带了韩东海找了家安静的小酒馆坐下,要了两瓶啤酒和两样下酒菜,两人碰一下杯,韩东海一口喝干,叹了口气。章弦辉再替他倒满,说:“这么忙,就不该想着恋爱了。谈恋爱是要花时间的,你没那个时间。”
韩东海苦恼地说:“但我忘不了她。自从见了她后,白天夜里,脑子里就只有她,只要手里工作一空,人一停下来,第一时间就想起她来。”
章弦辉沉默不语,自管自喝酒。他知道韩东海现在不过是想有双耳朵听他说话,而章弦辉,是最合适的那一个。能够和韩东海聊苏明明的只有章弦辉一个人,韩东海不抓住他,又能和谁去说。但是不说,又在心里憋不住。章弦辉和苏明明那天在温州的海鲜餐厅喝酒,也不过跟现在一样,互吐苦水。
就像章弦辉说的,他们两个,谁能笑话谁呀。只有对方能明白自己心里的苦,长久以来的郁结都盘桓在心里,是真的天下悠悠,并无可交之心。能够和章弦辉聊乐采颖的,只有苏明明,只有她不会嘲笑他;能够听苏明明诉苦的只有章弦辉,只有他会同情她。就跟眼下的韩东海一样。
韩东海对苏明明的渴慕之情,只能找章弦辉说。韩东海说:“我记得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章弦辉悚然心惊。韩东海说:“这么好的女人,错过就没有了。”章弦辉皱眉,说:“你才喝了两杯啤酒,怎么就像喝醉了一样。”韩东海再倒一杯下去,说:“章哥,我恋爱了。”
章弦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笑骂说:“我怎么就有你这个弟弟了?”脑子里却就像韩东海说的一样,出现了苏明明的样子。黑色丧服,白色头花,素净面容,哀伤神情。谁会不爱这样的女人?他章弦辉有什么资格嘲笑韩东海为苏明明动心?他和韩东海一样,在忙成狗的生涯里换上最好的衣服,特地去严聪的葬礼,奉上丰厚慰问金,都是为了去见苏明明的。
韩东海可以直言说他对苏明明动了心,章弦辉不能。
那一天章弦辉和韩东海喝了六瓶啤酒,两人谈谈讲讲,从苏明明讲开去,竟然越谈越投机。
韩东海趁着酒兴,讲他报考警校的原因。说他上高中时有个女同学,长得高高挑挑、白白净净的,是当年学校的校花,他当时还有两个好朋友,都喜欢这个女同学。他家里条件不好,高中毕业后就去跑了两三年的远洋船,攒了一笔钱,回家买了一幢房子,想向这女同学求婚,没想到这个女同学在这期间,和他那个朋友好上了。
章弦辉问你不是说有两个好朋友吗?还有一个呢?韩东海说另一个考上大学去了厦门,就没再来往了。章弦辉说那就是三角恋了。韩东海说为什么是三角恋?章弦辉说你们四个人一起玩,其中一个离开了,剩下你们三个,不是三角恋难道是四角恋?
韩东海梗着脖子说不是三角,我们情投意合,是那小子横刀夺爱。章弦辉说你都没跟人家女孩子表白,凭什么以为人家会等你回来?韩东海说我走之前跟她讲过,等我发了财就回去娶她。章弦辉笑说,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这种话,讲给你听你会信吗?大海茫茫,生死难料,你拿什么保证你会发财会回来?是妈祖娘娘许你的吗?
韩东海没理他,继续往下讲。说谁知他的那个好朋友,这几年发了更多的财,在海边盖了大别墅,好朋友见面,他向他显摆他这几年的成就,他问朋友干什么就赚了这么多,好朋友说从事建筑行业,运输土石方。他一听就明白了,从事这一行的,都是地方恶霸。他一气之下,就去报考了警校,心想等我当了警察,我就把你抓起来,女朋友不就是我的了吗?
章弦辉听了直摇头,说哪有你这样的?那女孩子也许是真的喜欢你那朋友呢?就算他是地方一霸,不等于就没人喜欢。你没看过《纵横四海》吗?好姑娘都会喜欢小混混。韩东海问为什么?章弦辉说那代表的是冒险、是浪漫,是传奇,好姑娘们自己不能去跑远洋船,不能去纵横四海,不敢恣意挥洒青春和生命,有人去这么做,当然就会向往。这叫移情和心理投射。
韩东海说哦,原来是这样。那我也跑远洋船,为什么好姑娘不跟我好呢?章弦辉说你只是从你自己的角度看你和好姑娘的关系,以为你们是一对一。但从姑娘的角度呢?你和你那混混朋友都是她的同学,同时认识一起玩耍,并没有谁先谁后。就算你先他后,但爱情不是排队买电影票,不讲先来后到,先到先得,只讲投缘。你以为就你和姑娘是两小无猜,你没有想过人家也是青梅竹马呢。
韩东海说你知道什么呀,那家伙真的越来越坏,后来被扫黑分局打掉了,我在交警支队,这回事没轮到我。章弦辉听了哭笑不得,问那姑娘呢,后来怎么样了?韩东海说跟我那混混朋友生了个女儿,每个月抱着去监狱见她爸。感情很深厚的样子,我也是看不懂。
章弦辉快被他气死,说你对你那姑娘死了心,这回看到苏明明,又动心了?韩东海喝得眼睛都直了,说章哥,不一样,这一回我是真的动心了。女同学嘛,就跟你说的,不过是少年时的梦,人家情深似海,我不过是望洋兴叹。
章弦辉说你成语倒用得熟。
两人在小酒馆坐了一下午,谈得尽兴,倒像真的做了多年的朋友。章弦辉等酒精度降了,开车送韩东海到东站。韩东海说,章哥,来温州记得来找我,我们再喝个痛快。章弦辉说好。
章弦辉在车上回想刚才在追悼会上的情形,满堂济济,一时俊彦,采颖出版社有几个未婚男青年,在向严聪遗像行礼时见了严聪的妻子,都是脸有惊艳之色,但两秒钟后再见到严聪的妈妈和奶奶,马上就变成敬而远之的态度了。韩东海警士长,并不比他们更有勇气。
第8章 书荐(3)
章弦辉在公司接到采颖妈妈的电话,说采颖醒了,电话里的声音听着就开心得不得了。章弦辉说我马上就来,向上司告了假,一路飞奔下楼,开了车就往医院赶。
到了医院,踏进病房,果然看到采颖爸妈站在采颖床前说说笑笑,听见他的声音,都回头看向他,脸上又是笑又是泪。章弦辉快步上前,握住采颖的手,探身看着她,问:“你醒了?”
采颖眨了下眼,茫然问:“你是谁?”章弦辉一呆,在她眼睛里看到一丝长久未见的顽皮,马上就笑了,说:“别吓爸妈呀。”采颖也笑,说:“你以为演韩剧呢,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醒了,浑身难受。我想坐起来,爸妈不让,我自己也没力气。我浑身都痒,我想洗澡,我要洗头。”说着抓抓头发,嘟着嘴说:“我头上有一斤头油。”
章弦辉安慰她道:“你躺了三个星期,有些肌肉无力,慢慢来,不急。”采颖却咕哝说:“我想洗澡。”采颖妈妈劝道:“你腰上还裹着护腰,没法洗澡,我给你擦一下身。你现在醒了,就好得快了。”
采颖摸摸腰间,按按肋骨,脸色就变了。她看一眼章弦辉,眼神从活泼俏皮变回原来的疏淡,眼底的哀伤一闪而过。
章弦辉把她的表情和眼神看得清清楚楚,知道她要到这个时候才想起她和章弦辉早不是原先的恩爱夫妻,在她的时间线上,他们上一次谈话还是在做分手的决定。在这一刻,她本性里的任性撒娇,又对章弦辉收了起来。
章弦辉放开她的手,站直身体,温和地说:“要不我帮你洗头吧?你坐在轮椅上,在卫生间台盆边仰着洗,像美容店那样洗也一样。”采颖摇头,说:“你哪里会干这个,这得专业人士来。我请护士叫个她熟悉的美容店大姐来才洗得干净。”章弦辉点点头,“我一会儿对护士说。”
采颖转头对爸爸说:“爸,我想吃你做的皮蛋瘦肉粥。”采颖爸喜得眉毛胡子一把抓,“你有胃口就好,有想吃的说明身体恢复了。爸爸现在就去做。”转身就走。采颖又对妈妈说:“妈,我身上痒。”采颖妈一叠声说我给你擦身。章弦辉打了一盆热水放在凳子上,拉起床边围帘,说我去告诉护士,拜托她请人来洗头。
等采颖妈给女儿擦完身,采颖又说想吃巷子口那家的陈皮红豆沙,采颖妈说那我回去一趟,随便给你带两件衣服和化妆品来。一时采颖爸妈都被采颖支走了,床边只剩下章弦辉。章弦辉坐下,削一个苹果,切一片递给采颖,说刚醒来嘴里发苦,吃片苹果吧。
采颖摇头,说我想刷牙。章弦辉说就在床上刷吧,我去拿。采颖说不用,你叫个护士来。章弦辉叫了护士来,采颖让护士把尿袋取了。自己慢慢站起,扶着墙去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