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弦辉看着他们上了警车离开,心里说,太殷勤了。往好里说,苏明明太美丽太可怜处境太悲惨,韩东海动了恻隐之心起了保护之意有了行动之实。往阴暗里说,韩东海对苏明明产生了绮念。他表现得那么明显,连手下都看出来了,这才在上司面前开上司的玩笑。
次日护士把采颖从加护病房转移到了普通病房,安排在一个四人间里。医生说乐采颖患者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现在只等她恢复意识,这个过程有的人快有的人慢,有的人只需要两三天,有人则要几个星期,就看患者自身的生存意志。
章弦辉问能不能转移到杭州的医院去,他不方便请这么长时间的假。医生说再观察几天,等身体各项指标稳定了,就可以转院。
章弦辉坐在采颖的病床前,看着她的脸出神。他想采颖太可怜了,出事前正和喜欢的人开开心心游玩,特地租了车,沿着海边公路行驶,计划着和他一起生活。没想到灾难迎面撞来,她的世界就此分崩离析,等她醒过来,她该怎么接受这一切?她知道严聪有妻子吗?知道严聪的妻子是这样一个温柔善良克制的人吗?知道的话怎么做得出伤害别人的事情?
章弦辉脑子里闪过苏明明的身影。
章弦辉不太明白严聪的想法,是什么原因让他对自己的妻子生出了厌烦,但他能理解严聪会喜欢采颖。采颖是个活泼的人,很少有人不被她的热情带动,当初他就是被外向开朗的采颖迷住,爱上她,和她结了婚。
他也明白采颖为什么对他生了倦意。他性子沉闷,话少,不幽默不浪漫,如果一群人在一起唱歌,他是负责倒酒的那一个;如果是郊游远足,他是背包的那一个;一起做项目,他是加班最多的那一个;一起吃饭,他是点菜的那一个;一起踢球,他是准备矿泉水冷饮看守衣服的那一个。他嫉妒严聪,是看到了他脸上的神采飞扬和自信,那是他不曾有过的。
但采颖不一样,采颖是很有些小布尔乔亚风的,大学时就敢一个人去南印度、去北欧、去南美玩,骑骆驼骑马骑羊驼,喜欢文艺精致冒险和新奇。采颖带给他的感觉太刺激,他为采颖的世界着迷,很自然爱上她,包容她忍耐她,明知道她的生活里出现了和她像双生子一样的严聪,也从没想过要背弃采颖。
那天送她去机场,他执著地说出严聪这个名字,心里其实是希望采颖能斩断和严聪的关系。只是没想到采颖那么决断,当他想进一步时,她选择了离开。
看来他还是不够了解采颖。
第3章 弦辉(3)
下午章弦辉再一次接到韩东海打来的电话,说租车行提供的租车合同上签字的人是乐采颖,保险公司需要乐采颖监护人的签字才能和车行结算,让他马上到租车公司去一趟。
章弦辉跟巡房的护士交待了几句,开车到了韩东海说的租车公司,看到苏明明和韩东海还有那名警员在一起,旁边想必是车行和保险公司的人。章弦辉上前去和那两人作了自我介绍,韩东海讲了必要的程序,章弦辉一边听一边点头附和。
听他们解释完毕,章弦辉对苏明明说对不起,苏明明苦笑一下,摇了摇头。是乐采颖租的车,由章弦辉来赔付;是严聪开的车,由苏明明来道歉。任性的人有福,因为有身边的人在兜底,而这两个任性的人,一个死了,一个生死未知,都说不上有福,但他们造成的结果,还是要身边的人去承受。
有警察在场,事情处理得很顺利,车行和保险公司商讨出一个结果,小警员忙前忙后联络传达,章弦辉只管签字刷卡。苏明明沉默不语,在需要她签字的时候签字,需要她表态的时候点头。她耳边有一枚用白色丝带绾成的小花发夹,代表她死者家属的身份。
事情办完,保险公司的职员对章弦辉说,车辆检查和轮胎轨迹演示,以及对死者尸体解剖的结果证实,严聪为了让副驾驶座上的乘客避开危险,自己承受了较猛的离心力。章弦辉说我明白的。
章弦辉当然明白。保险公司的职员之所以特地加这么一句,是为免章弦辉心里不舒服,毕竟是他付出了一大笔赔款,而开车人并不是他的妻子。章弦辉也能想到,也许是采颖主张在温州留一天,杭州突降大雨回不去,何不在温州乘兴一游,这正是采颖的性格,所以是她在租车合同上签的字。
韩东海照顾着苏明明起身,和车行、保险公司的人员别过,在停车场对章弦辉说,这边的事情都结束了,你妻子的情况怎样?章弦辉说已经转到普通病房,等醒过来就可以转去杭州的医院。
苏明明朝章弦辉低头道谢。“这两天你辛苦了,给你带来的痛苦,我深表歉意。严聪的遗体,今天上午已经火化,明天我带回杭州。令夫人的照片,我还没来得及传。”章弦辉忙说不急的。苏明明只管往下讲:“我很难过,但我希望你能过好。我的苦难结束了,你的才刚开始。那么,告辞了,你保重。”
章弦辉说,你也一样。又说,严聪先生的告别仪式定在哪一天,我会去的。苏明明说不用。章弦辉说一起出差的同事离世,我谨代表我妻子去致意。苏明明想了想,说,我会通知出版社。章弦辉说我知道了。
严聪作为出版社职员在出差返程途中离世,出版社当然会派人去灵堂吊唁问候,与严聪同行的采颖受伤入院,她的家属前去致意,更在是情理之中。出版社发一封通告在公司工作邮箱里,所有的职员都能收到,苏明明不必单独通知章弦辉,章弦辉也能第一时间知道严聪的灵堂设在哪里。
章弦辉回到医院,守在采颖床边,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去卫生间打了一盆热水,拉上床边围帘,为她擦身。
采颖身上有瘀青,有划痕,有纱布贴着的伤口。平时的采颖多爱美啊,夏天在海边穿比基尼泳衣,手脚纤长,腰腹平坦,没有一丝赘肉,胸小小的,宛如男孩一般,夏天穿连衣裙,可以不穿胸衣,春末穿薄衬衫的季节,她在里面穿一件打底的背心就行。采颖身上有一种文艺气质,和她的职业十分相配,平时是宽松衣衫配薄双面纱围巾,打褶长裙配平底鞋,穿衣风格十分中性,显得潇洒恣意。采颖有一张菱角一样的嘴,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也在笑,看上去甜美可亲。爱上采颖不需要理由,她肯来亲近他,章弦辉受宠若惊。他这时候忽然不明白,当年采颖是看上了他哪一点?大概也是一种错觉,一种误判吧。
当初两人恋爱,乐家并不同意。采颖的父母都是公务员,采颖爸在区招商局,采颖妈在人事局。采颖从小就长得漂亮,学习好,进的大学也好,毕业后找的工作更好。采颖是所有父母都会为之骄傲的那种女儿,是“别人家的孩子”。章弦辉非土著,只是在杭州工作,父母都是工人,退休后仍在帮衬大儿子的生意,是浙江三四线城市常见的以家庭为单位的小企业,家族成员的特点是务实、勤劳、吃苦、肯干,当然也就没多少文化修养和艺术氛围。
乐家父母嘴上不说,心里是有些赚章家门第低的,挑了很多章弦辉的缺点,不肯爽快答应。这下子激起了采颖的傲气,说这门婚她还非结不可了,和家里冷战了几回,最后说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就去国外读书。采颖父母半辈子只有这一个女儿,这女儿要是真的狠心离开,到了国外,万一和中国人以外的什么人结婚,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情况只有比目前更糟,老两口一生心血都白费。从来父母拗不过女儿,只好答应了。
结婚那天,章弦辉的父母按照他们本地的习俗,砍了两根巨长的毛竹放在一辆长安星卡上,开到了乐家楼下,放了两挂一千响的鞭炮,引得前后左右的邻居都来看。大家都被那两根毛竹惊呆了,议论纷纷,说这么长的毛竹是怎么运进城的?毛竹上挂了许多小灯笼,那是章弦辉的妈妈和大嫂亲手一个一个结上去的,红的绿的,又土又俗。车上还有许多土产,“蒋腿”、腌青鱼、咸鹅、风公鸡、腊猪蹄、酱板鸭、几大篮子竹笋、两篮点了红梅图案的年糕。
采颖爸看着那一对长毛竹,问是什么意思,章弦辉父亲说,这叫“长长久久”。这两根毛竹是他亲手去他包的竹山上砍的,精挑细选,是整座山上最长最青的两根。运毛竹的车是长安车,取长久平安之意。采颖妈虽然嫌亲家的礼物土气,但也被他们的诚意打动。婚后对章弦辉的表现更是满意,称呼也从小章变成了小辉。
章弦辉这时想起采颖爸妈,都不知怎么通知他们。他为采颖擦好身,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窗外天又黑了,采颖没有醒来的打算。也许沉睡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医疗方式,在梦中,她还在和严聪计划将来,欢笑嬉戏。章弦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严聪是不是也向苏明明提出过分手的提议,所以苏明明才接受得这么平静?
章弦辉想起下午在车行门口苏明明对他说的话,她说我的苦难结束了,你的才刚开始。她是知道的吧?
采颖一时没有醒来的样子,章弦辉回酒店洗了澡,才想起这一天都没有吃饭。酒店对面有个海鲜餐厅,初秋的晚上,去喝两杯啤酒酒应该不错。
他走上餐厅二楼,意外地看到窗边坐着苏明明。她桌上摆了两个菜,一瓶啤酒,看来已经喝过了。他想苏明明既然在这里,自己要不要换家店。两个这样身份的人在一间逼窄的小酒馆里吃饭,难说没有一丝尴尬。就在他迟疑的时候,苏明明抬头看见了他,欠一欠身,算是打招呼。他也只好回礼。
苏明明指一下对面的位子,说:“一起吧。”既然她不介意,章弦辉再佯装矜持,也就没必要了。他说声谢谢,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苏明明朝酒保扬了下手,说这里加一幅碗筷,酒保应声而来,放上酒杯碗盏筷子匙羹和擦手的热毛巾,还有一本菜谱。章弦辉看看桌上的菜,一盘盐焗花螺,一盘江蟹生,都只动了一两筷子。他翻着菜谱,问苏明明,你能吃辣吗?苏明明点了下头。章弦辉便说再来一个酱油水蛏子,一个剁椒豆腐鱼,一碟花生毛豆拼盘,再来一瓶啤酒。酒保说请稍等,马上就好。
章弦辉用毛巾擦了手,拿起桌上的酒瓶,先给苏明明斟满酒,再倒满自己的酒杯,拿起酒杯说:“就不说敬酒词了吧。我先干,你随意。”一口饮下。
苏明明拿起酒瓶再给他斟满,忽然问:“他们是怎么开始的?”章弦辉一愣,说:“我不知道。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苏明明喝一口酒,眼神有些散乱,用手撑着头,说:“昨天,看相机的时候。”
章弦辉呆了呆。他没想到那一瞬间是苏明明第一次知道丈夫有外遇,她的镇定和淡然,让他印象深刻。她当时只是按着回放键,一张一张看,眼皮都没跳一下。看着照片里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的亲密合照,还对章弦辉说你妻子气质很好。她平静地接受丈夫和情人出游的事实,维持着最好的礼仪。
苏明明喝完杯里的酒,把玩着酒杯,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4章 弦辉(4)
章弦辉注意到她转动酒杯的手指甲上有银色的碎屑,以为是沾了一片鱼鳞,随即领悟到是做了美甲。出事前她也许在购物,也许在逛街,也许和朋友一起聊天消遣,做做指甲美美容,没想到转眼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她也许就此要告别过去的悠闲状态,他不知道严聪家里是怎样的家庭氛围,会怎样对待这个儿媳。
他的沉默,让苏明明误以为冒犯了他,便说对不起,我冒昧了。章弦辉张了张嘴,正想说话,这时酒保送上酒和菜,说请慢用。章弦辉拿起酒瓶替苏明明加满,说:“我知道有一阵儿了。”
苏明明的眼睛聚了下焦,看着他,问:“那你做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做?”
章弦辉剥了一粒毛豆放进嘴里。“知道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做,当我做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决定离开我了。”他带着一种搞破坏的小小恶意说:“你知道他们打算同居吗?”
苏明明笑了。她直了直腰,出了一口长气:“我等他做这个决定,有……有一两年了吧。”她收起笑容,拿起筷子吃豆腐鱼。鱼身上沾了剁椒粒,她一口咬下,顿时辣出了眼泪。她闭上眼睛,五官挤在一起,眼缝里迸出了眼泪。
章弦辉微微有些吃惊,张了张嘴,又识相地闭上了。抽了一张面纸,塞在她手里,说:“不能吃辣就说不吃,何必逞强。”苏明明用面纸捂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拿开,说:“对不起,太丢脸了。让你笑话了。”章弦辉说:“我们两个。谁能笑话谁呀。”把啤酒杯递过去,“喝口酒压一压。你早说不能吃辣,我就换一个菜,我也不是非要吃这个。”把那盘剁椒豆腐鱼挪开,“要不要我另外点个什么菜?”
苏明明用面纸拭去眼角的泪,说不用了,我吃黄鱼就行。喝了半杯酒,挑了一筷子黄鱼肉吃了,倾身朝前,用很低的声音说:“你知道我看了你太太和严聪在一起的照片,让我想起什么吗?”章弦辉摇摇头,问像什么,苏明明说:“像两个不用吃饭的人。”
章弦辉想一想,不知怎么就笑了。在那两个出轨的人一死一昏迷的情况下,他们两人坐在一起讲他们的闲话,还一起笑话他们,这让他们之间有了一种奇怪的私秘的报复性的快感。
苏明明带了一点孩童似的恶作剧兴味说:“你太太吧,瘦得仙风道骨,感觉是餐烟饮露那一派的,平时就靠抽烟活着。严聪呢,苦行僧。他吃素,吃黑面包,喝黑咖啡,泡苦瓜茶,怎么辛苦怎么来。就一僧一道的感觉。”说着就发起愣来,眼睛一眨一眨的,抬起头,把眼里的眼泪眨回去,偏偏眼泪越眨越多。章弦辉不方便说什么,再抽一张面巾纸放她手上,苏明明拿面巾纸捂着脸说:“这下他是真的得道成仙去了。”
苏明明流了一会儿泪,等那股情绪过去,苦涩地笑了一下,喝一大口酒说:“我们两人吃饭都吃不到一起,我喜欢明前的龙井、新出的笋、刚摘的樱桃、新打的鱼,梨花酿的酒,黄酒焖的五花肉。剁椒豆腐鱼我没吃过,试一下何妨?你不用在意。”
章弦辉听到她说严聪吃素,脑子里想起了什么,一时没捕捉住,又飞走了,顺着苏明明的话头,说:“那你吃没粘上剁椒的。”用支干净勺子把豆腐鱼上的剁椒扒开,舀了汤汁浇上去,再把鱼放在她碗里。苏明明吃一块,说好吃,真的像豆腐一样嫩。章弦辉得她赞声好,满意了,自己也舀了一条鱼吃。
因一口辣椒,两人间尴尬的气氛变得闲适,苏明明随后带了点好奇问:“当时你做了什么,让你妻子受不了,打算要离开你?”她的话里好像有责备的意思,章弦辉思考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因为我的行为,促使我的妻子做了决定,因而导致了这场事故?”
苏明明看了他三秒,得出了结论。“我刚才没有这个意思,我就随口那么一问。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发现还真有这个可能。”她向前倾了倾身,“你做什么了?”
章弦辉看她一眼,身子后靠,离开她逼问的姿势,“我就问她是不是和那个叫严聪的摄影师一起去出差。她说是。她说等出差回来她要搬出去住。我问是搬去严聪那里吗?她说是。”他直视着苏明明的眼睛,问:“你满意了吗?这下你知道他们打算同居了?”
苏明明恼恨地看他一眼,“我满意什么?我有什么好满意的?”她的口气有点虚张声势,她也发现了,低下头拨弄着筷子,说:“对不起。”
章弦辉被她拨弄筷子的声音扰得心烦,皱眉说:“筷子是吃饭的,不是拿来玩的。”他想苏明明这个女人怎么像个小孩子,忽哭忽笑,坐着动个不停,一会儿玩酒杯,一会儿玩筷子,指甲涂粉色,还有银碎屑。想起她开的车,以及眼前她手腕上的表,章弦辉觉得严聪也许是出于赔偿心理,对他的妻子不算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