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拉,热情的爵士乐飘扬而出,想不到里头还真有客人。
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在吧台里坐着,头也不抬:“看喝什么。”
程舟的小皮鞋很有节奏感地冲他走去,细长的胳臂往吧台上一搭:“老板,咱们店还招调酒师吗?”
*
那天程舟是穿着自己的酒保服去的,白衬衫,黑西裤,黑领结,还搭了一副黑框眼镜。
明明是很禁欲的装束,可有些人就是,裹得越严实,看起来越不对劲儿。
所以司旭对程舟的第一印象就是——国色天香,轩然大|波。
此时的司旭完全不知道自己顶着个鸡窝头,登时摆出了“老板”该有的架势,上下打量程舟一眼:“你不是鹅镇人吧?来投奔亲戚的?还是嫁过来的?”
程舟想了一下:“算是投奔亲戚吧。”
“哦——”司旭懂了,“你是乡下来的是吧?”
程舟愣了愣。
她当时想的是,你们这儿不就是乡下吗?
*
好在是没有说出来。
司旭接着面试:“你有这行的工作经验吗?”
“大学时干过两年兼职,后来就没干了,没时间了。”程舟笑嘻嘻的,“经典鸡尾酒我都会的,特调也能琢磨……”
“哟,你还上过大学呢?”司旭有些意外。
“对的,我专业也对口的。”
司旭惊道:“大学还有调酒专业呢?”
“不是啦,我学化学的。”
*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司旭琢磨着问她:“你说你一大学生,怎么想来干这个呢?你这个专业很难就业吗?”
程舟没立刻答话,只是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那我明白了。”司旭又懂了,“你就是想找个晚上上班的活儿,白天好能安心学习是吧?”
程舟再次和他对接失败:“学习?学什么?”
“考公考编啊。去当化验员,或者当化学老师,多好啊。”司旭说着拢了把头发,“现在大环境不好了,体制外不好混的,尤其你这种天坑专业,更难。听我的,踏踏实实学,早上岸早享福。”
程舟的精神受到些许冲击——本来就是不想听妈妈说这些话才不回家的,谁知道这儿又来了个活爹。
要是在别的地方,程舟早就退出去换别家了,但这里是鹅镇,清吧只此一家。
她只好耐着性子问:“可是老板,你要是这个想法的话,最开始为什么会选择开清吧呢?
“嗐,当时年轻呗,脑子跟被驴踢了似的,我也搞不懂我当时怎么想的。”提起这个话题,司旭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那时候觉得很重要的一些东西,真正成熟之后都不是事儿,就是一时被蒙住了,跟中邪差不多。”
程舟追问:“那你当初觉得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不就那些东西吗?艺术啊,人生价值啊什么的。”司旭说这话时毫无遗憾,只是自嘲,“其实我还是想劝你,趁年轻还学得动,扎扎实实学一回,考上了就轻松了。过两年结婚有孩子了,你的时间就散了,精力也跟不上了,你拿什么去跟那些刚毕业的小年轻比啊。”
程舟发自内心地感叹:“哇,你想得好长远啊。”
其实她说这话完全是贬义的,但司旭听了似乎很高兴:“都是踩过坑得来的教训。所以见到你这样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就想给你指条明路,别跟我似的走得磕磕绊绊的。你也别难过,我不是要拒你,只是我不能害你。”
他说着看向卡座里正小酌的客人:“我这店虽然小,但鹅镇仅此一家,说到底还是有客人的。尤其夜里,有时一夜得醒个五六次,睡眠质量那么差,你以为白天还能干点啥啊。”
程舟瞳孔地震——就是说夜里是允许睡觉的吗?只要有客人的时候起来接待一下就好了?
那要是这样的话,爹味老板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程舟知道小地方节奏慢,但万万没想到竟这么悠哉,这他爹的才叫生活啊。
“没关系的,我还是想试试!”程舟坚定地回答。
她觉得自己这趟真是来对了——鹅镇好自由,喜欢!
*
但工资也是真的低,所以说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程舟曾试图给自己提提价,但司旭很坦率地给她看了前几个月的账本——确实营业额就那么点,程舟也不能让司旭亏钱雇她。
他爹的,乡下真穷。
即便如此,程舟这些日子还是干得挺开心的,毕竟她也不是专门来赚钱的。
“那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呢?” 吧台前,田野这么问她,“来体验生活?”
“我倒是想。”程舟一边拿几个杯子来回倒腾,一边回她,“我要是富二代,我早就开始到处体验了。”
“你还不算富二代?”
“我要是富二代,那钟市就没穷人了。”
程舟这话说得也是事实,但在田野的视角看来,钟市确实没有穷人。即便是程舟这种钟市普通人家的生活,也是鹅镇人一生追求而难得的。
但是鹅镇自然也有鹅镇的好——生活节奏慢,乡里乡亲都认识,悠哉且有人情味。
田野至今仍记得,初中时她的老师曾在课堂上说,大城市虽然光鲜亮丽,但要想留得住就得活得累,很多人就连中午回家吃个午饭、睡个午觉的时间都没有,在公司点个外卖、位子上一趴,到点抬起头就继续上班。
那位老师说:“有时想想,与其在大城市当狗,还不如在小地方当人。”
田野没有过多思考过这句话,但可能是因为这句话和主流的“考出鹅镇”的口号相左,导致田野一直记忆犹新。
毕业恰遇上考公考编潮,再加上身处这个专业,人人都把上岸看作唯一出路。
其实田野也备考过钟市的编制,因为实在不想回家被爸妈管着。但是那可是钟市,竞争太过激烈,强烈的焦虑感几乎把田野压垮。
这时妈妈打来电话,说家附近的初中在招化学老师,不用笔试,直接面试就行,叫田野一定要去试试。
这在当时算是田野的救星,她立刻回家参加了面试,一击即中,命里带编。
田野考上教师编的事很快传遍了鹅镇,那几天妈妈开心得走路都带笑,连田野吃饭时都是一脸慈祥地看着,就像看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但特别诡异的是,田野心里却没那么开心。
她以为自己会松口气的——不用再准备钟市的考试了,她应该会放松下来才对。但可能这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吧,田野虽没什么大志向,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毕业后会回到鹅镇,然后在鹅镇待一辈子。
可事情突然就成了定局了,这让田野内心有些恍惚。
当时田野还在寝室住着,本就阴郁的脸上更加没有生气。这让程舟非常费解:“你既然那么不想回去,那当初为什么要参加面试啊?”
田野说:“我没办法。”
“那你继续好好备考,考上钟市的教师编,就把鹅镇的约违了呗。”程舟帮她想得非常好,“如果是为了钟市的编,你妈妈肯定会给你交违约金的,她又不傻。”
这是条好路,但田野纠结的点不在这里。
她神色木然地看向程舟:“我不敢在很多人面前说话,我害怕上课。”
“啥?”
田野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说:“我可能,并不想当老师。”
第3章 上岸
程舟当时感到诧异,因为田野一直学得很努力,她原以为成为一名教师就是田野的梦想。
不过程舟确实也疑惑过,像田野这样超级社恐、还超级不喜欢小孩子的人,为啥会渴望成为老师。
只是对于程舟来说,只要是朋友想做的事儿,那就不需要多问,只管支持就好了——就田野在寝室学习的那阵子,程舟连音乐都不外放了,凡是田野睡觉学习的时候,她连一点动静都不带有的——这对程舟而言绝非易事。
结果憋了这么久,田野说她不想当老师?甚至,还是“可能不想”?
程舟眉头紧皱:“‘可能不想’是想还是不想?”
“我不知道。”
“这还能不知道的?”
“可不当老师去干嘛呢?进化工厂吗?对身体不好,还得倒班。”
“要不干教培试试?”程舟说,“你要是害怕在很多人面前讲话,可以先去教培试试一对一的那种。”
田野看她:“这跟49年加入国军有什么区别。”
“或者也没必要非得专业对口啊,很多人干的都是和专业无关的活。”程舟继续支招,“管培生、销售、运营——钟市那么多企业,你投就是了。”
“那不稳定啊,万一倒闭或者裁员怎么办?”
“那就重新找工作啊。”
“那要是35岁之后被裁呢?哪家公司还会招35岁以上的员工?”
“哇,田野,你让我感到陌生。”程舟鄙夷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开始想得这么长远了?”
而田野和其他人的不同就在于,她能清楚地知道程舟这话是在阴阳她:“跟你似的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就好了?想得长远有什么不对,这都是现实问题啊。”
“所以你就是想要稳定是吗?”程舟终于get到了,“那你去试试事业编和公务员呢?”
“现在学来不及了呀。”田野疲惫地搓搓脸,“而且我感觉好像也不是我想要稳定,是我妈想要我稳定。”
程舟说:“哦哟,那你可真是个大孝女呢!”
*
田野无法区分自己的个人意愿和妈妈的意愿。就像有条无形的脐带,把两个个体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如果想要分割,无异于让田野撕破血肉——不仅是撕破自己,也要撕破妈妈。
和田野做了这么多年朋友,程舟对她的印象一直是内敛冷漠的小酷姐,直到求职这一步才意识到田野还有这层属性。
“真离谱啊田小野。”程舟语气刻薄,“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合着你那些脾气都只敢冲我来是吧?你连跟你妈沟通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吗?你这辈子就打算为她而活了是吧?”
因为被这话刺激到,田野还真去和妈妈沟通了。
她一生都会后悔在程舟的怂恿下做了这个决定。
*
“你到底犯的什么病?亲戚朋友都知道你考上了,都为你祝福,你现在说你不想干?”
“你说你害怕上课?你连一节课都还没上过,你就退缩,就打退堂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没出息的女儿?”
“任何工作,没有说一上来就熟能熟手的,都是要练的,我不信你上了十节课之后你还能怕上课?你就连一个尝试的机会都不能给自己吗?”
“你以为你干别的就能干好了?连个小老师都干不好,你在外面更是受欺负、被压榨的命,到时你不要回家哭就行!”
“我也不是说什么都要你听我的,你已经大了,不用听我的了,究竟怎么选择这都随便你。但是你可想好了,你现在还年轻,什么都能干,你跟你那个同学一样去酒吧打工都行,但年纪大了之后呢?你在酒吧给人扫地?”
“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你那个同学又跟你说什么了?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这个样子,本来简简单单的事,就你一点主见没有,一天天听风就是雨的!”
田野妈妈的声音巨大,从田野的手机里直接传到两米外的程舟那。
说实话,程舟从没见过发脾气时音量这么大的人,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吓得手脚发麻。
但田野只是神色如常地听完,然后用寻常语气说:“不是的妈,就是我自己这两天想得有点多。”
“你就是给闲的!我看你还是抓紧回来吧,在学校待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电话挂断,发出嘟嘟嘟的声音。
程舟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没事吧小野?”
“没事儿啊。”田野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还有了几分因不能再想东想西而带来的心安感。
她起身打开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
程舟担心道:“你干嘛?”
田野说:“上任鹅镇。”
*
本来面试时校长就说希望田野毕业前能提前来学校代课,但因为代课工资比有编工资低,田野觉得这是压榨,就没同意。
后来妈妈实在担心田野在学校被带坏,连环施压让她回家,于是田野本该轻松愉快的最后一学期学生生涯,就在忙碌的工作中度过了。
实际上有句话妈妈说的没错,开始讲课之后,田野确实没那么恐慌了。她毕竟是通过了面试的,本就有讲课能力在,只要备好课就没什么问题。
甚至田野其实有很适合做老师的一面——她很擅长察言观色,能注意到学生的细微表情,这就让她能轻松知道他们到底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想象中可能“管不住纪律”的情况也没有出现。因为田野本来就喜欢板着个脸的缘故,硬是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学生们不敢贸然向她发出挑战。
陷入忙碌后,田野的头脑确实轻松了不少,几乎已经忘了入职前自己到底在抗拒什么。当她得知程舟的工作还没着落,她甚至想劝程舟也来当老师,最好和她在一个学校,这样两人能做一辈子的朋友。
但她也知道如果她真的这么劝了,那就是她和程舟友谊终结的时候,程舟会敏锐地察觉到她变了。
有时她会想起大一时,刚和程舟熟络起来的时候,程舟说她的梦想是做个调酒师,问田野的梦想是什么。
田野感到奇怪,因为上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当时她说她想当宇航员、科学家、美国总统。
所以她一直把这当作一个逗小孩的问题,是一个不能得出真实回答的问题。
包括程舟说想当调酒师的事儿,田野也没有当真,她觉得这就跟她说想做美国总统是一样的。
但是更深层的潜意识里,田野却并不觉得这个问题可笑,相反,它非常有趣。
田野很急切地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她的脑袋空空如也。在思考的三秒钟时间内,田野意识到真正的梦想是不用思考的,是能脱口而出的。
于是她挫败道:“我不知道,我暂时还没有梦想。”
田野感到遗憾,她没能回答出一个有趣的人问出的有趣的问题。
但程舟似乎并没有觉得这个答案扫兴,她说:“那你一定是个大器晚成的人了。”
那一刻,田野觉得自己的世界里有光照了进来。
*
至于发现程舟是真心想做调酒师,则是更加后来的事。
那时候大二,程舟找了个酒吧调酒师的工作,再加上穿衣风格前卫大胆,学校里盛传说她在酒吧陪酒,还因此惊动了辅导员。
辅导员把她叫到办公室,给她妈妈打了电话,据说程舟妈妈是这么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