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只有你?难不成你的盔甲是特制的,什么东西都打不穿?”
秦鉴澜心中疑惑,随口问道。
却看见李玄晏脸色一变,抬起脸来。丹凤眸底一点晶莹的闪光,生生撞入她眼帘。
“一定是他,用幽山的铁,重新造出了我的铁甲,再亲手交给了我,”他慢慢地在原地蹲伏下来,双手抱住脑袋,眉毛和眼睛纠结成一团,看起来痛苦万分,“可是他为什么不给跟我来的士兵,偏偏只给了我?”
“哎,你先别着急呀,”秦鉴澜看着李玄晏再次展露出脆弱的模样,先前再怎么嫌隙,此情此景也不由得软和下来,轻轻地拍着男人的后背安慰道,“他又是谁?幽山铁,是幽山的特产么?”
“你不明白……”他在她臂间的暖意里缓缓垂下手,用力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她明亮的眸子,刚想说话,却怔在了原地。
面前那双翦水秋瞳眨了两下,如此明亮,望进去是一片可靠的坚定,让李玄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半句话断在喉间。
“你从来不告诉我,你都不开口,我怎么会明白?”她扯了扯唇角,看上去笑得耐心而勉强。
这句话像是专程在包容他,否则她应该会撒手就背过脸去,也懒得再搭理他了。
“我不明白,你怎么就变成这副样子了?”她歪过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什么都还没说,就默认我不明白?”
“我……”李玄晏一时语塞。他心里其实是不愿意让她也搅合在剡都的事情里,毕竟她事实上已经是……宿州人了。可不知怎的,情急之下,这个意思从他口中说出来,竟被她当作了他先是默认她“不会明白”自己的心情,才选择不告诉她的。大概人在思绪成为一团乱麻的时候,都口不择言吧。
秦鉴澜看着他纠结的样子,暗自松了口气。
她当然不知道李玄晏和真千金的相处模式,又想知道李玄晏和这些山匪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那个师爷为什么说他可惜,只好走了一步险棋,假借李玄晏的失言,和两人青梅竹马的情谊,率先对李玄晏倒打一耙,说他不尊重自己。幸好她赌对了。但说她完全不心疼这个曾经鲜衣怒马,如今看起来失魂落魄得像淋过一场大雨的人,也是假的。
只是……在李玄晏挺身拦在她和那群山匪之间时,他下意识地保护着的那个人,是她么?
需要去听他一番心里话的,本该另有其人。
“镇北守卫军的将领李淮衣,”他坐起身,小心翼翼地翻过手心,轻轻按住了落在自己肩头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感受到寒夜里的一点温暖,这才略微安心,“是我入宫后的老师,也是我的亲叔叔……”
他就坐在那里,一字一句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给秦鉴澜听。从皇室秋狩时他一箭闯入李淮衣的视线,再到自己在守卫军中跟随叔叔磨炼本事,再到最后……他的猜测。
“你知道那个师爷,抓到我的那天,和我说了什么吗?”他的声音嘶哑、扭曲起来,带着无尽的落寞。
“他说,”年轻人用力闭上那双毫无神色的丹凤眸,一字一句,冷硬得像齿间咬着幽山深处的玄铁,“‘正是因为有你这样懦弱的将领,你的同伴才会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了你面前!’”
“如果他一早就预料到我们会出事,为什么不直接提醒我,反倒只给了我特制的铁甲,而看着那些跟在我马后的年轻士兵们,活生生地去送死呢?”
李玄晏最后不由自主地狠狠咬住后槽牙,按在肩头的手掌紧攥成拳,眼眶里卷起淡淡的赤色,“那些人,明明也是与他日夜为伴的人啊!李淮衣为什么要我,此后一生都活在愧歉与不安中呢?!”
黑暗中,有人温和地覆上来,一手轻轻握住了年轻人颤抖的拳。
李玄晏心里一跳,缓缓抬起了头。
纤瘦的女孩站在他身前,却从他的高处慢慢俯下身来,一手落在他发顶,无限安慰。
她轻颤的眼睫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息拂在面上,丝丝痒痒的,温柔地俯视着他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一度以为此生再也无缘的距离,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模样。不可方物的,不掺一丝杂质的,纯粹的美丽,使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秦鉴澜抚了抚李玄晏散落着纠葛在一处的长发,说出的却不是体贴的话。
她问:“如果你再想想呢?”
……无情地抹杀了暧昧的氛围,却一语惊住了李玄晏。
他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奇迹般地慢慢沉下了心,用力地眨了眨眼,追问道:“请说下去。”
也是用上虚心求教的语气了,也是真挚的。
她以纤纤十指作媒介,一边毫不嫌弃地理着李玄晏乱蓬蓬的头发,又像是借此理清了自己脑海中的思绪,立在他身后,闭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刚刚才说了,太子李清和在秋狩上送你宿州烈马,是想给你使绊子。然后你又说了,那些跟随你前来幽涿山的士兵,并非你为自己挑选的,反而全都是受到朝廷那边的手谕,都是特别年轻的人……你知道年轻人聚在一起,最容易出现什么情况么?”
“……就像我一样,”他痛苦地垂下头,回避着她的目光,“……冲动行事。”
“所以,”她望着李玄晏,手上的动作适时地停了下来,“你究竟是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呢?”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在她的推断中,从得知李玄晏放走了贺子衿开始,皇宫里以太子李清和为首的一派人,大概就开始着手运作了。他们先是利用李玄晏失败后急于证明自己的心理,指派了军中冲动有余、经验不足的年轻士兵跟随李玄晏,又想假借涿山寨贼匪的马刀,将李玄晏葬送在幽深的山脉深处。
甚至到时候,可以打着清剿山匪的旗号,由李清和亲自领兵,既立下剿匪功劳,又能赢取关爱过世弟弟的世名,真是一箭三雕!
在这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方。
只是没料到,李玄晏有一身以幽山铁特制的轻甲,生生从山匪的乱箭下捡回了性命。
也没料到,师爷大概看他武艺还不差,将他捡回了山寨,还想趁此离间他和朝廷。而在等着他自生自灭之时,秦鉴澜被一把推入了暗牢,从那个宿州小侍卫手中接过溅满尘泥的旧碗,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将清水渡进他干涸的唇间。
而他在生死的鬼门关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却看见了自己从未忘怀的那面容颜。
那么多巧合下来,他才得以坐在这里,听秦鉴澜问他:“你究竟是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
她不信这些事情联在一起,他还无法推断出与她同出一辙的结果。
分明他才是这一连串事件的亲历者,所以他明白的,本就应该比她更早才对。
可他那么一意孤行,将愤怒都归咎在李淮衣没有提前告诉他,一个将领所预料到的危险上。
他回过头来,女人脸上的神色那么安静,那么淡然。
蓦地让他有了直面她的勇毅。
“因为我,”年轻人最后轻声说,“我的狂妄。”
秦鉴澜什么也没说。黑暗之中,她默默地按紧了李玄晏的肩头,暖意透过衣衫,直抵心房。
三十七年春,城郊荒野,一亭一碑,白衣人席地而坐,眼前柳絮飞舞。
帝王倚着石碑,絮絮叨叨地,似乎要把积压了三年的话,一次性倾倒出来。
“叔叔,这些年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明明我是听见了临行前你对我说的话,也觉得你给我的铁甲比平常铁甲更重,可我只是狂妄,觉得自己只是对付几个不成气候的山匪,不会出事。
“我放走了那个人,所以我急着证明自己,我没有听你的话。
“可我不愿意承认,分明是我的狂妄导致了守卫军士兵的惨死,我却不愿意直面自己,一直推托在你身上。叔叔……”
他对着石碑低声说,说到最后,喉中一阵苦涩。
“如果你是我的话,大概会领着那些年轻人,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待上两三个月,再空着手跑回都城,最后说自己追丢了山匪吧?”他勉强笑了笑,“这样既完成了手谕给我的命令,又没有人会折命。我那时太狂妄了啊,叔叔。”
白衣帝王的身后,远远地站着一个长髯的老者。
老人什么也没说,背着手立在原地,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李玄晏最后拂过李淮衣的墓碑,指尖上落下一串轻盈柔软的柳絮,像天地间一声无垠而宽容的叹息。
涿山寨的牢狱,黑暗、潮湿,浮动着山匪的欲念。
一室静寂之中,李玄晏倚着身后的秦鉴澜,垂着头,沉入了梦境。
精疲力竭的年轻人,仿佛剖析自我已经用尽了全身气力,也可能是首次赤裸裸地对着他人直面了自己的不堪,又或许是她让他魂牵梦萦的气息太令他安心,无论如何,他是睡去了,而她没有动弹。
她却几乎脱力,只是撑在李玄晏的肩头,勉强支起了自己。
她颤着唇。
——如果不是那个人将她从师爷的匕首下带走,师爷口中的小三子怎么会死,师爷又怎么会回到涿山寨,又怎么给了李清和可乘之机,向李玄晏发出了手谕呢?
她怎么敢说,身前这个稚子般斥责着自我的男人,他所背负的那些活生生血淋淋的人命,向来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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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难题出现啦
第46章 风起幽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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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已是二月下旬,北疆的积雪一天天消褪,土地上挣扎着绽放出点点滴滴的翠绿春意。
热闹的围场,官道上浩浩荡荡地走过一列天狼骑士兵。他们骑着高大健壮的宿州马,身上披着厚重的玄黑色铁甲,统一制式的狼首徽纹反射着夺目的日光,在天幕下流转出淡淡的暗金光晕。为首的莫日根仰头挺胸,挎着玄黑色的重式长弓,雪原的长风扯过帽顶的三根鹰翎。在他身后飘动着巨大的狼首旗,宿州女人精湛的绣工在兽皮的旗面上随着长风缓缓舒展,高高扬起宿州人的精神图腾。
这天大概是莫日根一生中最为快意的日子,经过多年来在天狼骑的阵前将军这个位置上战战兢兢的磨炼,他终于获得了雄狮大君的首肯,还为自己的队伍迎来了尊贵的一员——七太子□□。
此前阿尔斯楞就有意无意地向他提起过,如果自己那个远在剡都的小儿子,最后能够活着回到宿州,他希望视情况而定,将贺子衿安插在天狼骑的队伍中。那时老人用的还是少见的商洽语气,但莫日根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只得满口称好,私下却担忧着贺子衿人不在马背上多年,是否能适应天狼骑的沙场生涯,又会不会给天狼骑拖后腿——为了接下来的半个月,阿尔斯楞已经精心策划了十三年之久,他莫日根也早已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没有人可以拖住,早已下定决心的,草原上最强大的君王!纵使他两鬓苍苍,依然身披狮皮!
想来那个如雄狮一般的老人,对待拖他后腿的人,哪怕是亲生崽子,也会露出獠牙咬上一口吧?
所以当他得知七太子已经回到宿州,正准备结束冬日节假、赶赴北疆的莫日根,立即放下了行囊,回宫参与接风宴。
他想着可以接触到贺子衿,帮大君看看这人究竟值不值得放进天狼骑的队伍。
他也想到,这大概就是大君对贺子衿的第一道考验。那时莫日根隔着大半个殿堂,看见他光顾着和娇妻美姬饮酒,急得整个人都快碎了。
毕竟宿州的明眼人都清楚,大太子忙兀·达蒙,身为努图格沁·萨仁的唯一子嗣,也是宿州传统贵族海东青家族最潜力无限的外孙,一直被作为宿州皇储培养,断然不可能跟着他进入天狼骑玩命;剩下几个太子公主,他们的额吉都出身于势力稍弱的家族,因此从小被放在萨仁身边,性格都养得软弱无力,对达蒙丝毫不能构成威胁。
而就算莫日根已经追随雄狮大君十余年,却依旧不敢揣测大君的多疑之心。莫日根在这种举足轻重的计划中,虽然必定不敢轻举妄动,但仍然主动希冀着阿尔斯楞能在自己身边放一个皇族亲信。
这样一来,有大君的亲信密切监督,到时候万一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他也更难成为他人的替死鬼。
因此他最希望是能安插一个不拖后腿的亲信,如果贺子衿是那种帮不上忙还要对他的战术指指点点的,以莫日根的性子,会觉得还不如直接交代在战场上,或者一个人顶下大君的疑心奔赴前线算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厌恶朝堂,冬日节一过就赶着回北疆的原因。
谁知阿尔斯楞却当夜通知他,翌日一早,去参加他组织的小型冬狩。
莫日根知道,这是大君对贺子衿能否进入天狼骑的最后考验。可他没想到,贺子衿在接风宴上的表现,竟然让他顺利通过了大君的第一道考验,获得了参与冬狩的资格。
直到黄羊围场上,贺子衿纵身一跃,抱着黄羊滚出一身擦伤,才打消了莫日根的疑虑,还让他忍不住在心里为这位七太子叫好!
能从高速奔走的马背一跃而下,已是超乎常人的勇气,在天狼骑兵士中也是百里拔一;可能一箭拦下达蒙的枣红马,救下怀孕的雌羊,这是皇室子弟难得一见的仁心。集二者于一身,这才是莫日根所希望见到的,大君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亲信。
只是天光正好,坐在莫日根身旁那头黑马上的年轻人,披着厚重的玄甲,木弓斜插在马鞍旁的箭筒里,神情却懒洋洋的。
桃花眸中神色飘忽,仿佛夹道欢送天狼骑出城的宿州民众,手里砰砰相撞的那些锣鼓,还有街道旁店铺二楼依次拉响的马首琴,都不是为他而来。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贸然地闯入了这热火朝天的一幕,不得已夹杂在天狼骑的士兵中间。仿佛前几日黄羊围的意气,随着宿州化雪一起消磨殆尽了。
“七太子,怎么回事?”莫日根转过头,压低了声音问。
“哦哦。”贺子衿反应过来,默默地坐直了身体。
“别人都看着呢。是不是这几天玩闹得太晚了,夫人呢?”莫日根皱着眉头问。
贺子衿眼神一凛,头甲下的神色微妙地变了变。
莫日根马上感觉自己说错了话,这才反应过来,萨仁前几日才往七太子的帐中送了美姬。要真是贺子衿贪恋温香软玉而打不起精神前往北疆……那他这么大剌剌地指出来,也是在僭越。
还没等到这个不擅勾心斗角的将军弥补自己出口的狂言,那边的贺子衿率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春风化雨般的和煦笑容。前后转变之快,都让他差点怀疑,自己先前的那一秒是不是看错了。
“夫人暂且留在宫里,不能跟去北疆。”贺子衿垂着头,恭恭敬敬地低声说,“军中之事,我什么都不太懂,还要劳烦您关照了。”
“七太子,您太客气了,岂敢岂敢。”莫日根搜肠刮肚,才从自己脑袋的底部翻找出这么一两句文绉绉的场面话来。
贺子衿还笑着,转过头去直视前方,桃花眸底骤然没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