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定婚期——胡萝南【完结】
时间:2024-04-11 14:33:33

  纪雪城没有否认:“算是吧。”
  她曾经花几天的时间,用最笨最慢的走,把不大的老城区丈量个遍。
  当然熟悉。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市郊,公墓。”
  晏泊毫不意外:“要不要买点东西?”
  “鲜花就可以。”
  纪雪城在此地有固定认识的花店店主,每年几乎都在同一家购买。老板是个热情爽快的本地姑娘,知道这位回头客是买花祭奠亡母,每次都给她折扣。
  十二月份,天黑本来就得早,加上丹江的地理经度,下午三四点就能感受到夜幕的低垂。
  他们没在房间里休息多久,就紧赶着出门往郊外去。
  怀抱一束洋桔梗,纪雪城站在向娟的墓碑前,伸手拂拭去黑白照片上的灰尘。
  这是向婕无意中抓拍的一张人像。
  向娟当时正在做插花,听见妹妹叫自己,应声抬头,哪知就对上了她的镜头。虽是意料之外,但她柔柔一笑,衬得盆中玫瑰也失色。
  纪雪城把花束放在碑前。
  妈妈,我又来看你了。
  她在心里默念。
  晏泊见她神情肃穆且感伤,很识相地没说话。
  他也算喜欢旅行的性子,丹江这个地方,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次来。
  记得高中的时候,他和同学组队去滑雪,在毗邻丹江的另一个城市。
  当时有同学无意提过一嘴,说是隔壁丹江也有几个不错的景点,问他们要不要顺道一起去了。
  晏泊没发表意见,只是同行的人大多表示假期短暂,回家以后还有堆积成山的作业要写,还是别玩得太疯。
  那会儿,他还不知道丹江有个叫做雪城的别名,更不知道,自己会在若干年后踏上这片土地,和另一个人一起。
  “你不向我妈妈介绍下自己吗?”
  纪雪城忽然回头问他。
  晏泊当然想,但是还有一个暂未解决的问题摆在他面前。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妈妈?”他小心翼翼地问。
  说来也奇怪,在纪文康面前,他可以毫无负担地改口。但是面对在纪雪城心中明显占据至高地位的向娟,他却突然萌生了一丝怯意。
  他也有担心不能完全得到认可的顾虑。
  听见这个问题,纪雪城的目光变得奇异。她似乎明白了晏泊刚才的欲言又止来自于何处,也为他的一颗赤诚之心动容。
  他明白自己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而且足够珍惜,足够尊重。
  纪雪城慢慢低垂下眼睫,视线定在他冻得通红的手背上。
  “我怎么称呼你妈妈,你就怎么称呼我妈妈。”
  她的回答并不直接,甚至还曲折地让晏泊自己去回忆,她是如何称呼晏家父母的。
  但这样的回答,却以千钧之力,逐字刻印在了在晏泊心底。
  他忽然有种想象,仿佛向娟的在天之灵确实能感知到此刻,而她的祝福不会缺席。
  “妈,”他紧张而坚定地开口,郑重得像在宣誓,“我叫晏泊,是您女儿的……”
  “爱人。”
  手心传来柔软的触感,他一低头,随即瞧见纪雪城和他交握的十指。
  这是她最真诚的回应。
  “妈妈,我带他来,看你了。”
  *
  回去的路上,两人在外面的店里吃了晚饭,顺便打包了一点小吃,准备当做夜宵。
  酒店是大床房,虽由晏泊预订,但他确认订单之前征求过纪雪城的意见,得到了对方的默许。
  他仰面倒进柔软的被子里,慢慢从刚才室外的寒冷中缓过来。
  “太冷了,”他说,“暖气和空调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两项发明。”
  纪雪城把围巾挂正,收进衣柜里。
  “天气预报说,晚上可能会下雪,明天还要降温。”
  晏泊庆幸道:“好在我们明天下午就回去了。至于明天上午……干脆就继续休息,赶路可是体力活。”
  纪雪城迟疑,“明天上午,我要出去一趟。”
  “还要出去?”晏泊诧异,“那我和你一起去。”
  纪雪城垂眸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你还是留在这里吧,我自己去就行。”
  晏泊甚为不解:“为什么?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因为……”纪雪城筹谋措辞,“我之前来丹江,不住酒店。”
  “那你住哪儿?”
  “住我妈原先的房子。”
  晏泊似乎有点明白:“所以你明天上午要过去?”
  “嗯。”
  “可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一起去?”
  “不是不能,就是……”
  纪雪城深感费口舌地疲惫,决心跟他坦白:“我妈妈,在那间房子里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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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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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片北方常见的老式居民小区。
  普遍的五层楼高,修缮过的黄色外立面上,可见几处明显的斑驳,露出里头深灰色的红色的砖石混凝土。
  楼前的小路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暂且无人清扫,对面停车棚里停了稀稀拉拉几辆电动车和自行车,棚顶看着不稳当,有个破口只用透光的塑料布简陋修补,看着岌岌可危。
  根据纪雪城的形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还是当地钢铁厂的家属院。她的外公外婆都是厂里的职工,他们去世后,房子就归属于两个女儿所有。
  向娟如今已经不在,它现在名义上的主人,是向婕。
  两人走楼梯,到了三楼。
  “我小姨每年也会回来,不过时间不定,跟我一般是错开的。”
  纪雪城拿出向婕给她的一片钥匙,打开的遍布灰尘的门锁。
  防盗门开,一个陈旧冷寂的世界,缓缓展开在晏泊眼前。
  传统的老房子装修风格,地板铺了花纹砖,最是耐脏。屋内家具蒙着一层厚实的白布,无声昭示着屋子已经空置许久的事实。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旧的气味,像一只尘封地下许久的木头匣子,忽然见了光。
  纪雪城没换鞋,直接走进室内,“哗”地一声拉开窗帘,光线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晏泊跟在纪雪城身后,明明感觉到暖气正在工作,他无端打了个寒噤。
  他想起来她昨天的话,“你说,你以前回来,都住在这里。”
  “嗯,就在这个房间。”
  纪雪城开了客厅边角的一扇门,里面的确是间南向小卧室。
  “水电费和取暖费都正常缴交,能住人。”
  她说这话的表情,晏泊看出来一丝故作轻松的黯淡。纪雪城仿佛扮演了屋里的唯一一抹亮色,正如所有不愿报忧的归家游子。
  她是真把这儿当家。
  晏泊的心莫名抽痛,牵住纪雪城冷得像冰块一样的手,试图渡去一些暖意。
  纪雪城转头问他:“你怕不怕?”
  晏泊摇头:“怕就不会跟你来了。”
  他胆子确实大,和纪雪城可谓是棋逢对手。读书时他们偶尔和共同好友相约深夜恐怖片,在朋友们极力压抑的战栗和未出口的惊呼中,他们对剧情发展的探讨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纪雪城淡淡一笑,顺手打开了另一道小门。
  那是卫生间。
  “就是这里。”她望着洁白的浴缸,好像在看另个遥远的时空,“我妈在这里,割.腕。”
  晏泊微微倒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了这种方式,我也没亲眼见过当时的情形。但是后来得知真相,我去搜索了相关的纪录片,逼着自己看完。”
  她轻轻叹气,无意识地摩挲自己的手腕,“应该……很疼的。”
  晏泊牵她的手更用了几分力气,喉间微哽。
  纪雪城定定回视他:“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没有那么脆弱的,晏泊。”
  “……我知道。”
  纪雪城接着又说:“今天过来,我有正事。”
  “什么正事?”
  “找东西。”她说。
  向娟过世后,按照本人的意愿,向婕把她的一部分遗物存放在了这里,剩余留在新川的,大多是衣物首饰的身外物。
  当年,为了瞒住纪雪城,一切整理转运工作都做得隐秘,直至后来,纪雪城收到陌生邮件之后,向婕知道瞒不住,便和盘托出。
  向婕一直留存有当时整理的物品清单,也给纪雪城看过。
  那份清单有些奇怪,比如,光是厚厚的笔记本就有十本之多。但这又是完全是向娟本人的遗愿,哪怕向婕也感觉摸不着头脑。
  “找东西?”晏泊深感疑惑,“你要找什么?确定它就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纪雪城说,“只是分析过各种概率,如果我妈真要留下点什么,最可能的地方,就是在这里。”
  *
  一整个上午,他们都在这间房子里。
  纪雪城找出一个遗留的纸箱子,边翻箱倒柜,边往纸箱子里装东西。
  她不放过任何有可能成为线索的物品,包括但不限于那十本笔记本、一些没什么特别的风景照,甚至是早已经泛黄的园艺教学手册。
  以至于那一个纸箱子根本装不下。
  晏泊不得不发挥他的社交才能,硬着头皮敲响邻居家门,询问是否有用不上的废纸箱或者编织袋。
  ——最后拎回去一个装过化肥的蛇皮袋。
  他帮忙纪雪城翻整打包,见她大有把所有柜子搬空的架势,忍不住问:“要不,我们叫个快递寄件吧?如果不着急的话……”
  “着急,很着急。”还不等他说完,纪雪城就打断道,“我一刻也不想等。”
  晏泊一滞,然后沉沉叹气。他知道自己问得多余,兀自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两人合力,收拾得还算快。纸箱和蛇皮袋被塞得满满当当,晏泊搬起来掂了掂分量,不由得感叹:“还挺沉的。”
  纪雪城叫了一家餐馆的外卖,挺地道的本地风味,老板经营了将近十年,在附近有口皆碑。
  “真有味道,”晏泊吃得额头汗津津,一本正经地评价,“网上说这叫做……有锅气,对不对?”
  “是啊,你还吃得习惯吧?”
  “当然习惯,我又不挑食。”
  他个子高大,此时偏偏放着正经椅子不坐,非要缩在纪雪城刚才的那张小马扎上,有种格格不入的喜感,引得纪雪城舒展开眉头,终于放松下紧绷了一上午的表情。
  “要不是时间太赶,我还真想在丹江多待几天,”他浑然不知地叹惋,“每个地方的风情都太不一样了,小城更有小城的美。”
  纪雪城看着他笑:“那就下次。它就在这里,跑不掉的。”
  吃饭之前,东西已经基本收拾停当,他们订的那班的高铁还有将近三个小时才发车,索性趁着午后天光正好,下楼散步。
  太阳是在十点多的时候忽然冒出的头。云开翳散,气温缓慢回升,昨夜积雪正在缓缓融化。
  路上尚有些湿滑,他们没走远,就只绕着小区兜圈子。
  正是一天里最温暖的时候,身体尚可的老人,多选择此时出门遛弯。
  在小区保安岗亭那儿,纪雪城偶遇了一位长者。
  先认出他的,反而是晏泊:“诶,邻居大爷,您好您好……真是巧啊,您也出来散步?”
  大爷双手背在身后,见晏泊主动和他打招呼,和蔼地笑了笑:“哦,是你啊……”
  他说着,目光一滑,瞧见纪雪城的瞬间,笑容立刻隐没进脸上层叠的皱纹里。
  “你是……是楼下那家的?”他僵着声音问。
  帮纪雪城收拾东西时,晏泊正是找楼上这位邻居大爷借的蛇皮袋。当时他并未说明自己来自哪户,只托词协助楼里邻居搬东西。
  看见老人骤然变了脸色,他摸不着头脑:“对,就是您楼下的。”
  老人眼里浮起一层极其明显的嫌恶,用并着的两根手指,隔着虚空朝他们两人颤巍巍点了点,用力啐道:“晦气!”
  说着,转身就走。
  晏泊莫名其妙挨了骂。
  他哪受过这种委屈,当即就要追上去理论,却被身边的纪雪城一把拉住:“晏泊……算了。”
  “算了?哪能这么算了?”晏泊气冲脑门,“这老……老头,抽什么风啊,好端端抽的什么风!”
  纪雪城平静道:“他是冲我来的。没想到会殃及你,要道歉,也该我向你道歉。”
  晏泊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冲你来?”
  “因为——房子。”
  纪雪城慢慢抬头,仰视呆立在视线里的老旧楼栋。
  住户的搬离,带走了它很大一部分的生气,明明是正午,映衬在阳光和蓝天的背景下,也显得寂寞而萧疏。
  “我妈当年出事以后,警察、法医来了一大群,消息根本瞒不住,登了报纸,上了电视新闻,几乎整座城的人都知道,某小区某单元,有人在里面自杀。”
  “别的都好说,就是邻居这方面……挺难处理的。我小姨没打算卖房子,怕邻居闹,提着礼物挨家挨户登门说明情况,还在这儿住了好几个月。其他人都表示理解,唯独楼上这户,从此再没有好脸色。”
  “刚才我忘记提醒你,尽量别和他打照面,让你平白挨骂了,真是对不起。”
  晏泊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时间百感交集。
  对普通人来说,半生积累的不动产和一桩传遍城里的自杀案件扯上关系,对将来的居住和买卖有何影响,不言而喻。
  但他也绝不认同那个老大爷的做派。
  不走到绝路,哪里会轻易抛弃生命,向娟要是知道自己的离世会让女儿莫名受人指摘,恐怕会恨不得活过来,换个地方,再死。
  他把纪雪城拢进怀里,揉揉她的头顶,“骂就骂,我又不会少块肉,还怕他不成?再说了,不管从事实上,还是法律上,我们现在都已经是……命运共同体了,别为这种事道歉。”
  纪雪城回抱住他,迟迟才开口:“可是,你完全无辜。”
  晏泊反问:“难道你不无辜?这么多年的冷眼,你和你小姨受也受了,如果我没猜错,逢年过节,各种礼物红包,估计也少不了吧?”
  纪雪城微妙地沉默。
  “好处尽数收下,白眼一个没少翻,你说说,这厚道吗?因为这种人浪费心情,那才叫做不值。”
  纪雪城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全身热源的最丰盈处,心里酸涩又熨帖。
  “道理我都知道,”她说,“只不过,我不想因为我处理得不周全,导致我妈在去世之后还要背负骂名,所以总想着要做妥当,吃点亏……就吃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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