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很安静,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程厦歪在一边,睡得很熟。
我打着方向盘,等车顺利上了高速,才轻声说:“啊,是嘛。”
曲折的开上山路,到了庙里,竟人声鼎沸。
程厦家的散在人群里,各自去求神拜佛,一把香要五百,我就没有往前挤,去边上等他们结束。
从山上俯瞰,深绿松树枝被雪花沉甸甸的压着,清晨的第一缕金光打在上面,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你干嘛呢?”程厦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
“看日出啊。”
“姐姐,咱们看日出来了是吗?上香去啊!”他没好气的说,拉着我的手腕就走。
大殿之中,菩萨宝相庄严,跪倒了一地芸芸众生。
程厦递了香给我:“记得跟菩萨说你的愿望。”
我俯身拜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菩萨应该不会嫌弃穷人吧?
那么,让我飞吧,菩萨,我想去更高的地方看看。
程厦在一旁问:“许了什么愿望?”
我笑眯眯的调戏他道:“我希望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他脸一红,没好气的说:“又来了你。”
我微微笑着,没有再说话,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和他一起看着远方层层渐染的云霞。
然后,我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声音,说:“我们当然不会分开啊,你浪费一个愿望。”
拜完神之后是吃饭,吃完饭是去度假村玩,住一夜之后第二天回家。
他们就像画报里那种幸福家庭,年老的在河边钓鱼,在河边晒太阳,年轻一点的忙着烧烤,又有一些小朋友,尖叫着带着小狗你追我赶。
我一直抢着干活,帮他们烧烤、拿饮料、带小朋友玩。
有人问我是谁,程妈妈就揽着我的肩膀,亲昵的说:“厦厦的发小,我当亲女儿一样。”我便支起笑脸,道:“我也把阿姨当我亲妈。”
所以才帮着出了车。
所以才照顾程厦。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
活不重,但是要全程保持微笑,和每一个不认识的人热络的聊天,真的很累。
程厦一直在我身边呆着,但人来人往,我们也没说几句话。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我把自己扔在了床上,看着窗外发呆。
这是个山景房,白天看清新开阔,夜里只能看到山峦起伏的线条,一轮孤月,格外寂寥。
就在这时候,门又被敲响了。
是程厦,他穿那件白色羽绒服,笑得特别灿烂:“走啊,放烟花去!“
他买了一箱子烟花,带我去山前的平地上一个一个的放。灿烂得好像幻境,然后归于黑暗。
“你也来一个!”
我裹着羽绒服摇头:“我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他自顾自的拿着我的手放:“古代人用这个,把野兽都吓跑了,咱摇着这个,厄运就都被吓没了。”
这是个类似环抱的姿势,我的后背贴在他的胸膛,我的手腕被他握在手里。
他身上一直有种好闻的洗衣粉味,温暖的让人昏昏欲睡。
我用力挣脱开他,说:“我要回去睡觉了。”
就转头走了。
他在后面叫我的名字,他越叫,我就走得越快。
最终他拦住我,气喘吁吁地的问:“任冬雪,你怎么了?”
我站在那里,忍了一天脾气终于爆发,我说:“程厦,你们家那么多人找不出一个开车吗?你非让我过来干嘛呢?有个舔狗不用白不用?还是存心恶心我呢?”
程厦愣了一下,随即怒道:“你说什么呢?你是有病吧?”
“对我就是有病,我一个捡破烂家庭出身,我居然喜欢你。我知道我不配,可是你告诉我就行了,非要拉我来看看你的幸福大家庭,羞辱我一下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
你明知道你给一点甜头,我就会犯贱一样升起很多无耻的希望来,你为什么还要招惹我呢?
我语无伦次,还想说什么,可是巨大的哽咽阻止了我,我就那样看着他,拼命克制住眼泪不要流出来。
程厦看了我很久,然后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兜里掏出一张面巾纸,胡乱给我擦眼泪。
“我真的服了,我找你开车,是因为你跟我说过,你没有初一拜过神,我就想那就跟我家一起去吧!”他很用力,我的脸被他擦得生疼。
“你心情不好,我问你你又不说,我做这些就是想让你开心点。”
我说:“我不用你可怜我。”
“我没可怜你。好吧,你家那个样子,谁都会可怜你吧?”他慌不择言,几乎是在咆哮:“但是我家就是你家,我妈就是你妈,你明不明白?你没有的我就想给你,错错错错哪了?”
他一着急开始结巴起来,像极了记忆里那个高中生。
明明很生气,很委屈,我还是被逗笑了。
他看我笑,更气了:“你老把人往坏处想,我原本怎么没发现呢。”
我说:“那你手机里那个女生怎么回事?”
“什么?”
“你弟弟说了,我没有你手机里的女生好看。”
他气乐了,翻出手机给我看。道:“那是刘亦菲,你能有刘亦菲好看吗?”
手机屏幕上的的确确是刘亦菲。
他趁我不备,一把雪往我身上扬:“任冬雪我发现你是真有病。”
我迅速反击,抓起一把雪塞到他脖颈里,他被冻得嗷嗷叫。
烟火在我们头顶绽放。
我们停下来,他揽着我的肩膀,我们就这样并肩看着这天空的幻境,这一次,没有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借着巨大的轰鸣,他在我旁边说。
“我不会瞧不起你,永远不会。如果有人敢瞧不起你,我陪你十倍的瞧不起他。”
“任冬雪,我挺喜欢你的,但不是男女那种,你明白吗?”他说:“你在那么苦的环境里长大,却比谁都乐观爱笑,就像只小豹子,凶猛漂亮、野心勃勃”
烟火在他肩上盛放,他看着我,很认真的说:“你对我特别重要,我不想没有你这个朋友。”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点点头,笑着对他说:“好。”
“但是程厦,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会离开我吗?”
“会”。
“我没有喜欢的人。”他举起手说:“我发誓。”
程厦,你真他妈的会折磨人啊。
第5章 这样,我陪三杯,您随意
我回去就辞了职。
电子厂的工资不高,但工作简单,也包吃住,我们六个女孩子挤在宿舍里说闲话和煮火锅,日子过得很快乐。
姐妹们很舍不得我,说你傻不傻啊,这里不是挺好的吗,没找到下家辞什么职。
“我得去赚钱啊!”我说。
有钱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原来我觉得,我能养活得起我奶奶和我自己,就够了。
至于电视里那些豪车别墅,是别人的生活,我没有什么感觉。
是程厦和他的家,开车去郊游、一晚八百的山景房、蹦跳的小孩和小狗……激发了我无穷无尽的野心和欲望。
想要有钱,想要这样干净明亮的生活。
而在电子厂,一个月不到两千的工资,刚刚好够养活我和奶奶。
没有什么升职空间,四十岁也还是这个薪资。
除非我能够真正破釜沉舟的提升学历,然而工作压榨了我百分之八十的时间,我又攒不下来钱脱产学习。
这就是死循环。
我必须找一份工资更高一点的工作,才能摆脱这个循环。
哪怕更苦更累,我想为自己争出一个前程,一个可能。
我走的时候,钟萍送我,她说:“妹妹啊,你以后要有许多苦头吃的……但我真羡慕你。”
我只有一张成人自考的文凭,找一份工资高、有晋升空间的工作很难,程厦对着招聘软件筛选了一下午,选择了几个岗位。
“销售岗位可以看看,比如美妆柜员,底薪低但有提成,做大公司前台也可以……对了其实你也可以试试看淘宝模特,算新兴行业,就不知道靠不靠谱……”
我低头看着那几个被他画出来岗位,道:“我还是想进建筑公司。”
“很难,大的公司一般都有学历要求,而且肯定要下工地,你是个女孩子……”
“我想试试。”我说。
那是房地产尚未衰落的年代,到处都有热火朝天的施工单位,虽然我是因为建筑和土木傻傻分不清才学了土木,但在那时候,那是一个极热门的专业。
但我投简历并不顺利。
对方要么是翻着简历,嘟囔道:“哦,自考的啊,我还以为是本科生呢,浪费时间。”
要么一脸哭笑不得:“这么漂亮的女生干工地?你怎么想的啊?”
我笑眯眯道:“没事,我听说干两个月工地,再漂亮也变成男的了。”
对方哈哈大笑。
然而再也没有下文。
与此同时,程厦已经被保研了,正在准备着他的毕业论文。
我一个人穿梭在那些冰冷的写字楼里,微笑得脸颊僵硬。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的感觉到自己在这个社会的渺小,这个证书没有,那个证书也没有,面试官笑着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胡闹的小朋友。
小朋友什么都没有,却想爬上大树,去摘一棵月亮。
凭什么呢?
面试不顺利,那一点点钱快用没了,下个月奶奶的生活费还没着落,我爸还一个劲儿的给我打电话,问我弟弟念书我能拿多少钱。
最后一次面试,是在一家很破旧的办公楼里,但它是实打实央企的子公司。
那是一个周五,从半夜就开始下暴雨,我一个没站稳摔了一跤,满身的泥点子。
距离面试还有一段时间,我去卫生间把衣服脱下来洗干净,然后去附近酒店借了个吹风机,把衣服放在塑料袋里,对着塑料袋的口吹。
这能让衣服干得快一点,上学的时候,我没有多少换洗的衣服,就是这么做的。
虽然没有完全干,但湿也总比脏强。
面试的是一个中年领导,问了一些面试的问题之后,突然间说了句闲话:“我刚才进门时候看见你了,是洁癖吗?”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大概是在说我洗衣服的事情。
“不算吧。”我说:“我就是想看起来干净一点吧。”
他说:“爱干净干不了这行。”
我一愣,这个问题我完全没准备过,气氛一时尬住了。
他低头喝水,挥挥手示意我可以出去了。
我站起来,心里绝望极了,却还是想垂死挣扎一下。
“领导,关于这件事,可能跟您想的不太一样,因为我奶奶是捡废品为生,就您看,一个家境很好的女孩子,如果衣服脏了,大家不会觉得有什么所谓,但是我,人家就会立刻联想到,啊,她们家是捡废品的,所以我在外面维持一个体面的形象,已经成了习惯。”
我深吸一口气:“就,如果您觉得我学历啊各方面不太好,这很正常,但是我真的是最底层长大,最脏最累的活我都见过,我不希望您对我有个误会。”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等通知吧。”
暴雨一直下了几天,雨后初霁的那天,我去找程厦。
他匆匆的从宿舍跑过来,头发被海风吹得很乱,露出光洁的额头。
“怎么了样了?”他小心的看着我的神色:“你就慢慢找,像我们同学985毕业的,也还晃荡呢!”
我没吱声,他又说:“钱的事有我呢,你不用担心,实在不行你就直接考个研,反正职都辞了。”
我说:“我进了S建了。”
他愣了一下,随后眼睛亮闪闪的:“任冬雪,我就知道,你想干的事情,没有干不成的!”
“走!我请你吃顿好的。”
“那我得狠狠宰你一顿。”
我们一路跑一路笑,阳光洒在水洼上,五光十色的。
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我在S建当资料员,实习工资三千,转正五千,和我一起进来的大多都是本科生,甚至还有S大的。
我终于靠近了程厦的世界,这是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和这个比起来,工地上的尘土飞扬,连轴熬夜的辛苦,被老师傅骂的狗血喷头的酸楚,根本就不算什么。
那个面试我的人,是公司的副总,我们背地里叫他老冯,他四十岁出头,听说总公司内斗输了,被调过来的,性子很沉闷,和周围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我们这一批人是他亲手招进来的,但是一下工地,就辞职了好几个,剩下几个也都是满腔怨念,我算是他用得比较顺手的一个,他也对我算不错,找了老师傅带我,手把手的教。
资料员看似就是打杂,其实做起来棘手的事情很多,要会看图纸,要记施工材料的要求,钢筋、混泥土强度,还要计算基本数据……而我脑子全是白的。
但人是逼出来的,一边忙得脚打后脑勺,一边学着这些东西,很奇怪的是,我不觉得苦,这种大口大口进补新知识的感觉,让我觉得特别心安。
S建还有一个优点,距离程厦学校很近,不去工地的时候,我仍然去找他,他给我讲建筑学的知识,我给他讲工地实操的见闻,我们终于能够喋喋不休的聊到十几个小时。
我们一起度过我和这份工作艰难的磨合期,然后是他去实习、毕业,我和穿着学士服的他一起对着镜头比出剪刀手的那一刻,我甚至有种荒唐的意得志满。
我们一起度过了少年向成人过渡期,就算不是他女朋友又怎么样呢?
我已经距离他很近很近了。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们迎来了项目收尾,以及第一次集团团建。
老冯跟大领导喝了两轮,已经高了,可是敬酒的人还是一波接一波,他朝我们这边看了两眼,我们部门是他的直属下级,大多数学生气很重,还处于男生做作,女生惶恐不安的阶段,只有我和他对视了几秒,起身拎着酒走到他身边。
“冯总,我来公司时间不长,今天也想借着您的光,跟大家多喝两杯,您批准吗?”
老冯就笑着给敬酒的人介绍:“这是我们部门任冬雪,来,咱一起。”
我连忙和对方握手:“张工您好,叫我小任就行,认识您太荣幸了,这样,我陪三杯,您和领导随意。”
我仰头干了三杯,周围有个也喝大了的领导感慨:“我这儿怎么没有这么懂事的小孩啊,冯总,她像你年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