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冯笑而不语,等我喝了一轮之后,问:“怎么样了?”
“没事,我这酒量打小练出来了。”
“还得歇歇,去吃点菜吧。”
“行,有事您叫我。”
我回了自己的桌,同桌的女孩瞧着我神色微妙,有不屑,也有嫉妒。
我觉得没什么,社交是最简单事情,拉下脸就够了,她们不做,是因为她们觉得没必要为了这么个差事去和老男人斡旋,我做,是因为我觉得有必要。
我去厕所吐了一个来回,顺便刷了两下朋友圈,正好看到程厦发的照片。
大概是同门聚餐,他发了几张在餐厅的照片,其中有一张他拿着的相机,离他最近的是个女孩,笑靥如花。
第6章 她是我经纪人
也没有什么,可是我脑袋里轰的一声,浑身的汗毛都一瞬间竖起来了。
我在评论区打字,打了又删,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叫我。
“冬雪,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是老冯的司机,他说:“喝多了吧?冯总让我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
我站起来,太过匆忙甚至打翻了酒杯,我顾不上收拾,起身就走:“对对不住,我家里有点事…帮我跟冯总说一声。”
我几乎是慌不择路的赶程厦学校,打他电话他不接,只能在他宿舍楼下等,这期间我神经质的一遍一遍刷新着他的朋友圈。
不会的,我们每周都见面,根本就没有端倪。
可是他根本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就算发也不应该是这样……
快十一点的时候,他终于在评论区回复了他本科时的室友,他不知道我早就加了他所有的朋友。
方强:P2内姑娘是谁啊?【坏笑】
程厦回复方强:我经纪人【坏笑】
程厦:是的,我是古巨基。
我反应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那时候古巨基刚官宣了恋情,对方是他经纪人。
又过了一个小时,程厦回了我微信:刚才手机没电了,怎么了?
“问你个建筑方面的事。”我努力让语气平静:“你在哪呢?”
“我刚到宿舍,把手机充上电,今天喝酒了,明天给你打电话行吗?”
“好。”
我想努力为他编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我想努力的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来着,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只能死命的摁着关机键,就像闷死一只嘶吼的野兽。
那天晚上,我在他们宿舍楼下待到了很久,他一直没有回来。
我又回到了他大一那年海风呼啸的夜晚,只是这次回家的路途太近,还来不及被海风吹出眼泪。
这些年,我待在他身边,在我的幻想里他在等我,等我努力变得更好一点,好到足以站在他身边。
我以为这是我们的默契,可他没有在等我,从来没有。
他只是恰巧没有遇到心动的女孩而已。
那段日子我过的浑浑噩噩。
我像一个见不得光的贼一样,去偷窥那个女孩的微博,她是那种家境良好,天真又有趣的姑娘。
她分享她的托福成绩,分享她去迪士尼,分享她漂亮得像电视剧里一样的家,她妈妈像姐姐一样。她叫她爸爸老黄,在美颜滤镜下老黄一脸威严,仍能看出是个成功人士。
我点进每一个她朋友的微博,如饥似渴的想要一点点证明,这个完美的小公主也有瑕疵。
可是没有,她来自北大,履历比程厦更加闪耀,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没有任何上不得台面的嗜好,得到她越多信息,她就越完美。
这份标准答案,完美得让我害怕。
而这期间我爸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旁敲侧击的问我,弟弟上学的事情程厦家能不能帮帮忙。
我说:“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一把年纪还在当保安?为什么你要跟我妈离婚!为什么要让我一出生就低人一等!
……为什么总让我感觉到丢脸……
这些最隐秘也最卑劣的念头,难以宣之于口,可它的存在就证明了我的虚荣和肮脏,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她那样善良纯净的女孩子。心里应该从来没有过这样龌龊的念头吧。
——当然,她也永远不用面对这样自我拷问。
“冬雪?”我爸又问了一句。
“爸,现在上一中特硬的关系都得十多万!更别提咱还是求程厦家。”我说:“我问了人,小涛的分择校上二高够的,择校费我来出!”
“你?你有几个钱啊?”我爸嗓门大了起来道:“我就是让你问问,不行咱上职高!你在大城市,身边没钱哪行啊!”
……这就是生活,血缘无法割舍,爱与恨都不彻底。
放下电话,我洗了把脸出了洗手间,同事就告诉我:“老冯叫你。”
同事眼睛里有几分幸灾乐祸,我忐忑的走进去,老冯正在办公,我站了半天,他才开口,道:“最近……工作上有点马虎吧?”
我猛的攥紧了手指。
那天下班之后,我去找了程厦。他在打篮球,我就在操场边等。
“哟,好久不见啊,怎么今儿有时间来找我啊?”他接过我手里的水,灌了一肚子。
他的侧脸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不得不说论外貌,他配得上我这场盛大的暗恋。
“发工资了,给你买了点东西。”我笑眯眯的说。
他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装作很重的样子:“您这买了多少啊!”
“这才哪到哪啊!还有在路上呢,走,请你吃好的”我笑嘻嘻的说。
他迟疑了一下,道:“我朋友约了晚上一起吃饭,要不咱一起?”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没有丝毫的躲闪,就那么直接坦荡的看着我。
我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可是未果。
“不行”我说:“就我和你,行吗?”
他看了我一会,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强势,就笑道:“好啊,那我吃点贵的啊!”
我们去了市中心最贵的一家自助,人均六百,我每次路过心里琢磨着,到底什么样的人会来这种地方吃饭呢?
而现在我终于来了,也不过如此。
“你怎么了?不会抢银行了吧?”程厦一边头也不抬的发微信,一边戏谑的说
“就想吃点好的嘛,一有好的就想到你。我不一直这样吗?”我看着他,笑得很温柔。
他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了我一眼,道:“你怎么怪怪的?”
这些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守着分寸,不再说任何调戏他的话,安稳的待在“朋友”这个位置上。
可现在,我不想忍了,图穷匕见,我心里有一只闪闪发亮的匕首。
我们坐在25层的落地窗旁,能看见黑夜中的大海,和城市中璀璨盛辉的灯火。我一直在喝酒,而他一直在低头发微信。
我终于喝了足够多的酒,抬起头,道:“程厦,我有话跟你说。”
“冬雪”他突然放下手机,道:“我有点事。要先走。”
“什么事啊?”
“啊,就有点事。”他起身道:“不好意思,这顿我请你。”
“你女朋友找你吧?”我突然开口,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么多年朋友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他怔了,有些不知所措:“啊……”
“程厦,我从高中开始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喜欢我,你从来没有回答过。”
他皱起眉。
“因为喜欢你,这些年我一直努力追赶你的脚步,帮你排节目,帮你家开车,陪你学习写论文,你从来不拒绝,你……”我笑了一下,道:“为什么?”
“我说过,我把你当成很重要的朋友。”
“去她妈的狗屁朋友!”我说:“你明知道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呆在你身边,你明知道你给一点好处,我就会理解成我有希望,你都知道的你还这样……你不觉得这样很无耻吗?”
程厦没有再说话,他冷淡的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正在发疯的小丑。
许久,他终于开口,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别这么吊着我了,给我个痛快吧。”我仰头看着他,声音稳得像一场谈判:“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喜欢我。”
“是。”
那个答案终于被他干净利落的说出来。
“刚才我女朋友给我发微信,说她感冒了,我要给她送药去。”他说:“没跟你说不是我要吊着你,而是我觉得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我应该正式一点介绍你们认识。”
他站在水晶灯下,眼神冷漠的像个陌生人。
“对你,我问心无愧,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你,没说太难听,是因为我不想你太伤心。”他甚至笑了一下,道:“真是对不起了。”
说完,他抓起衣服就走了。
他走了很久,我依然坐在那里,我必须脊背挺直,才不会因为屈辱和羞耻而倒在地上。
其实,今晚本来准备做我人生最后一次争取的。
毕竟,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今天老冯告诉我,非洲有个项目,为期三年,工资翻倍,他需要一名随行人员。
“咱们部门上升渠道有限,如果没有过硬的项目经验,你升到项目经理的机会非常少,言尽于此,慎重考虑。”
第7章 凿开石头的非洲小孩
我没有立刻回答。
这差事放我们部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可以称得上陷害,去非洲要打二十几种疫苗,面临真正涉及生死的危险,而且说是三年,项目完不成,十年的青春扔进去都有可能。
但我不一样。
我去了很大的公司,考过了所有能考的证书,所有人都觉得我体面了,赚钱了。
可是站在程厦面前我就知道,我和他的距离还很遥远。
房地产正在衰落,像我这样没背景没学历的小职工想要升职,太难熬上去了,其他组有个大哥跟我一样的职位,他十年没升职加薪过了。
不过他是本地人,有好几套房在收租。
老冯是在给我机会。
可是我知道这一趟风险很大,而且几年都不能回来一趟。
换句话说,选择出去,我和程厦就再也没有可能性——那个从十几岁就开始做的梦,就彻底碎了。
我原本想,如果他不让我走,我便不走了。不就是有女朋友了,我可以跟他女朋友做姐妹,我可以再卑微一点,再不要脸一点……
可是看着他给女朋友发短信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永远做匍匐在地上的影子,怨毒又丑陋的窥视他们的幸福。
我想要和他平等的对话,而不是被他可怜,被他忽视,被他一直当成那个距离他最近,却永远不会被他考虑的人。
这种渴望如此强烈,甚至超过了“永远和程厦在一起。”
那时候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就这么上了飞机,甚至没有跟程厦道别——那次不欢而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一路紧张偷瞟别人,有样学样,才终于顺利的坐在座位上。
看着窗外的蓝天,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坐火车的心情,也是这样的心情,惶恐、忐忑又期待,只是那时候,我知道我马上就要见到程厦了,他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
而现在,我要去一个没有他的地方了。
我想给他发条微信,可是所有的话都显得那么尴尬做作,我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就在这时候,时隔两个月,程厦的消息突然跳出来:今天要不要去吃麻辣香锅?我去你们公司找你?
“飞机即将起飞,请您关闭电子设施。”
这时候空姐走过来让我关机,老冯看了我一眼,我就关了。
巨大的轰鸣声中,飞机越飞越高,我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这座海滨城市,真美啊,宝石蓝、波光粼粼大海,就像一个梦。
何其有幸,曾经遇见你。
何其有幸,终将与你分离。
再见,程厦。
后来,我终于知道老冯为什么要带着我了。
他这个人性格刚硬,认准了的事情一定要做好,说好听点是上头领导的一员猛将,说不好听点就是轴。
他是总负责人,手底下各种人也都是有脾气的,非洲的工头又特别懒,稍微说两句,一个种族歧视的帽子就给你扣下了。
他不耐烦跟人沟通斡旋的时候,总得有个自己人在中间打打圆场。
他本来想带个男的来,但是我们这一批男生没有什么有出息的,就选了我——他后来跟我说,其实没想到我能坚持下来。
我一边跟着他看图纸、计量结算,一边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跟着分项负责人跑现场,晚上还得恶补法语,非洲人意见太多了,我和老冯都听不懂,就很被动。
老冯脑子转得比正常人快,又是个工作狂,我根本就跟不上他的进度,天天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老冯骂人那叫一个难听,我们这个工程部有个大哥,一米九几的个头,让他骂得蹲在地上嗷嗷哭。
幸好,我早就练就了比城墙还厚的脸皮,等他骂完就赶紧递上一杯热水:“师父,您歇一会再骂……顺便给我讲讲呗,这怎么算的这个?”
第一个月,我暴瘦了十斤。
第二个月,终于习惯了工作节奏,我,感染了沙门氏菌。
这病倒也不致命,就是折磨人,我打小身体好,这么猛烈的高烧是第一次。
躺在床上,只觉得有火在全身暴虐的燃烧。
我做了很多很多梦。
梦见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坐车毫不犹豫的离家出走了,我爸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我吓得尿了裤子,我爸红着眼睛看向我,我哭着说爸爸你不要杀我。
梦见奶奶,她佝偻着腰捡到一个塑料瓶,心满意足的笑了,然后一眼看到我和我同学经过,赶紧像做贼一样捂着脸跑了,我在后面叫着奶!奶!撵不上老太太。
梦见我电子厂的姐妹们,她们疯玩疯闹享受青春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的做题,她们嘲笑我,然后买很多咖啡喝零食,放在我桌边。
梦见最多的,还是程厦。
十六岁的他,寸头,笑容干净又腼腆,穿着校服站在菜市场门口等我,一整个城市的夕阳从他身后涌过来。
他说,我们当然不会分开啊,你浪费了一个愿望。
他说,谁瞧不起你,我就陪你加倍瞧不起他。
他说,找不到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我在呢。
他在那座海滨的城市的朝我跑过来,头发被吹得像只独角兽,露出白皙的额头。
我想朝他伸出手,可是猛地从梦中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