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树丛,路道越宽敞,远远能看见停车棚,再近两步,姜语霎地顿住脚,光亮在视野里忽亮,反复看向某部亮着车灯的……巴博斯G?
姜语走过去,敲了下车窗,里头的人似还在熟睡,没反应,她喂一声,续上两下敲窗。
终于,那窗缓慢摇下来,在副驾,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疲顿面孔,他看向她,平静,又牵上一丝浅笑。
“你怎么在这?”姜语惊得心脏漏跳,似从高空摔下去,却落不到地面的惊悚感。
他嗓音很哑,像空咽一把粗粝的沙,典型的受尽感冒蹉跎后,卡刀片难出声的模样。
他说:“等你,不是要去看日出?”
那颗心脏遽然坠地了。⑧1四8一⑥9流③
摔得粉碎。
姜语一下都不知道怎么说话,尽量没让自己出口期艾:“……我都让你回去了。”
“晚点跟你一起回也差不多。”
姜语诘问:“那你睡在这里做什么?”
他有劲笑:“我哪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
所以就打着车灯,在根本伸展不开的越野车座上睡到现在?
这是什么国际笑话,天塌下来都比这可信。
场面实在过于戏剧,让姜语痴愣好久。
李京肆勉强将身子撑直,几小时实在酸痛,脖子扭过来就已经不容易,“我年纪大了不经造,劲儿没缓过来,还有点感冒,怕一个不留神,让咱俩都交代了,可能得劳烦你来开车。”
他实在像是故意委屈,但也确实遭了罪。姜语冷哼:“少卖惨。你都知道你年纪大了,干什么还睡在这?”
他哑声笑:“刚才我不是回答你了。你这姑娘,怎么揪着一个问题要问两遍?”
姜语杵着不动,看着他慢慢压下眉头,脑子里很乱,组不起一条完整的思维链。
很慢地,慢到近乎在一帧一帧流动的时间,她终归是伸手拉开驾驶座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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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四点的天,处于盛夏季,再暗也不够完全,朦朦一点光。
车子开进旷野路段,沿途的山田都种满薰衣草,一排排紧挨,呈簇绽放。
李京肆开过一次窗,点了根烟,几次再看向姜语,张唇复闭上,想说什么又堵回去。等烟燃尽了,他就再点一根,神情犹豫着总在酝酿什么。
姜语专心开一条半明半暗的夜路,没去注意他,偶尔瞥过去一眼,只问:“你不再睡会儿?”
“想跟你说说话,想得不大睡得着。”他似乎不受丝毫影响,还是偶尔就一副油腔滑调。
姜语也作置若罔闻的数。
到现如今,她都不屑于回应。
这叫李京肆些微失落,顿顿又不死心地说:“已经过了零点,能听到你一句祝福么?”
姜语哼声:“你早回去,少不了人祝福你,怕是煲电话粥的也不少。”
“手机我关机了,我现在只想听你说。”
姜语有那么一秒觉得自己像块海绵,极容易就被卷缩一团。这样下去一定要影响开车,她索性给自己开了个闭麦模式。
窗外灌入冷风,碎发被倒吹着,很久,李京肆还是没能等来她讲话。
他往窗外看,眼睛就睁不开。
这条路附近鲜少住民,黑压压的柏油路似看不到头,隐约只在晦暗天光中觅得那片薰衣草田在迎风浮动。
一支烟再燃尽,关上窗,风浪裹袭的声音停止,车内开了冷温,清凉空气中,他似乎还能够闻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微淡香气。
往椅上靠倒,眼睛望向顶,空洞茫然,说话也似自言自语,“实在不愿说话,不妨就听我随便嘀咕好了。”
姜语呼吸有那么稍缓,在车内后视镜迅速瞧了眼他,再听见他那股沉哑到仿佛多说一个字都要失声的嗓音:“我母亲在生我之后身体就垮了,无法承受二次受孕的后果,我就成了父亲唯一的孩子。”
他在那时匆忙扫过一眼她,还是那张冷冰冰,无关所有的侧脸,笑着再瞧回顶上,继续说道:“他对我教导十分严厉,事事管控,叫我自小性格不好,不讨人喜……”
他的父亲李政廉是让老爷子打小栽培的高官道,经年从政,与他母亲是政治联姻,生下他那年不过结婚第二年。
所有关系奠定的基础都抛不开一个利字,对待李京肆也自然,李政廉是打定主意要他往商路拓展,在家族里头稳稳立位。他的成长就是固定模式的训练,像个从起始起就制定算计好路线,成就利益最大化的机器。
他性格不好,待一切要么严苛要么漠然,甚至冷血。久待国内那几年,他常住在老庄园,那时候弟弟妹妹也在,常因些蒜皮小事被他训斥得哭出来,保姆就上来拉走几个娃娃哄,丢个无奈眼神给他,摇着头叹声离开。后来也都怕他,吃饭不敢多看,更别提玩耍要叫上一块。
他常是训完就后悔,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哭,分明父亲是那样教他的。
因这性格,他也从不被同龄人喜欢,大致六七岁那年生日,家中举办宴会,盛邀宾朋满座,都冲他父亲的面子来,攀亲的攀亲,谈商的谈商。他早早下了宴席无人在意。
那晚还遭了亲戚家孩子的恶作剧,他们引开保姆,将他推入后花园的泳池,扑腾许久,几个孩子才肯去叫家丁将他捞上来。
他没有愤怒,没想告状长辈,保姆要将他拉走时,他就猛然冲向池岸,面无表情地,再将他们一个个往下推,挣扎推搡的就往下拖。
那之后不仅没人喜欢他,也没人再敢惹他。
渐渐长大,踏进商圈,他最早听命老爷子安排跟随几位长辈,被亲近之人算计,蒙骗,掣肘,早便尝味人心。
身在世家,自降生起便无从选择地溺进这片明争暗斗的沼泽地,一生挣揣,扼吭夺食,孤独而强大终才登顶。
听完这些,姜语很深地叹了口气,顿时怅然。她总觉得看不透他,高深,隐秘,总将自己伪装好一面交代出去。
独独没有这次,他将自己剖析,将几经风霜潦草几语,最不为人知的禁处摊开。
她突然又有些沉郁,心里头浮了一层沉甸甸的乌云,随时便要坠下暴雨。惊讶于他们竟有点同病相怜,自小就被掐扼住喉咙,一口气吊个十几二十年。
李京肆将目光,不知第几次地怀抱希望看向了她,期望他这一场几笔带过的,匆匆而坎坷的二十来年,能换她些冰雪消融的动容。
无形之中,车速有慢下来的实感。
姜语允许自己稍微走神片刻,看了看他,无言,又觉总要说些什么,破开这一段压抑气氛。
咽咽喉,竟是笑了声,“你又在卖惨?”
李京肆略惊讶,这姑娘反应也在预料之外。
他无所谓将这些从未坦露与人的旧事随口闲语,也随意她作个笑话听。而她仅是那一声就颠覆他所有猜想,她刻意不叫他沉浸回忆里。
李京肆可算明白为何她是硬抓不住的,他事事都算计的人生,包括以前那么些莺莺燕燕。
唯独姜语,他算计不到她头上来,从他费尽心思要断她这桩联姻开始,他就不再主导。
他是被这姑娘糊了脑,一道被牵着走了。
紧关着窗,他却仍错觉那阵既闷又含清冽的长风搜刮进来,卷走他仅剩下能辨别自己情绪的呼吸。他也笑:“没,是真惨,等你安慰呢。”
第55章
姜语看他一眼, 衔着那丝笑,将车子速度再提回去,嘴上是毫不给面:“你再絮絮叨叨干扰我, 咱俩一样得交代在这。”
李京肆笑了笑。
习惯她总说不出太合人心意的回答。
这条路很暗, 全凭远光灯照明, 开夜路极易打昏, 姜语却一直没放车载音乐,想这路上他能睡安生些,哪成想这人好端端要同她讲起这些。
她却也从未这么贴近地了解过他。
一面觉得二人决裂境地,即便知晓又怎样,一面又没忍心打断,也不愿他陷进这方惘然。
两边都静悄无声,持续好久,她又说话:“看开些,人如果一定要活成自己理想的样子才算活着, 那这个世界上死去的人就太多了。一辈子那么长, 容纳些不合心意的经历, 在所难免。”
李京肆愕然看着她。
活了三十年,修得一身薄情寡性, 胸有城府, 哪想到还有被小姑娘“开导”的时候。忽是笑了:“你这么想得开,怕是早早心如槁木,这可不好,你才多大?”
她就哼笑, 从来随性无畏的姿态。
接下去一路都安静。
李京肆斜歪在副驾, 打迷糊眯了会儿。
越野车一路向前,他们下榻的酒店距离群山最近, 寻个矮山头无需多久,只开了一小时不到,将达目的地时,两边车窗被摇下半边,徐徐风飘乱额发,扑在脸上,鼻尖。
李京肆茫然睁眼,对着姜语的方向,瞧见那面静然侧颜,清醒几分,直起脑袋,更直白地瞧着她。
能感觉到她非常刻意地,在无视他的视线。
不一会儿,车子停下,俩人接连下来。
小山头连刻碑都没有,整片天空罩层压抑的铁黑,能见度低,手电一照方看清青石阶,没有护栏,刚在后边远远目测时,大概也就不到两千级的模样,赶在日出前能爬上去。
李京肆从车后备箱里拿了两根登山杖,递给姜语一根,她没要,说自己身体好得很,话里话外地嘲他。他早没脾气,笑笑放回去一根,跟在姜语后边上阶。
前半段是浓荫遮天,鸟鸣,蝉唱,一路扰声不绝。
李京肆顺着她的步调走,基本都保持在并肩,到底是环境使然,耳边除了杂声也过于安静,他总想同她说些什么,脚步就慢了下来。
斟酌着,出口还是逗她:“你真一个人出来就没想过怕?这么黑的地方,万一从哪窜出什么东西……”
“就认命呗。”黑夜里分不清她是否有在看着他,只随意笑笑:“我这人啊,最会认命了。”
他笑说:“你怎么就不向我认命呢?”
姜语没好脸色了,“你什么空子都要钻?”
李京肆逗得好半天笑弯腰,走得也散漫,还是被她推推,说你再慢些,太阳下山了也不见得能到顶上。她就会夸张。
仲夏天亮得早,直到绕出这片林子,视野开阔,将近五点的熹微晨光才在漫山遍野的花丛绿草间浮出来。只剩下遥遥可及的一段路。
山间清风凛冽,凉得心适,叫人步伐也不自觉慢下来,就为片刻静心感受。
“聊聊天吧。”
姜语听见他说。
偏头过去,她已经能够看清他的五官轮廓,清风一般的明朗,笑说:“看你想聊什么,我再考虑要不要答应。”
李京肆思索半刻,说:“聊聊……那半年,你都去了哪里?”
“那就记不清了。”姜语向前领先他两级阶梯,伸展腰臂,长叹声说:“到处旅行到处玩吧,做个无所事事的闲散人。”
李京肆语气镇静,要与她旧事重提:“你就是在这样的旅途里,顺便玩了许多男人?”
她还真就答:“是啊,一路玩,有个技术很差的我还蛮记忆犹新,就不久前在香港玩的,白送我都要考虑考虑。”
就差把他的名字也一并贴上去。
她似乎很是享受凌驾之上的感觉,笑得傲然轻浮。
李京肆停下来,抱臂,歪头瞧着她,“我看这儿不错,不然试试打个野战?白送你。”
“……”
说了她又不买账。
撇着脸走远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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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头顶峰,建了处凉亭,支三角顶,往下垂至尾端上挑,七根拱柱撑立,连接中间有一排横纵护栏,方便眺望远景。
不过这里也非景区,怕是难得一段时间会有人打扫,护栏积了层厚灰,二人只站着栏前,隔开一段距离。
在黑夜尽头,黎明与混沌分割界限,霞光尽染,朝日在肉眼难见的缓速中挣出来。
那片晦暗天空,森林,岞崿群山,在视野中渐然清晰,连着他二人也沾上晨昏云雾。
李京肆看看护栏之外,又来看看她,“寻常我倒很难见到这样的景致,也不算多么特别,但总觉得独一无二,该是托你的福。”
姜语没接这话,也不形于色。
从背包里翻出单反,转移开注意,抓着一幕景在不同的时间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那时间里很静,难分清是多久,好像是恍惚间的事,李京肆瞧她拍完,肃然翻看起照片,才出声打扰:“你上次拍我也这么认真。”
姜语转向他,几分得理:“我没拍,是你闯进了镜头里。”
李京肆却不以为然,本是相隔不远,他又向她挪进几寸,低头要捉她面目,“那你后来又躲什么?你不如大大方方地喊我,说,你挡着我镜头了,能不能走远些?”
姜语僵愣,偏开脸,“你现在揪这些有什么意义。”
“怎么没意义?我不过想要一个答案。”
李京肆叹气一声,她次次都避着,要么一棍打死地否决,实在也叫他糊涂,转而便说:“阿语,你作夜扔给我那番话,我还是不能够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