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好训斥熙和郡主,只好退而求其次。
“殿下,这些孩子都是我们王府的客人,若有失礼和不周到的地方,请您看在臣妇的面子上宽宥一二。”
“你说的哪里话,被宽宥的也应该是我们。”长公主看似头疼不已,对熙和郡主道:“熙和,这里是王府,我们应当客随主便。”
熙和郡主立马变成听话乖巧的模样,“祖母说的极是,是孙女一心想维护皇家体统,言语难免严厉了些。”
话好像没错,但为什么听着就是让人不舒服。别说是老太妃,就是谢秀谢莹等人,都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刺耳。
长公主皱着眉头,一时像是展不开。
赵芙见状,有心卖好,道:“长公主殿下驾临王府,王府与臣女等皆是荣幸之至,为表臣女之欢喜尊敬,臣女愿抚琴一曲,以颂长公主殿下与太妃娘娘之情谊。”
若是寻常之时,她这个提议倒是恰当。只是如今萧翎刚出了事,虽说是解了毒性命无碍,但人还未醒,此时府中奏乐委实有些不太合适。
然而她是国公府的嫡女,又拿长公主和老太妃的情谊做由头,勉强也能说得过去。镇南王妃心中有些不悦,却也不会在人前驳了自家侄女的脸面。
老太妃顾忌儿媳娘家的体面,也不可能喝斥她,遂眼神有些微妙地与长公主对视一眼,道:“这孩子琴技着实不错,殿下不如听一听?”
长公主笑着说“也好。”
瑶琴很快被抬上来,是赵芙常用的那把。她坐在琴前,十指优雅地拨动着琴弦,流水似的琴音流水般泄了出来。
一曲终了,长公主夸了几句。
纵然是客套的夸奖,已让熙和郡主心生不悦。
原因无它,熙和郡主这些年对于琴棋书画,皆是勤学苦练,但始终没有一样出彩。她又是骄傲的性子,自己天赋不佳学无所成,还极其厌恶比她优秀的人。
“祖母,孙女觉得赵大姑娘琴技确实不错,琴音之中尽显舒畅欢悦,倒是让人有些意外。若是不知情者,还当王府是有什么喜事,却不知萧世子尚在昏迷之中。”
赵芙听到这话,脸白了白。
她一心想出风头,想在长公主面前露脸,方才还自以为自己聪明地用了老太妃和长公主的情谊为由头,旁人挑不出她的错来。眼下被熙和郡主这么一说,顿时是又恼又心虚。
“郡主怕是听岔了,臣女是有感于长公主殿下和太妃娘娘的情谊,心生佩服与尊敬,再无其它。”
熙和郡主还想说什么,长公主淡淡看了她一眼,她立马一脸的乖巧。
“许是孙女想多了。祖母难得这么高兴,不如让她们都一展所长,热闹热闹?”
谢姝:“……”
不是吧。
又要表演才艺?
这些人怎么招数都一样。
熙和郡主的本意是不愿赵芙一人出风头,而这样的风头她自己又压不住,所以才想着借其他的人手,挫一挫赵芙的锐气。
赵芙原本很是恼怒,忽而想到什么,心生一计。
“长公主殿下,臣女有一提议,想来您应该会喜欢。”
长公主“哦”了一声,让人听不出喜怒。
当赵芙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时,谢姝便知道没什么好事。
果然。
“长公主有所不知,谢谏议郎之女早年随父生活在澜城,打得一手好鼓,上次她那三通鼓一出来,太妃娘娘都说好。”
三通鼓三个字,让长公主起了几分兴致,当下问老太妃,“当真?”
老太妃意味深长地看了赵芙一眼,回道:“这孩子的鼓确实不错,臣妇听着像那么回事。”
她这么一说,长公主的兴致更高。
如此一来,谢姝被迫献艺。
鼓被抬上来,依旧是铜环红漆的大鼓,但不是上回的那个,看着像是新鼓。新鼓上的新漆油亮夺目,应是新干不久。
那鲜艳的红在她眸中渐散,她环顾着一室的热闹富贵,眼神越来越淡,眼前的一切瞬间仿佛如过眼云烟,只恨不得将其冲破。
“澜城人制鼓,牛皮为上,皮紧而韧。这皮虽紧但略硬,并非澜城鼓。”她摸着鼓面,娓娓道来。
赵芙皱眉,“一时之间未寻到澜城鼓而已,这都什么时候了,当着长公主和太妃娘娘的面,难道你是非澜城鼓不可吗?”
“赵大姑娘急什么。”谢姝动作未停,“世间善艺者,在使用乐器之前,难道不应该先熟悉一二吗?我不过是试一试手感,以便等会更好发挥。”
在众人的注目中,她的手停在一处,然后不动。
“制鼓匠人在制鼓完成之后必会试鼓,以声亮且沉为最佳。举凡是鼓,皮为上,皮好则音色好。若皮不好,则音色虚杂。我竟不知,还会有人在蒙鼓皮上如此之粗心,居然用的是厚薄不一的鼓皮。”
说完,她拿过旁边的红绸鼓槌,用另一头往那处戳去,鼓面立马破了一个洞。
“怎么会这样?”有人惊呼。
“诸位请看,此处鼓皮薄如纸,力气大的人用手指都能捅破。”
赵芙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若是其他人,自然是不可能。
如果不是谢姝有透视眼,又怎么能一眼看穿。一旦用这鼓当众献艺,中途破了鼓,旁人不会以为是鼓有问题,而会以为她是心有不满故意为之。即使最后查出是鼓的问题,她丑也献了,脸也丢了,传出去谁还会替她分辨一二。
这样的算计,一而再,再而三,实在是令人厌烦至极。她已忍无可忍,不想再忍,“敢问赵大姑娘,这鼓你是从何处所得?”
鼓不是王府之物,赵芙不可能扯谎。她震惊到回不过神来,脑子一直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到应对之词、
老太妃的脸都黑了,镇南王妃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们都是内宅之主,见过的听过的内宅阴私不知有多少,岂能不知这是谁的阴谋。
“殿下,让您看笑话了。”老太妃对长公主道。
她之前顺着赵芙的话,目的是想让谢姝在长公主面前露个脸,万没想到贵客上门,赵芙居然还敢耍手段。
实在是太让她失望了!
“那鼓先前瞧着好模好样的,谁能想到竟然是个不中用的,表面一团锦绣,内里一片混乱的事常有,倒也不用大惊小怪。”
长公主这话是说事,也是说人。
老太妃点头,“臣妇也时常想,为何以前瞧着还不错的,后来怎么就变了呢?”
“你呀,还是事事都往好的地方想,却不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其实都做不准。本宫以前见过一个孩子,三岁识千字,极其的聪慧,后来再见却是一脸木然,满嘴的荒唐,已泯然众人矣。”
三岁都做不了数,又何况三个月的孩子?
她心下微怅。
孙女自出生那天起,就日日在她怀中,无论她说什么,那小小的一团都像是能听懂似的,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她,不时发出应和声,让她稀罕得不行。
她曾不无骄傲地想,她李央的孙女,必定不凡。
当年蛮丘在边关频频生事,儿子受皇命远赴边关,她知道此一去不知归期,怜惜儿媳孙女与儿子骨肉分离,便做主让儿媳抱着刚过百天的孙女去月城。月城在关内,离乾门关不远,儿子也能时常见到妻女。一旦边关有异,母女俩从月城回京也比较安全。
别时依依不舍,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孙女不愿放手,孙女像能感知到她的情绪,一直在对着她笑,仿佛是在安慰她。
她万万没有想到原以为稳妥的两全之策,却抵不过旦夕祸福。四年后乾门关破,月城被屠,儿子战死,儿媳殒命,孙女则不知所踪。她苦苦寻找,一找就是三年,终于将孙女找了回来。
可是……
三年流落在外,孙女已被养得面目全非。任凭她这些年如何教养,始终不如人意。说句难听的话,简直是蠢而不自知。
每每想狠心训斥,又念及孙女年幼失了双亲,还在外面流落三年,期间必是吃了不少苦,便也就心软了。
思及此,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对于她的话,老太妃感同身受,“殿下所言极是,有些孩子早年瞧着还是极好的,却不想越大越不让人省心。”
老太妃意有所指,分明是在说赵芙。
几乎所有人都听得出来,包括赵芙自己。
赵芙回过神来,替自己辩解,“我不知这鼓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底下的人疏忽了,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绝不会姑息。”
她的话,别说是老太妃,就是镇南王妃都不信。
镇南王妃已是失望至极,愧疚地看着谢姝。
谢姝感受到这道愧疚的目光,报之以安慰的眼神。然后她拿起鼓槌,对长公主和老太妃道:“澜城民间有老话,破鼓如破旧,辞旧迎新又添福。臣女今日就借这破鼓,祝长公主殿下与太妃娘娘旧情不改,来日方长!”
她今日去帮萧翎做事,穿得又简单又素净,然而哪怕没有华服加身,没有金玉满头,也没有人能忽视她此时的光芒。
老太妃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模样,对长公主道:“殿下有所不知,臣妇最是喜欢这孩子。”
仅这一句话,长公主便已明白。老友这是在暗示自己已有中意的孙媳人选,当年戏言不可再提。
她苦笑一声,“你呀,就放心吧,本宫心里有数。”
“臣妇多谢殿下。”
这时鼓声起,声音虽略带一丝破,但三通鼓的气势不减。
对于在军中待过的人而言,三通鼓非比寻常。长公主是习武之人,嫁给霍濂后时常出入军中,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是将帅之才,她对三通鼓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她望着那击鼓的少女,目光惭惭恍惚。
三通鼓后,鼓声停止。
谢姝收好鼓槌,再次行礼。
“好一个破鼓如破旧!”老太妃赞道。
这时长公主回过神来,示意谢姝上前。
“你这鼓打得不错,女子力气虽不如男,力道稍显欠缺,但气势未输。是谁教你的?”
谢姝答道:“臣女自小听鼓声长大,三岁时就已会打三通鼓。臣女的父亲告诉臣女,战鼓一声千军动,鼓是将士们的气。一气而作,再而盛,三而沸,有气如虹,则战无不胜。”
长公主闻言,心下一震。
她刚想再问什么,便听到熙和郡主不以为意的声音,“澜城善鼓者众多,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澜城不仅善鼓者多,且因着离边关近,一旦战事起时,充军者也多。沙场无眼,许多人有去无回,老残归家之人,闲来会敲起三通鼓以慰战死的故人。
“熙和。”长公主唤了一声,意在制止孙女。
熙和郡主略显不快,抿了抿唇。
长公主看向谢姝,道:“你父亲是文官,想不到他居然还懂军中之事,实在是难得。”
“谢长公主殿下夸奖。”
“祖母,您是不知道,澜城那地方最是鱼龙混杂。因着离乾门关不远,谢谏议郎听得多了,又有感于边关战事,才会出此言。不过您说的没错,他一介文官,能有此见地,也算不错。
长公主闻言,眉心拧成一团,无奈的目光与老太妃对上,不由得苦笑一声。
老太妃道:“殿下放宽心,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嘴上这般安慰着长公主,其实心中无比感慨。
殿下何许人也,当年的老定远侯又是何许人也,他们的独子霍擎更是有一人抵千军之勇,想不到殿下的孙女竟然如此不知所谓。
以前偶尔见过,隐约觉得有些小家子气,却没料这等不成器。眼高而无能,表面瞧着倒也过得去,一张嘴就落了下乘。闺阁之女当众点评朝廷命官,用的还是也算不错这样的话,听着都让人摇头。
殿下这命啊……
而熙和郡主浑然不知,犹在失衡之中。先前她想不喜赵芙出风头,盼着有人能压一压。真等有人能压住了,她又百般不是滋味。尤其是明显感觉到自家祖母对谢姝起了兴趣,更是觉得谢姝碍眼。
“你叫谢姝?”她睥睨着,问谢姝。
“是。”
“本郡主记住你了。”
长公主再也坐不住,起身告辞。
老太妃与镇南王府领着王府众女相送,一直将她们送至门外。
公主府的马车就停在外面,厚重奢华的漆色,精美绝伦的雕刻。四马蹄朝前,皆为汗血宝马,马头上佩戴着霍氏家族图纹的金当卢。
长公主临进马车之际,突然朝众人望去。一群人中,她越过了老太妃和镇南王妃,也越过了所有前面的姑娘们,竟看向了最后面的谢姝。
谢姝原本就一直在看她,眼神清而亮,澈而定。
她不知为何,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第36章
……
送走长公主祖孙后, 老太妃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她一言一发地看着所有人,神情严肃而纠结,最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叹息过后, 她让所有人都随她进到离正门最近的前院偏厅。偏厅原就是用来待客之处,四角冰鉴内早已放置冰块, 一入内便是凉爽怡人。
雕梁支柱无与伦比, 一室的古色古香, 陈设讲究而雅致,古玩玉器, 铜鼎瓷器应有尽有,正中悬挂着一幅大气恢宏的山水图。山水图由近及远, 远处似有黄沙漫漫, 一道关隘若隐若现, 仿佛横亘在天地之间, 势成大好河山的坚实屏障。
老太妃凌厉的目光落在赵芙身上, “芙丫头, 说吧, 那鼓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女皆惊。
鼓的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不管是赵芙的解释, 还是后来谢姝的圆场,在她们看来,这事不仅说法, 且结果也尚可,哪怕是顾及镇南王妃的面子, 老太妃也不会再提。
赵芙亦是这般以为, 所以听到老太妃的问话后明显一愣, 下意识朝镇南王府投去求救和委屈的眼神。
“姑母……”
镇南王妃对她已经失望至极,硬起心肠道:“太妃娘娘问你话, 你如实回答即可。”
这能如实回答吗?
赵芙白了脸,目光愤恨又飘忽。
“太妃娘娘,芙儿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是下人们偷懒,也或许是有人别有用心。芙儿还奇怪呢,为何石榴姑娘一眼看穿,竟像是未卜先知……”
“你住口!”
老太妃这一声喝斥,又让众人一惊。
她上了年纪之后,越发的慈眉善目,见着这些亲戚家的孩子们向来都是和颜悦色,鲜少会像今日这般动怒。
一时之间,莫说小辈们震惊,镇南王妃都吃惊不小。
镇南王妃瞬间羞愧到无地自容,自嫁入王府后,婆母待自己一向宽和,哪怕是长子溺亡之时,也未对她有过半句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