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这声喝斥虽不是对她,却又是对她。她的娘家侄女在王府生出这样的事端来,她实在是没脸辩解。
“芙儿,你还快向太妃娘娘认错!”
赵芙的脸越白,面色极其的难看。
她可是王府正儿八经的表姑娘!就算是她有错,太妃娘娘也不应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她没脸。
“姑母,芙儿说的都是事实……”
“芙儿,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你说是下人们偷懒还罢了,你怎么能将此事栽赃给别人!”
“姑母……您是知道芙儿的,芙儿最是好学,前几日突然想学鼓,便让人准备好送到王府来。原本就是给自己用的,今日也是凑巧而已。”
这是凑巧吗?
事关自己,谢姝自然要站出来。
别人颠倒黑白,她又不是哑巴,她也长了嘴!
“赵大姑娘莫要忘了,是你让我当众献艺,也是你给我备好了鼓,这可不是凑巧,而是你故意为之。”
“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我是好心!”
“你这样的好心,我实在是受不起。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之所以看出那鼓不对,不过是因为我自小长在澜城。”
“那我该说你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呢?碰到了这样的事,并非我本意。但有一点你必须要认,那就是若不是我,你今日能出风头吗?”
老太妃气得太阳穴都在跳,如果这是谢家的姑娘,她早就让人掌嘴了。简直是愚不可及,丢人现眼!
谢姝一时无话,赵芙还当自己占了上风,心下沾沾自喜。
但她却是不知道,镇南王妃此时看她的眼神有多陌生。
她说她想学鼓,那为何那鼓送进王府后不见她练过一回?从买鼓到送鼓,经手的全是齐国公府的人,她是如何说得出是有人想陷害她的话?
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傻子,孰是孰非已是一清二楚。偏偏她还一副浑然不知,自以为聪明的样子。
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母亲,这事是芙儿错了,儿媳很是惭愧。儿媳管不了她,这就让人送她回国公府,让她父母严加管教。”
“姑母,我没有错!”
“你闭嘴!”
赵芙怒极,指着谢姝,“是不是因为她?”
“你自己做错了事,为何还要攀咬别人?”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被她花言巧语哄住了!”赵芙大喊,“你们都向着她,她有什么好的?一个破落户而已,哪里配得上世子表哥……”
“啪!”
镇南王妃手都打疼了,她的心更疼。
“芙儿,错了就是错了,姑母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事到如今你还没有悔意,你以为你不承认,别人就看不出来吗?”
赵芙捂着脸,满眼的难以置信。
姑母居然打她了?
姑母居然为了一个外人打她了!
事情闹到这个局面,又难堪又尬尴。这丢脸的不止是赵芙,还有镇南王妃,以及整个王府。
老太妃摇摇头,脑仁突突地跳。
突然赵芙冲着谢姝怒喊,“都是你,都怪你!你为什么要来王府?你一个破落户为什么要来王府?”
谢姝看着她,眼神平静,“我出身不高,承蒙太妃娘娘错爱,有幸来王府长见识。我自知身份有别,地位有差,从未曾想过讨好谁巴结谁,以达到自己往上爬的目的。相识一场已经是缘分,我只想与所有人好好相处,不生龃龉不惹是非,哪怕不能成为朋友,也能相安无事。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赵大姑娘,才会让赵大姑娘这么对我?”
“你少在这里假惺惺!”
假惺惺么?
确实是。
谢姝想,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想如何尽力不撕破脸。从这一点来说,她确实是有点假。
既然如此,那就来点不假的。
“我假惺惺?那也好过你赵大姑娘行事龌龊。你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你心肠歹毒却手段浅显。你嫉妒我鼓打得好,便一直寻机会让我出丑。可惜啊,你机关算尽一场空,不仅算计不如人,还不知羞耻!你以为算尽所有人,你就能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你就能得偿所愿吗?若这世间有一面镜子能照清人心,你真应该看一看你的心,是多么的丑陋不堪!”
所有人因着她这一通话,而感到意外。
她们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被人推着,还是出于无奈,她一应言行都在规矩之内,看上去毫无棱角。但此时的她,锐利而直接,像是一朵娇花突然长出了尖刺,不再柔弱可欺。
老太妃不怒反笑,眼中满是欣慰。
软而不弱,弱而不怯,该立时立,该硬时硬,不卑不亢。这样的孩子,才能担得起他们王府几代人的传承。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一室诡异的寂静中,谢韫赞赏地看着谢姝,道:“说的好!”
然后又睨向赵芙,“纵然没有能照清人心的镜子,单凭人的眼睛也能看出一二。赵大姑娘不会真以为天下人都是瞎的吗?我们没瞎,世子表哥也没瞎。”
赵芙恨声,“你……们太欺负人了!……姑母,她们欺负我,我可是您嫡亲的侄女,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她还捂着脸呢,这会却像是忘了一样。看来镇南王妃那一巴掌还是打得太轻,以致于她到现在还没有认清形势和现实。
镇南王妃在谢姝说出那番后,更是羞愧难当,眼下一心只想赶紧把侄女送走,免得再丢人现眼。
“母亲,儿媳这就让人送她回国公府。”
“姑母!”赵芙彻底慌了,她这时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意识到姑母不仅打了自己,还要送自己回国公府。“您不能这么对我,您若是这个时候送我走,那我还怎么做人?”
两姓姻亲,有时候不得不顾全大局。
老太妃想了想,道:“如今翎儿尚在昏迷之中,王府正值多事之秋。我看府里就不便再留客了,把这些孩子们都送回家吧。”
如此一来,全的是齐国公府的脸面,也是镇南王妃的脸面。
镇南王妃感念婆母的体恤,越发内疚。
她对谢姝道:“今日这事,委屈你了。”
“王妃娘娘,您不必对小女感到抱歉。”
谢姝下意识垂眸,生怕她看出自己眼底因为即将离府而泛起的喜色。
在进王府之前,她打定主意不惹人眼,不与人闹矛盾,怎么进来的,日后就怎么出去。但是有些人不肯放过她,非要她撕破脸。
事到如今,这王府对她而言就是一个是非之地。方才她还在想寻一个什么样的借口离开,没想到赵芙这个搅屎棍还有点用。
赵芙不接受自己一个人走,但所有人都走这个结果还是能接受的。
她尚有不甘地跟着镇南王妃先一步离开时,还不忘向谢姝示威。“你少得意,我得不了好,你想别想好!”
“我从没有得意过!但你也不过如此!”
老太妃将一切尽收眼底,对赵芙已经彻底失望。
小时候看着颇为可爱的孩子,怎么长大会变成这样?
她叹着气,回望正中悬挂的那幅画。
谢姝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那幅画。
……
事情已成定局,所有的姑娘明日都要被送回家。
聚仙阁那边一片愁云惨淡,不时有细细的哭声传出。
而留客居这边,风平浪静。
“二姑娘,我们真的要回去了吗?”多乐还有些不信,此前完全没有一点征兆,怎么好好的就要走了呢。
“你是不是舍不得?”谢姝打趣着,望向窗外。
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叶子依旧,但点缀期间的石榴果大了一些,绿色的表皮隐约现出一丝暗红色。
石榴。
这是她在王府的名字。
等她了王府,她就是谢姝,是娇娇。
回想进到王府之后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真实发生过,却又有几分不真实,好比是午后小憩时做的一场梦。
多乐将所有的东西归置在一起,一样样地整理着。
“奴婢就是觉得有点快,原本以为还要住好些天呢。”
说到这个,谢姝只有庆幸。
先前王府接她们入府小住,说是因为老太妃寿诞将至。现在她才知道,老太妃的寿诞还有近三个月。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因为横生枝节,她怕是还要在王府住上好些日子。一想到数以月计的度日如年,她脑袋都大了一圈。
主仆俩一起,收拾行李。
比起进府的时候,她的行李反倒多了好些。有这些日子老太妃的赏赐,还有谢韫送给她的衣裙。简单的一个箱子进府,如今一收拾竟多出两个箱子。
更重要的是,还多了一个活物:二百五。
二百五惬意地趴在陶缸中,偶尔动一动四肢。
多乐看着收拾出来的东西,不无感慨,“二姑娘,我们这次来王府赚了啊。”
她们都以为这就够多了,但很快就知道还能有更多。近傍晚的时候,老太妃和镇南王妃都派人送了东西过来,分别都是满满两大箱,衣料居多,且全是上等的料子。
镇南王妃派来的人是林嬷嬷,林嬷嬷还替自家主子带了话,意思是今日之事她受了委屈,以后会弥补她。老太妃也让王嬷嬷传了话,说是过些日子再接她来王府住,到时候只有她和谢韫,定要让她住得舒心自在。
这些话让谢姝感念之余,生出几分内疚。
说到底,她只是王府的客人,也注定是王府的过客,实在是当不起她们的爱护。一旦这样的爱护更深,对她的期望必然更多,到时候她该怎么办?
王府是难得的清正人家,人口简单,太妃娘娘通透开明,王妃看着不太好应付,但一旦对人有了好感,那是真心诚意的好。若是能嫁入王府,上有这样两代婆婆,下有不用操心的府中庶务,确实是难得又顶级的好选择。
如果那个人不是萧翎,那么她可能还会昧着良心攀一攀这泼天的富贵。只是可惜啊,那个人是萧翎,别说是昧良心,她连心事都不能有。
王嬷嬷临走之前还告诉她,明日她离府之时,王府还给每位姑娘都备了一份礼。
如此一来,岂止是赚。
用多乐的话说,那是发了啊。
“二姑娘,这可全是好东西啊,您看看这料子,奴婢记得上回伍夫人有一身这样的衣裳,没少在巷子里四处显摆。还有这块料子,摸着又软又滑,薄而不透,奴婢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夫人必会全留着给您当嫁妆。”
嫁妆两个字,让谢姝愣了一下。
若按照一般的礼数,客人归家前会有送别宴。但老太妃特意吩咐她们今晚不用去请安,各自好好歇一歇。
这一环节被省去,谢姝觉得如此便好。免得临了临了,最后的送别宴上又闹出什么事来,或许老太妃也是这么想的。
送别宴没有,她和谢韫小聚了一下。
谢韫让厨房多做了几道菜,并要了两壶梅子酒。菜色上佳香味浓,果酒清冽甘甜透,一室的酒菜香,说不出来的怡然。
屋檐下的灯笼晕着光,光晕映在窗户之上。随着烛火摇曳出两道纤丽的身影,不时传出欢声笑语。
谢韫一手托着腮,凤眼渐迷。
“石……
“韫姐姐,我叫谢姝。”
谢韫愣了一下,笑起来,“那我以后叫你阿姝。阿姝,我可真舍不得你嫁到别人家。”
“韫姐姐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若说嫁人,那也是韫姐姐先嫁,怎么好端端扯到我身上来?”
“我呀,可能不会嫁人。”谢韫一手晃着杯子时的酒,“你是知道的,我父母仅我一女,我若嫁了人,他们该如何?我可不指望我那些堂弟们,所以啊,我大抵是不会嫁人的。”
谢韫的父亲是谢家这一代的家主,他的后院只有谢大夫人一人,膝下也仅有谢韫一女。世人以为谢家家族宠大,男丁众多,他多半会从族中过继子嗣,而认为谢韫一直没定亲,是在等王府这门亲事。但事实并非如此,谢韫迟迟未嫁,并非是因为萧翎,而是另有想法。
“我也不想嫁。”这是谢姝的心里话。
谢韫笑起来,“可惜我没有嫡亲的弟弟,你又姓谢,否……过我倒是有嫡亲的表亲,表弟没有,表哥倒是有一个……”
她的表哥,那不就是萧翎。
谢姝心道,这怎么哪哪都绕不过萧翎了。
“韫姐姐,你别操心我,我自有打算。”
“行,我就知道你是个主意正的。等你嫁人那一天,我必定好好打扮你,让你的夫君看傻眼……”
梅子酒清冽,谢韫当水喝,谢姝也喝了不少。
直至夜深人静,谢姝才起身告辞。两人离得近,她也不用人送,自己扶着门出去,被外面的热气一冲,梅子酒的后劲也上来了一些。
突然,她像是心有所感般朝院门外望去。透过厚重的铜锁木门,再穿过门外的暗夜与树影,一道修长的身影映入她眼帘。
她晃了晃脑袋,又看了一眼。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人仿佛在看她,还朝她招手。她闭上眼睛,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多了这么一个异能。
这是什么人哪,能听到人心也就算了,还神出鬼没的,大晚上的不睡觉,阴魂不散地跑出来吓人。
她深吸一口气,往外走。
“二姑娘,您去哪?”多乐出来,喊住她。
她头也不回,“我喝得有点多,出去透个气。”
多乐赶紧提着灯笼跟上。
主仆二人出了院子后,她让多乐没再跟了。
“我到前面吹一吹风,你在这里等就好。”
多乐觉得前面有点黑,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走远。
她一边朝前走,一边想。
【幸好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
萧翎缓缓垂眸,遮住眸底的寒煞之气。
待人走近了,他闻到很浓的酒味。
“喝酒了?”
【嗯。】
她没张嘴,但“嗯”的同时点了点头,因为酒气上来了一些,两颊泛红眼神也略显迷离,看着有几分娇憨之气。
【我和谢大姑娘一起喝的酒,是梅子酒,不碍事的。世子爷,明日我就要离开王府了。您来得正好,我便借此机会和您道别吧。】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离开?”
【看您这话说的,我只是来王府做客的,难道还能在王府赖着不走不成?叨扰这么多天,我见识过王府的富贵,我见识了后宅的复杂,也算是不虚此行。】
所以这些过往云烟的富贵,还有烦不胜烦的算计,从今日之后,她会统统抛在脑后。
萧翎看着她,眼神渐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