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不是客人。”
这会儿的工夫,谢姝觉得更热了,酒气随着暑气不断上涌,看上去更是粉面桃腮。
梅子酒果味浓而酸甜可口,不知其后劲者贪其果香甜味,轻视其没有烈酒的醇厚,不自觉就会喝多。
一旦后劲上来,反倒汹涌。
此时她的脑子好像有点乱,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不是客人。她不是王府的客人,难道还是王府的主子不成?
【世子爷,虽然我两辈子加起来比您年长,您叫我一声姨也行,但我也不想占您这便宜,这认亲戚的事就算了。】
何况这外甥也太大太吓人了,她实在是无福消受啊。
萧翎又好气又好笑。
“若真论起来,我能识人心,别人一辈子看不破的事情,我须臾间便能看穿。如此说来,我岂不比一些活到七老八十的人懂得更多。照这么说的话,以我所知而论年纪,我比你大。”
谢姝只能装傻,插科打诨开口道:“那我应该叫你……叔?”
萧翎:“……”
这下终于张嘴和他说话了,但却是叫他叔!
“谁说我要当你叔叔?”
谢姝因着他阴沉的脸色,莫名其妙心情大好。加之酒的后劲一上来,她好像体会到什么叫做酒壮怂人胆的感觉。
【世子爷,您可真难侍候,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叫您叔您都不乐意。您不是不要妹妹嘛,否则我叫您哥也成啊。】
说完,她酒气更上头,身体也跟着晃了晃。然后她感觉有人一只手扶住了自己胳膊,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腰。
四目凝望,热气氤氲。
草丛中传来虫鸣声,先是试探着叫叫停停,许是没人打扰,那虫子以为这方天地自己最大,便开始不管不顾地放声鸣叫。
这叫声在她耳中不断放大,她脑子里仿佛很空,又仿佛充斥了太多的东西,一时乱成一团,理不清也剪不断。
“世子爷,天不早了,……要回去了……”她压着声,每一个字都泛着酒味。
身体动了动,握着她腰的手却纹丝不动。
“世子爷……”
萧翎目光如剑,直入人心。
“谢姝,别装糊涂。”
第37章
谢姝想, 这怎么能是装糊涂呢。
何况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啊,糊涂一点又有什么不好的。凡事都要问个清楚明白, 有时候根本没有必要。
她甩了甩头,试图将酒气带来的昏沉感甩出去。喝酒误事, 还真是有道理, 她进王府第一次喝酒, 就遇到这么个情况。
【您让我说什么?】
“谢姝,你明白我刚才那话的意思, 你可以不是王府的客人。”
萧翎并没有放开她,那握着她腰的手甚至还紧了一分。掌下是令人心悸的纤细与柔软, 却仿佛有着灼热的温度, 烫得人心猿意马。
这个姿势, 这个距离, 彼此纠结不清, 仿佛世间唯他们二人。
她突然打了一个酒嗝, 酒嗝中全是梅子酒的清香。原来真不是她的错觉, 萧翎真的对她起了心思, 只是这心思或者本身就是一种错觉。
【你我才认识几天?纵然你能识人心,你就觉得自己真的了解我吗?】
“难道我们不是相互了解了吗?”
【你以为我们同遭雷劈,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不同于世人, 你以为我们清楚彼此的一切,我们就是相互了解吗?你是你, 我是我, 哪怕我们有着太过巧合的际遇, 却终归不是一路人。】
“谁说我们不是的?”
【你这话就不讲理了,话是我说的, 你不是听见了吗?你问我,我也回答了,结果你不满意,你让我怎么办?】
怎么这么难侍候!
谢姝清醒一会儿,头又昏沉起来。
早知如此,她就不喝那么多了。
萧翎记得很多年前,当他一次次沉入水底时,溺水濒死前的犹豫让他开始挣扎,一时想求死一时想求生。
如同此刻,无比的矛盾。
“为什么?”他问谢姝。
【世子爷,我所求不多,唯求自在。您说,我在您面前,能自在吗?】
“心意相通,难道不好吗?”
去你的心意相通!
这是心意相通吗?
谢姝都想骂人了,她单方面被人看透,这也叫心意相通!
【世子爷,既然您非要问个清楚明白,那我也就和您说说自己的想法。世间姻缘美满者,在我看来有几种,一是门当户对,二是两情相悦,三是两者皆有。你我既不门当户对,也不两情相悦,绝非一路人。】
“你不试一试,如何知道我们走不到一起?”
谢姝都快疯了,这还说不说得清楚了?
【您设身处地站在我的位置上想一想,如果您是我,您愿意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在另一个人面前无所遁形吗?您或许觉得我与众不同,其实我最是普通不过。您或许觉得我还有些用,但我又怂又胆小难当大用。我对您而言,不过是在花丛中偶尔看见的一株狗尾巴草,您以为我特别便多看了两眼,等时过境迁之后您再看,便知自己此时不过是花了眼,一时鬼迷心窍而已。】
鬼迷心窍?
萧翎想。
她确实是鬼,自己也确实被迷了心窍。但她绝对不是狗尾巴草,她是自己在永堕黑暗前猛然瞧见的一抹天光,像极那日的雷电。
“你怎知我是花了眼?”
“我……”谢姝感觉自己酒气又涌上了一些,“我眼花,我眼花,还不行吗?”
她真的眼花了,眼前这张面如冠玉的脸裂变成了两个,然后是三……停地晃来晃去,晃得她眼也花了,头也更昏沉了。
【萧翎你丫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啊!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我一个喝多了的人,你和我掰扯这些事做什么!】
她气极噘嘴,这一嗔不仅娇态毕现,醉意之中还带着几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妖娆风情,宛如夜色中盛开的花,吸引着人去采撷。
萧翎喉结滚了滚,掌心下越发似着了火。
他幽沉的瞳仁,已完完全全被眼前的少女占据,瑰姿艳逸惹人垂涎,千娇百媚令人难耐,他像是受到蛊惑般低下头去。
一时心急,而不得章法。
“张嘴。”他的声音暗得吓人。
谢姝被他磨得难受,脑子更是晕乎乎,闻言无比乖巧地照做,他立马得寸进尺,如同食髓知味的凶兽。
那虫儿不知何时停止鸣叫,似有若无的夜风吹散了一些暑气,静心去感受时,仿佛还能感觉到一丝丝的凉意。
这丝凉意让谢姝意识有短暂一清明,惊觉萧翎在对自己做什么后,她用力一推时,竟然挣开了对方的箍制。
当下不管不顾,跌跌撞撞跑远。
“二姑娘。”
多乐看到她,连忙提着灯笼过来。
她身体一软,靠在多乐身上,催促道:“快走。”
“二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那梅子酒后劲英甚大,我现在头晕得很。”
一听她说头晕,多乐忙一手扶她,一手提着灯笼往回走。
夜极静,黑暗掩盖了所有的躁动。
草丛里的虫儿,与那形影孑立的人,一个不知人间情爱动人心,酸甜苦辣皆是劫。一个却初尝人间情滋味,求而不得乱了心。
……
翌日,众女离府。
王府给所有人都送上一份厚礼,然后送她们各自归家。
当初进府时除了一早住在王府的赵芙,共十二位姑娘,谢姝是最晚被接来的。而今离府加上赵芙,只有七位姑娘,谢姝还是最晚被送走的那一个。
前一个最晚,是因谢家门第最不显。后一个最晚,是因她被老太妃留下说了最久的话。前后两个最晚,意义却大不相同。
老太妃亲自送她出了梧桐院,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又提到过些日子再接她来王府小住的事。
她一一应着,并不会在这样的时刻的拂了老太太的心意,至于日后王府真的再请她,到时候再做打算。
自始自终,她都没有往左右四下多看一眼,因为她怕自己这双透视眼会看到不想看到的人,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出了王府,一时之间天高云淡。
马车缓缓驶离时,她心里的纠结也跟着一点点被丢在身后。
透过马车,她望着渐远的王府。
从今往后,她和萧翎应该再无交集。
只是那个人……
会放弃吗?
一想到昨晚上发生的事,她的头就疼得厉害。明明该说的都说清楚了,为什么最后会有那一出,她居然还乖乖地张了嘴!
真是要命!
酒后乱性,果然是害人不浅。
一路从繁华到寻常,街景在她眼前不断变化着,直到举人巷外那高高的牌坊入眼,她的心才慢慢安定下来。
举人巷是小官小富的聚居之地,之所以叫举人巷子,是因为自前朝起,但凡是进京赶考的外地举子们,金榜提名被授京官之后大多会在举人巷子安家落户。
久而久之,便有了天下举子入京城,青云路起举人巷的说法。一水的青砖黑瓦之中,间或杂着一两幢高檐朱门的宅子。往来巷子里的人或是官服或是富户打扮,瞧着都是体面之人。
巷子口最是热闹,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平日里的聚集之地,远远就瞧着有些热闹,尤以一人嗓门最大,语速也最快。
“以前咱们巷子里就数伍夫人最阔绰,而今怕是不一样了。新来的苏夫人穿金戴银的,可比伍夫人更富态……”
多乐一听这声音,眼睛一亮。
“二姑娘,是张阿嬷。”
谢姝也听出那人的声音,正是巷子口住着的张阿嬷。张阿嬷说的伍夫人是巷子里最大的富户,至于那苏夫人,想来应该是新搬来的住户。
谢家在这条巷子住了九年,她清楚巷子里的每户人家,哪怕有些不曾往来,哪怕有些从未打过交道,但来来往往搬进搬出的人,她心里都门清。
“唉哟,这不是苏家大姑娘吗?今儿个这身衣裳真是鲜亮。”张阿嬷老眼一眯,看见了王府的马车后,“咦”了一声。
多乐探出头去,和她打了招呼。
她一拍大腿,颠颠地过来,嘴里不停喊着多乐的名字。她与谢家走得近,与多乐最是投缘。多乐一回到举人巷,自然恢复了自己泼辣爽利的性子,当下就向谢姝告了假,让车夫将马车停下。
多乐不仅得了谢姝的准假,还得了谢姝给的一盒点心。这盒点心是谢姝让她做人情,准备送的人原本就是张阿嬷。
“还是多乐丫头懂事,出门一趟还惦记着我老婆子。”
这时一道声音突兀地插进来,问:“张阿嬷,难道这就是你常说的谢家二姑娘?”
隔着车帘子,谢姝循声望去,只见一身杏色新衣的姑娘正在打量多乐。
多乐听出这姑娘语气中的不屑,当下怼过去,“这位姑娘,你是不是眼神不好使?我家姑娘还在马车上坐着呢。”
那杏衣姑娘一恼,不大的眼睛朝马车望过来,“你们总说谢家的姑娘长得好看,是这巷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我看她丫头长成这样,当主子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姝有些哭笑不得,这是哪里来的棒槌。
她掀开帘子,露出半边脸。
“敢问这位姑娘,为何言语咄咄?”
那杏衣姑娘甫一见她的容貌,舌头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样。很快又昂起头来,违着心道:“你就是那谢家的二姑娘,我看长得也不怎么样。不就是眼睛大了些,皮肤白了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像张阿嬷说的那样是个绝世大美人。”
“这位姑娘说的没错,我确实不怎么样。我看你其实长得还不错,不过是眼睛小了些,皮肤黑了些。”
说罢,谢姝放下车帘。
那杏衣姑娘还当她是在夸自己,一脸喜色,“这谢家二姑娘长得一般,说话还算中听。我若是眼睛大一些,皮肤再白一些,她可比不过我。”
“苏大姑娘若是脸皮再厚一些,那就更好了。”
这话是多乐说的。
很快,传来张阿嬷爽朗的笑声。
马车继续前行,谢姝一眼就看出巷子里的一处不同。原本那住着乔姓商贾的宅子,匾额换成了苏宅两个字。
她心想着,这应该就是新搬来的苏家。
车辙压在石板路上,不多时停在谢家门前。
一早得了信的叶氏领着小儿子出来迎接,叶氏上上下下将女儿一打量,红着眼喃喃着:“瘦了,瘦了。”
马车上的箱子被搬下来,她见多了好几个箱子,明显有些惊讶。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王府的车夫还在,她只能将满腹的担忧和疑惑全压下。
当装着二百五的陶缸被拿下来时,她吓了一跳。
“……么有一只大乌龟?”
谢姝笑道:“这事说来话长,等会我再和娘细说。”
谢则美人小,好奇心重,立马就被二百五吸引去注意力。
挥别王府的马车后,叶氏将谢姝拉进屋,一时摸着她的脸,一时摸着她的手,“怎么瘦了呢?在王府没吃好睡好吗?”
“王府吃得好,什么好吃的都有。屋子里还有冰,睡得也好。”她靠过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我就是想娘了,想爹了,想弟弟们了。”
“我的娇娇啊。”叶氏眼眶又红,“你这个傻孩子,王府那样的富贵地,你去做客就好吃好睡,做甚想我们呢。”
嗔罢,又道:“自打听到世子爷被蛇咬又遇刺的消息,我这心就一直悬着。你爹说王府侍卫众多,必不会出事。但娘心里却始终不踏实,眼下你回来了,娘这心哪,总算是能放下了。”
“我的心也踏实了。”
这是实话。
母女二人相视一笑。
叶氏又问起她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只大乌龟。她说东西有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赏的,还有结交的好友谢韫送的,至于二百五,她用的还是无意捡到的那一套说辞。
她接着说了一些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自然是挑能说的说,不能说的全压在心里。当听到她说短短几日又是诗画会又是赛乌龟的,叶氏的嘴老半天都没合上。
“听着怎么日日不得闲?”
“可不是嘛。”她装模作样地叹气。
这话惹得叶氏忍俊不禁,点了点她的额头。
谢则美蹲在陶缸边,小小的一团无比认真。也不知他从哪里拨来的一根草,正专注地逗着二百五玩。
谢姝清了清嗓子,问:“小美,你有没有想二姐啊?”
“想。”谢则美头也没回。
“我也天天想我家小美呢,想得都睡不着觉,人都瘦了好些。你好好看看二姐,二姐是不是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