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府众人对此反响不一。孙府引见“买画”的银子哗哗进来,乐见其成。
有读书人直道“伤风败俗”,是“女妓窝点”,写了文章来批,传了道王启大儒耳朵里,王启只骂人“迂腐之辈,不思君忠国,为民分忧,反倒鼠目寸光,不不堪与之谋。”梁州学坛以王启为首,是以自王启开口后,颇受赞誉。
至于斗升小民,或是啧啧称奇,或是鄙夷不屑,或是冷眼旁观,个个不一。
第58章
且说自兴建织坊, 李手里头事应接不暇,连带底下大小丫头婆子小厮也忙得脚不沾地。春慧在房内伺候了一天茶水,脚酸,寻了抄手游廊坐着, 不想一才留头的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来:“春慧姑娘, 又来了个管事。”
春慧道:“没完没了了, 骡子还能歇歇脚呢。”这里夏菱今儿被支派去送核好的账目, 冬清今儿不当值, 春慧思寻一番, 道:“梅儿那小蹄子不是想露脸,你去唤她去, 记住了,就说是我叫她去的, 活儿办好了, 我在姑娘面前自会替她说道两句。”
那小丫头忙点头去寻梅儿。梅儿在茶房煮茶, 听了那小丫头的话,大喜, 使了几个钱将煮茶的活儿给了一个婆子,自个人一径领管事入了屋内。
李正核对账目, 忽听打帘的丫鬟报道:“又一个管事来了。”话语未落,庄管事已行礼问安, 李忙叫起,命人沏茶来。梅儿在旁手脚麻利地斟上茶, 便立在屋内不动了。
自有了闲钱,李便命人将庄子铺子一一赎回, 其余诸事依照旧例施为。此时未到年关合账,庄管事却来了, 而正当今日回话的马氏却未来。
李看看窗外天色,已是傍晚时分,便问道:“今日怎马管事没来,倒是你来了?”庄管事听此,面露愁容道:“回禀东家,马氏病重,特托我前来回话。”
李心下一惊,忙问道:“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害的是什么病?请的是哪家的大夫?用药多久了?现今如何了?”庄管事一一回道:“请的是城西善仁堂的大夫,说是风寒,吃了三日的药汤子,也不见好,现今正卧在床上。”
李听了忙唤人。梅儿应声。李吩咐:“快快备上轿撵,再去请对角巷的邱大夫随我一道去看望马管事。”庄管事起身忙道:“草舍蔽寒,屋里又有个重病之人,若有个万一、还请东家三思。”梅儿在旁听了,心中一动,道:“姑娘,这一来一回得好几个时辰,误了晨昏定省还是小事儿,到时院里落了锁,天又黑,怕是会生出好些事端,不如、我替姑娘看望?”
正说着,又听小丫头来报,二爷回了。李只得道:“那就如此罢。”说罢,一面叫人开了仓楼,取了些人参鹿茸等珍奇药物,一面点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随侍在左右,叮嘱道:“若有好歹,记得着人来知会我。”梅儿自是点头,与庄管事出了二门。
庄管事道:“梅姑娘,不若我先行一步,也好洒扫草舍,不至于太失礼。”梅儿视这差事为如今一等一大事,半点不容有误,哪管什么失礼不失礼,说道:“莫要多忙,我不过是作人丫头的,没这么多讲究,一道去罢。”
庄管事心中惴惴,面色仓皇,几番欲言又止,梅儿心细如发,心中只当此人极爱面子,笑道:“管事何必如此,你先行罢。”庄管事听此,如蒙大赦,连连道谢。
于是庄管事先走,梅儿与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坐车后行。赶车的正是菊生,他知了自家妹妹得了个露脸的好差事,也欣喜不已,一路嘱咐提点之语不必多叙。众人一径到了庄管事院门外。
这院门紧闭,菊生下车叫门。约等了半盏茶时间,才见庄管事急急前来迎梅儿等人入内。梅儿将人参等物给庄管事归置,留了几个婆子候在院内,自己入了里屋。
屋内点了几只蜡烛,昏昏暗暗。梅儿前至床前,见马氏躺倒床上,面色蜡黄,满面冷汗,唇边似有药渍,又见床边小几上留有半碗苦药,梅儿一面拿帕子将马氏面上药渍擦了,一面心下生疑。
这时窗外闪过个人影,梅儿扭头断喝道:“是谁!”说着,她上前一步撑开槛窗,只见一穿红着绿的年轻妇人顺着檐下要走,梅儿大叫:“快来人、快来人!”院内狭小,几个婆子听了动静连忙赶来,几个健步上前拿了那妇人到梅儿跟前。
这妇人眉眼上挑,鼻正唇红,此时歪倒地上,泣泣啜啜,很是惹人怜爱。梅儿心下有了三分猜测,冷声道:“你是谁?为何作如此鬼祟之举!”那妇人道:“奴家姓姜,系庄大爷的妾氏,我心忧太太,才有此举。”庄管事此时匆匆赶来,使袖子擦了擦额角冷汗,打着哈哈道:“是我管教不严,梅姑娘恕罪。”说罢,对姜姨娘喝道:“还不快快下去!”
那姨娘要走,被梅儿叫住:“且慢。我还有话要问。”姜姨娘只得站住。梅儿问:“我见这院中并无丫头,是你贴身侍奉马氏?”姜姨娘点头回道:“原先还有个叫冬花的小丫头,后头犯了错,卖给别人了。”
梅儿又问:“这又是哪个日子的事?”姜姨娘支支吾吾不肯说,梅儿冷笑道:“怎地?这是什么机密要件不成?”庄管事忙道:“姑娘哪里的话,这是几个月前的事。”梅儿问:“几月前便卖了丫头?一直没再添?”庄管事道:“一直派人寻摸,只是没见着合意的。”
正说着,一婆子领了邱大夫进屋,梅儿一面遣了众人出去,一面将帐子放下,扶出马氏一只手来,覆上帕子。那大夫诊了一会儿,又换了另一只,便同梅儿道:“脉象虚浮,应是风寒之症,吃两剂汤药便好。”梅儿问:“确属风寒之症?”邱大夫抚须点头。
梅儿心说,难不成是我疑神疑鬼了?想罢,眼尖地瞧见高几上半碗良药,又请邱大夫一观。
邱大夫先一闻一尝,惊道:“此药有麻黄、桂枝、杏仁、甘草之类,都是寻常解表发汗、通络止咳之物,倒是贴切,只麻黄用量奇多,致人昏睡。”梅儿问:“可是安魂助眠之用?”邱大夫道:“绝非如此,麻黄本有镇静催眠,这用量如此之多,用心险恶。”
梅儿脸色一变,将门一开,喝道:“将这两奸夫□□给我拿下!”几个婆子不明所以但听命行事,两两作伴,齐手将两人捆了在了院中。庄管事与姜姨娘不住哭求。
庄管事哀道:“误会、此事误会。”梅儿冷笑道:“道是你要先行一步,面上说是要回来洒扫,实则放药将马氏迷晕。”姜姨娘道:“姑娘误会,太太病了睡不安稳,老爷才出此下策。”梅儿道:“还狡辩!怕是那丫头也是知了你们的毒计,被你们给卖了!来人,去厨下搜!”婆子领命而去,竟又找出几剂参了天仙子等毒物的药来。
此事干系过大,梅儿不敢耽误,忙使人上报李。不多时,那婆子回转,道:“二奶奶说,将两人捆了派人看着,接马氏入府修养,等人醒了由马氏处置。”梅儿听了,一面留了两个婆子看着人,一面带了人进屋将马氏抬到车上,一面雇了小轿请邱大夫一同前行,自个儿又去屋内将马氏女儿英姐儿抱上车。
才至角门,便有小厮抬着小轿来迎,行至二门,换了两个婆子,一径抬到了西北角一平日待客的空院中。
却说这边,一小丫头掀开门帘,陈昌进了里屋,随手脱下身上青肷披风,一旁候着的青浼低头瞧了瞧书案上坐着的李,见李没动静,才上前快步接过披风收在架上,又取了烘好的常衣伺候他穿上。
自善舒被撵走后,留下的青浼善舒两人更不敢有丝毫动作,平日里就在屋里呆着,等闲不乱走,如今还是李这边缺了人手才将两人调进了屋里。她们本也没有“攀高枝”的心,现下更是乖觉,只看李脸色行事,处处小心,事事留意。
陈昌道:“打水来。”南乔听了,领着一两个小丫鬟捧了脸盆、巾帕之物上前小心伺候。陈景洗了手,方挥手让人退下。
上回陈昌、李两人闹了不快,李说了两句软和话陈昌也不开口,李面子薄,却是再也不肯开口了,这边陈昌心头也赌气,一面暗恨她不再说句软和话,一面又拉不下面子开口。两人俱都成了“锯嘴葫芦”。
陈景坐在榻上,见小几上一本《水经注》,一面就着烛光翻看,一面余光瞧着李动作。常言道:灯下看美人,更胜寻常十倍。但见李柳眉星眼、云鬟雾鬓,较之平常平添更盛,陈昌神魂游离一瞬,复又清醒,干咳了一声。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李命人传了饭,青浼领着几个小丫头提着大食盒子进屋。这时,又一婆子匆匆来禀。那婆子在本在院外行走,不知世故,还未至屋前,就出言大呼“不好了,二奶奶不好了。”
陈昌起身掀了帘子站在门前,冷道:“哪儿来的无知蠢物!话也说不定清楚!”那婆子吓得跪在地上。李慢一步也出了屋,她见这人是跟了梅儿一同去看望马氏的粗实婆子,忙叫了个小丫鬟将人扶起,问:“出了什么事?”
那婆子颠三倒四地将事情说了。李听了冷下脸:“世间竟有如狠毒之人!”说罢,一面派了小厮前去勘查,一面吩咐人将马氏接入府中照看。
第59章
却说陈昌见李也不开口与他说句话, 一面夹菜,一面心头想:她脸皮子薄,即使知道自个儿做了错事,也不会说出来, 我与她这个小娘子计较个什么劲儿。想通了, 他又思索怎地开口, 正踌躇间, 就见李略用了两口便撂下筷出屋去了, 遂暗生闷气, 命人打了水来,洗漱后胡乱睡下。
这里李挂心马氏, 领了人往西北角院子去。李到了院中,见屋里有了灯火, 知是马氏到了。于是先进屋看了马氏, 但见马氏满脸蜡黄, 周身狼狈,不由叹了一回。叫了邱大夫来问话, 邱大夫直言:“虽说毒物伤身,但日子浅, 没甚大碍。吃几剂药解了毒也就好了。”李听了,放心了些, 唤了丫头来请他去开方添药。
又命梅儿来回话,梅儿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李冷笑道:“我还当那庄管事是个好的, 哪知也是个人面兽心的伥鬼!”两人正说着,见一小丫头来说, 院里头要上锁了。于是李与梅儿嘱咐了几句“好生照看”之语,匆匆离去。
待回了院中, 已至亥时,院中灯火俱灭,李没惊动人,轻手轻脚梳洗后躺下了。
睡意朦胧间,李突觉身上一重,接着额头、面上、唇间发痒,后头耳垂进了一个温湿地儿,顿时睡意去了五成,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果真见陈昌压在她上头,口中含着她的耳朵。
李瞬间羞恼起来,她一面推拒,一面道:“起开。”陈昌起了兴儿,哪舍得松开,他含糊道:“舍得与我说话了?往后别戴重的耳坠,平白地折磨了。”说着,手拨开李衣裳,一路向下。
李推了两次,只觉这人又沉又重,于是也不动了,木桩子一样看着陈昌动作。陈昌渐渐觉得不对,忙将人抱在怀里,道:“怎么突然不高兴了?”帐子里黑布隆冬,他见不着李的脸,只能用手摸摸李的眼睛,发觉她没有流泪,才苦笑道:“我的祖宗,真是怕了你了。”
李听他这称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哪敢当你的祖宗。”陈昌笑道:“不气了?”李道:“不知哪个才小气。”陈昌心想,她说这话,可见她心里还是不服的。于是他百般挑逗,两人共赴了巫山。陈昌动作发了狠,只问些:“是谁小气?白日还甩不甩脸子了?”之类的话,两人胡闹到了丑时才睡下。
次日,陈昌早早醒了,见李未醒,吩咐道:“叫她睡,不要吵了你们二奶奶。”又令人备下早膳,亲自去向老太太贺夫人告了饶,后自去习武温书不必多提。
至东边大亮时,李因昨夜未睡好起身迟了,连忙叫人捧了盆水来梳洗,口中与夏菱说道:“怎不叫醒我?”
夏菱正使几个丫头摆早膳,听了此言,心中暗笑:前儿些日子两人还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的,面对面说句话都要指使别人再说一通,今儿到又好了。打趣说道:“二爷吩咐的,可不敢叫你。”
李听她提起陈昌,心中暗恼。她拿帕子洗了脸,说道:“快别忙活,随意捡两样与我路上吃。”夏菱昨儿完了差事早早回房睡下了,因而不知情,问道:“老太太、太太那儿有二爷说去。姑娘这么急赤白脸地要做什么去?就是天塌下来的急事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李将马氏的事说了。夏菱听了骂了几个来回,也不好劝,只得捡了几样点心用帕子包了给李垫着。
李收拾妥当,带了夏菱与几个丫鬟婆子往马氏处去。梅儿迎出二门。李一面走,一面问:“马氏可醒了?”梅儿道:“醒了,只是人看着不太好了。”李惊道:“这是怎地了?”梅儿回道:“姑娘看看就知了。”李忙随梅儿进了屋里,只见马氏躺倒床上,眼直直盯着梁上,不说话、也不流泪,整个人木呆呆地,失了神魂般。李唤了几声,也不见她反应。
李又问:“几时了?”梅儿回:“昨儿夜半醒了就这样了,像个木偶人般,人说什么都不理,喂药也不吞咽,药汁顺着嘴角往下流。实在没法子,用勺子灌了几副药和一碗稀粥下去。”
李问:“大夫怎么说?”梅儿回道:“只说,‘伤了脏肺,经络不通、阻闭清窍,才致人事不知。’叫人掐人中,通了窍才会好,便照着做了,也没个要效,又请大夫来看,大夫把了脉,道了两声‘奇也怪哉’,又开了两剂药。”夏菱说:“这是心伤狠了,一时缓不过来。”几人又入屋劝了马氏一回,也不见效。
一连三四日马氏皆是如此,药吃了十几斤下去也不见动静。李见了,思忖道:“去叫英姐儿来陪陪她。”一个婆子领命去抱了英姐儿来。那英姐儿不过六七岁光景,久不见亲人,还未等下地,见了马氏便扑上去大哭,“妈”“妈”的一声声直叫。
马氏听了,先是眼皮一动,接着手指动动,眼睛直愣愣地从房梁上转到英姐儿身上,盯着英姐儿看了会儿,突然回过神,一手揽着英姐儿一手捶胸大哭起来:“儿啊,我的儿。”闻者皆面露不忍。梅儿道:“这哭出声也就好了。”李道:“再去请大夫来。”于是又延医请药,一通好忙。
马氏本是刚强的性子,吃了药、梳洗了一番,待有了几分气力,便要领了英姐儿去谢恩。梅儿、夏菱劝阻:“刚遭了大难,先修养为上,姑娘是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急急地去没得辜负了姑娘好意。”马氏道:“我现今宛如火烧油煎般难熬,当时躺床上,病得起不了身,只能睁着眼睛任由别人作弄。现今好了,一刻也等不得了!”梅儿、夏菱无法,只得随她去了。
到了厅前,两人跪下,马氏道:“东家大恩,当真无以为报,只愿入府侍奉左右。”李上前扶她,说道:“我这可不缺使唤的,只缺为我管事的。”问她如何打算。
马氏道:“自古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他罔顾十多年夫妻情分要害我杀我,也休怪我不念旧情!”说罢,又道:“东家,我还有一事相求,我这儿女儿年幼不知事,还请东家留她几天,我办了事再来接她。”李应下,又叫夏菱取了自个儿的帖子来,李道:“也不知道你的打算,可这桩子事怕免不了经官家的手,你将这帖子拿去,也让人行个方便。”马氏没有推辞,接了又再三道谢。
李不再多问,只点了几个粗实婆子小厮跟着,又命人备了辆马车送她回去。马氏一径回了家,入了大门,但见两个婆子正坐在院里吃肉喝酒。两人见主人家回,面上均有些不自在。马氏见了道谢,只说:“那两人奸猾,没人看着怕早跑了。”说着从袖中拿出十几个大钱来,两婆子接了,一人说:“不妨事,都是二奶奶吩咐。”一人指了指屋后说:“那两人在柴房。”马氏于是往柴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