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妈妈磕头,哭道:“请太太开恩,昨儿晚只心忧二爷,端了叠点心去,她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善舒也如五雷轰顶,哭道:“太太开恩、太太开恩。”贺夫人只觉人吵闹,喝命着将人拉出去。
只留着清簟一人跪在下头。清簟哭道:“太太容禀,昨儿个我并无出屋半步,求太太开恩。”
一则,清簟本是老太太那边赏给陈昌的,她自是不好管,二则,陈昌已开口,她也犯不着打他脸,遂道:“你原先伺候老太太,去问问老太太是否愿意留你罢。”清簟还想再说,又见几个管事媳妇已在门外侯着,遂退下了。
又往老太太处去。三七半道劝道:“清簟姐何必将事儿闹大,若叫二爷晓得了,都没好果子吃。”清簟道:“好果子?若我不挣一场,日后都没得果子吃了,哪管的了多少。”三七道:“若拿着银子,嫁个好人家,怕也是不错的。”
清簟道:“我在外头无父无母,只有个穷远亲,还靠我接济,来日除非买些地,蓬头丐面地下地去,不然百两银子能用几年?况且出去只能是个草芥,上头刮刮风,就倒了。”三七听后,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三人一道去了老太太处。老太太听了清簟这场无妄之灾,心道:莫不是那天叫他纳了人,他就动真格的了?这般想,她心中有几分歉疚,遂命清簟留在她这儿使唤。三七听后道:“老太太,只怕二爷那边…”
老太太听了,冷哼一声:“他那儿我自会打发人去说,他不就是不待见人,怕扰了别个,现今人留在我这儿,眼不见心不烦,那些个人要还有话说,便来找我。”三七听了,忙点头退下了。
三七、八角两人也不敢隐瞒,忙一五一十地回了陈昌。陈昌听道几人去找了李,问道:“她怎么说?”三七道:“二奶奶说‘这是非曲直我也断不明,且去请太太裁断罢’。”陈昌问:“只此一句?”
三七忙点头,见陈昌没其他话了,又接着说下去。陈昌听罢,另问了句:“你去见你家二奶奶时,她头上可簪着花。”三七一听,扑通一声跪下,道:“二爷,我去回话,只远远跪在里屋外头,不敢多看奶奶一眼。”
陈昌道:“难不成不晓不得,你只管答。”三七故作思索,半响后道:“是簪了花。”陈昌道:“前些儿些几处银楼、布庄都进了批货,先吩咐人别罢上,我明日去挑些,挑好了你给你家二奶奶送去。”三七忙点头。
第56章
次日, 三七前方开路,一队小厮小厮抬着数个半人高红木大箱子往院子去。到了仪门前,三七唤了个丫头去叫夏菱来。夏菱得了信儿,忙过来, 她问道:“哪来了这么多箱笼?”
三七回道:“二爷命我送来的。”夏菱忙叫了身后一小丫头去唤几个老婆子来抬, 又脚步匆匆去找李, 近日李不爱呆在院中, 爱去园子湖心亭呆着。
待寻了李回, 夏菱一面将事回禀, 一面将箱笼一一打开,只见箱中笄、簪、钗、步摇、钿花, 镯头等珠宝琳琅满目,绫、罗、绸、缎、绢等数不胜数。夏菱一一看去, 只觉个个精巧无双, 不比李常带之物逊色分毫, 喜道:“二爷人好。”春慧、冬青听闻后也进屋来,见了纷纷称赞。
李笑:“给金给银的人便是好的了。”春慧、夏菱、冬青三人忙着将首饰收敛整齐。夏菱一面将一只孔雀银步摇小心放在多宝盒中, 一面喜道:“可不是,若连金银也不愿给的, 也别说其他了。”
她关上宝盒,回头见李又一言不发地望着外头, 上前到了碗茶给她捧着,欲言又止。昨日陈昌放了清簟、善舒二人出去, 府中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晓了, 夏菱心里头自然乐开花。今儿又见了这满目珠钗翡翠,更觉得陈昌天上有, 地下无。
李笑问道:“要说什么?”夏菱道:“姑娘何苦晾着二爷?二爷被姑娘挤兑,只去外头书房睡,也没个人服侍的,姑娘你也整日发呆,望着西南角外书房处,两两相苦,何苦来哉?”
李听了正要说话,又见窗外头石壁阴影下头立着个人,定眼一瞧,原是陈昌。李望过去,二人四目相对。她先有些愣怔,后笑道:“怎么不进来?”不可否置,她现下见着陈昌心里高兴。
夏菱几个往外头一望,也见了人,她们互相挤眉弄眼地,悄悄退下了。
陈昌依言入内。李问道:“几日不见,近来在做什么?”陈昌冷看她一眼,心说:能作甚?左不过练练拳脚、温书两样。面上不答。
李见他不答,将手中茶递给他,又道:“喝口茶。”陈昌接过喝了口放在案几上,斜看她一眼。李见他不说话,心想他在生气,又问:“可用膳了?”陈昌又不答。
李本是罕言寡语的性子,对面人不应声,她面上露出几分窘态,遮掩地扶了扶发髻。又搜刮几句家事说出来,可没见陈昌回应。
李摸不着头脑,叫他进屋,他进了,让喝茶,也喝了,可就是不开口,这是何意?她左右猜不着他意思,说话心思也淡了。
陈昌心说:往日动不动就不接话,甩脸子,我拉下脸哄你,如今换作是我,到只说了几句,可见其心之狠。越发生气了。李只见他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起身走了,越发不明白了。
次日,陈昌如常梳洗、用膳,只不与李说话,不时冷哼一声,李大惑不解,心说:原先只当时拌了几下嘴,现下倒是越发严重了。于是问了他一句“你当如何?”得来陈昌冷笑一声。
李心内积火,蹙着眉头,心说:可没见过这般耍性子的。遂也不理他,唤了夏菱来:“近日日子近了,船队怕要回,去请马管事来。”待人来,请了人去小书房内商议接应后续一事,眼也不见陈昌。陈昌见此,面色越发难堪,每每当想开口,又自觉输了半成,赌气出府吃酒去了。
又是二日时光流去。终地,这日日落时分时,在河兴码头见了花管事一行人船队。历经二月行船,花管事一行人人疲马困、立顿行眠,上了岸,只见织纺来人并着车马候在岸边,当头一人忙道:“管事辛苦,已备好热水、饭食。”花管事也顾不得寒暄,上了马车。
又一日,马、花两位管事匆匆进府。李见了来人,其间心喜自是不消多说。花掌柜也心中激荡难言,将此行艰难险阻一一说了,李、马二人将官府来人、又有罗爷压价降二事讲明,各自叹其不易。
此行运十多船布下去台州、绍南二地,一来一回,刨去本钱,得银万两有余。李也稍松了一口气。李道:“原先没银钱,不好面上与那位罗爷相对,有主意也使不出来,如今我想着不如在坊内收些布来,以原价市布。”二人一听,只觉主意甚好,纷纷称赞。
三人随后商议,定下二事:一则,调遣秦成贩布下仓江等地,二则,再招坊内女工千人,并立几名副管事分管。后又说了些琐碎杂事方散。
果真,消息一散出去,次日织纺外有几个衣着褴褛地农妇抱着布匹寻来。几人见织纺门外排着长队,不敢上前,亏得守门汉子眼见,才去知会了马管事。马管事道:“快,请几位往后门去,我没成想今日会有人来。”
到了后门,马管事令几人将布匹放下一一验看了,均是细密好布,马管事暗自点头,又取来银钱给了几人。其中一农妇拿了钱,犹豫半响后小心问道:“这位东家,不知前头这多人是在作甚?”马管事笑道:“可别,唤我一声管事便好,东家另有其人。这儿开了个织纺,只收女子,每月工钱五百文,管一顿饭,她们正欲进坊。”
几人一听五百文,纷纷问:“这要如何进得去?”马管事笑道:“只要有手有脚,勤快些便成,懂不懂纺织都不要紧,坊内有人教。只是…”几人忙问:“只是如何?”马管事笑道:“人多,只收千人,满了就没了。”她也不多说,说了句:“若要进坊,前儿排队便成。”进门去了。
余下几人,观望者有之、犹疑者有之,回村者有之,进坊者有之,懊悔者有之,不一而足,不过皆是梁州数万女子中缩映,不必多叙。
这回,李女子织纺万事顺遂,事事如意,梁州布之名随船队沿江而下,在多地声名鹊起,渐渐成势。此后,梁州女子以入女子织纺为荣,昼夜盼着入坊内做工,梁州产女则溺,埋女婴于路之事渐少,女子和离者渐多。
后《梁州杂记》云:溺女之风,各属有别。平定、榆次及南路为尤甚。初生一女,勉强存留,连产数胎,即行淹毙。甚至见女即溺,不留一胎,残忍薄恶极矣。至梁州、宿州一带渐少。且女子上街者多,和离者众,多见与夫互殴互骂者,可见其位高。”[1]
第57章
李自收了船队运回的款子, 极力精简开支,没将钱再用作购回田产嫁妆,反将余钱买木料,雇了匠人打织机, 因着所需新式织机量大, 直接又立了个织机坊, 签了三四十个匠人做工。现今正四处派人寻摸院子, 现有坊子五处, 皆在城西处, 预再开两处。
又因着织纺日日不停,所产布匹堆积如山, 染坊所需量大,花管事索性与李合股, 献上了自家染布方子, 占一成股, 又雇了些女子做工。月钱堪比织纺,也多有女子愿来的。
梁州下所辖三县并十多个乡镇, 县内车马半日可回转,最远的村镇要两日走个来回, 坊内招人消息传出,多有大胆的县村中贫家妇人结伴来问。有听闻月钱五百大钱, 管一中饭,二话不说, 签了契子便入坊的,也有顾虑家中生计, 犹疑半响匆匆而去,第二日招满人, 在门口大哭的。
因着每每坊内招人,招满即止,后头又不知哪天再有,光梁州城中愿来做活的女子便不少,更有暗娼、□□、乞婆等指望入坊内,现下又添了各县村里的,正是僧多肉少,是以每日坊子门口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自名声传开,有人冷眼瞧着坊内动作,吃准坊子东家心善,将自个儿女儿往坊内口一扔,丢开手便走。李知晓后,怕此事开了先例,后人效仿,遂叫四下雇人打听,幸而那日门口人多,有一妇人认出了人,才送回去。
因着坊中女子有乡县中人,离家几十里路,往来要一日光景,又有坊中人工钱可日结,遂有人也不家去,使了二三十文钱在本地人租了屋子,每日就近上下工。
只城西向来乃贫苦人家居多,巷子弯弯绕绕,屋子多低矮草屋,低头才可入,更兼贼人、人贩子猖獗,路上安危不定,李听闻,便与马管事商议以织纺名义去租借些好院子来,一则住在一处,众人一道吃住行路,也没有不开眼的敢惹,二则人多了,租个好院子,均摊人头上也便宜,花销小。
如此道明缘由,问了坊中工人之意,竟有大半女子愿意,亦有城中中女子嫌家远的,也点头。遂在租了个几个院落,均摊出来每月收三十文,价低,院子也宽敞,众人自是没有不愿的。因着人聚往此地,城西这片彻底繁荣起来。
往后坊内人更多了,李积累不少银子,便使钱买了城西贫苦家地,大兴土木,建作了屋子专为住所,此是后话,此时城西虽贫苦,但地价也贵,李是买不起的。
另女子工钱提了五十文,若不偷懒懈怠,每月织布前百人,便有半布匹作赏。坊中工人听此,自是奋发不停,每日夜织机声不停。如此劳累,使一妇人中途险些落胎。
李听此,忙问马管事缘故。马管事苦笑道:“那女子入坊时便怀有身孕,也是我没察觉,她也不说,那日她织布到了晚间,太过劳累,才会如此。”李又问:“可请大夫了?”马管事连连点头道:“大夫只说这胎凶险,需得静养些时日才是。”
李细细想后,说道:“出了这等事,坊内规矩少不得要改改。”马管事点头,垂手作聆听状。李道:“一则,现今每月余坊中可轮休三日,太少了些,不如便改做每五日休一,二则,每日到了时辰,便落锁,莫要人在织机前了,三则,若有怀孕者,生子前要休些时日,生子后也要休些时日,期间工钱照常发罢,只这日子长短我到没甚经验。”
马管事对前两条并无疑虑,只最后一条,她道:“天下没得不做工,白拿食的,这条例一开,怕专有人钻空子。”李摇头道:“生子便如过鬼门关,本就不易,何不给些便利。若真有这般拿命去赌的,也不管她。”
马管事听后也点头,后说道:“都是贫苦人家,没得这些讲究,许多人坐月子也只给七八日,长得便半月光景左右。”李道:“以前不比现今,立这个坊子,不也就为了让女子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也不管旁的,生子前便休息十日,作月子二十日,先施为再说,若有错处便再改。”马管事心头即有欣喜又有心痛,左右知晓李说一不二的性子,点点头退下了。
却说那怀孕妇人本是梁州下辖胡家村人,家中不过一两分田地过活,月月需要她织布补贴。因中人压价,她心中不服,便纠集了村中几个女娘一道来城中了,来得也巧,排在前头。机不可失,她不懂这四个字,却懂字下头的道理,五百大钱一月,外加每日管一顿饭的活儿怕是天下掉下的馅饼儿,再也不会有。遂让同行之人带话回去,自个儿当天便入了坊。
这时她已怀有身孕,她咬牙想着,生大儿时,前天还在田地里忙活,如今不过坐在机子前,能有多劳累,左不过要生那日与管事说说,躲出去半日,便生了。后头进了坊,她见着马管事是个和善人,暗自窃喜。
没成想,她拼命做工反倒躺下了。她躺在榻上,止不住落泪,心头惶恐,埋怨这胎来得不是时候,外头不知多少人盯着要进坊来,旁边董姓副管事见着她如此,也叹了口气,没多说,转头去厨下熬药去了。
这夫人望着屋顶落泪,心道:若丢了这差事,来年生了这胎也只有溺死的份儿。中人给的价又这般低,再来年,税又交不上,得将地卖了,怕只有家破人亡了。这般想着,她挣扎坐起来,目中含泪,猛地往桌角撞去!
正此时,马管事进屋见了这妇人动作,一惊,眼疾手快去拉着人,道:“作孽,作孽!”连声急道:“可还好?”一面问,一面将她扶到床上躺着。她见着人身上无血迹,暗自松了口气。
那妇人急急拉着马管事袖子道:“管事,这胎我不要了,让我做活去罢,今早上耽误的,我定能补上来。”马管事见这妇人蜡黄着脸淌眼,心中一酸,她不拐弯抹角,照着李原话说了,安慰她好生歇着。
那董副管事端了碗进屋,不知前事,正巧听了这话,笑道:“阿弥陀佛,东家善心。”又与那妇人道:“我们可是撞大运了。”那妇人睁大眼,淌着泪连连点头,说不出话来。马管事也没多嘴,她与副管事交代几句便走了。
那妇人喝了药,见副管事频频望着西边,知她事多,忙道:“管事,请忙去。我这儿自个儿照料,庄稼人没得这般金贵。”这副管事也不推辞,点头道:“我这边事多,也不多呆了。”她又请院里轮休的女子照管后走了。
这位胡姓副管事也有些说头。自坊内人多了,李便要来了坊内名单,与马管事两人参度,挑了十四名胆大心细,能言善道,踏实能干的出来,又一一考教审视,点选了四个副管事来。
其中便有这位胡娘子,按理说她是初选十多名女子中最没希望的,只因这位胡娘子是□□出生,遭人诟病,虽说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可也隐隐被人排斥。李见她识字明理,言之有物,便点了她出来。她自个儿也是有本事的,万事周全与人,读过书有几分见识,慢慢立住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