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灵妈点头。春慧急问:“秋灵?秋灵又去哪儿了?”秋灵妈摇摇头,没说话,止不住地擦眼泪。
这时菊生掀开帘子进屋来,手上端了几样吃食,说:“今儿我在宝兰寺,两人蓬头盖脸来讨粥,问了她好几声,才认出来。”又对春慧说:“你先别急,两个怕是饿狠了,等吃了饭再说。”
两人狼吞虎咽吃着饭,春慧拢了火盆,回身取了两身袄子,道:“大娘,这是我往年穿的袄子,你两先穿着,这大冷天,别冻坏了。”
秋灵妈便拉着那丫头要跪地上给两人磕头。春慧菊生忙将人扶起来,春慧道:“磕我两作甚?你先吃喝着,换了衣裳我领你见姑娘去,有什么委屈,向姑娘说,姑娘定会为你做主。”
秋灵妈硬跪地上,哭道:“这般就够了,已经是大恩大德了。秋灵本就是姑娘开恩放出府的,又给了银子,怎好又去讨姑娘怜悯?”春慧哽咽道:“这是什么糊涂话?随我去见姑娘就是。”
第92章
却说正逢年关, 陈府诸位管事、庄头送来年礼,陈昌拿着禀帖与单子,随意撂在桌上,冷笑道:“都销核过, 又送来作甚?”
因着陈家二老爷回了梁州主持洒扫、祭祖、上供诸事, 底下管事庄头早将单子与货送到梁州, 陈家二老爷看过, 才令人送到京里边儿来, 如此有了陈昌这么一说。
底下一管事忙道:“二爷, 京里儿的单子老爷只抄了份走,便命我等送了来。”陈昌这才缓了缓脸色, 验看后,令人将各物归置, 送到各院中。
其中有对金珠耳坠做得精巧, 陈昌留了下来。打发人摆了酒席, 款待众人。陈昌在席上略吃了杯酒,便起身走了。
回了院中, 一径到屋里。李正吃着粥,见他来后停住了手, 陈昌脱了衣裳,道:“你吃着。”命丫头新上一副碗筷, 与李一道吃。
饭毕,陈昌自袖中取出装耳坠的盒子, 道:“给你带着玩。”李接过,打开一看, 道:“这珍珠倒少见。”余下没说旁的。
陈昌见李反应平平,心中不自在, 把脸沉着,又不好发作,显得自己气量小,他一贯不吭声,只将茶碗放下,起身状似要走。
李问他:“打哪儿去?”陈昌回道:“我衙门去了。”李道:“今儿腊八休沐,去做甚?”陈昌一时想不出由头,又回身坐下。
李见此便笑,笑得陈昌脸越发黑了,笑够了,李道:“看这儿。”陈昌不理人。李拉了拉他衣角,陈昌便转过头,只见这妇人将耳坠取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哪天没带你给的你再气。”
陈昌气一下便消了,他拨了拨李耳坠,凑上去笑捏了捏人耳垂,道:“倒成我小心眼了,送礼我送错了。”
两人正说着,有人报:“春慧姐带人来了。”李问:“带了哪个来?”那报信的小丫头道:“春慧姐说,是秋灵家人。”
李大喜,与陈昌说:“去年我寄信去,信差只说找不着人,正愁不知如何了,难为她能寻到这处。”又命那丫头:“快将人请进来。”
陈昌一向不理会这些,道:“我去园子逛逛。”说罢走了。春慧也领着秋灵家两个进了屋。
李见这两人一老一小,形容枯槁,心下就是一沉,待两人要跪下时,忙上前扶着人,道:“大娘何需多礼。”一旁的丫头忙拿来两个矮凳。
李令二人坐下,命小丫头倒了茶来,捧上些时令瓜果。小的那个双眼直勾勾望着果子,李忙道:“且吃着。”春慧上前拿了果子塞人手里,快言快语将菊生如何遇着二人,如何带回府上说了。
两方问了好。李见二人如此境遇,旁的没细问,只问秋灵如今在何处。秋灵妈听这么一问,大哭不止,众人劝了几回,方回道:“姑娘,我儿去了。”
李听罢,惊的缓不过神,只余一行行泪从两颊落下。半响,李惊醒,厉声问她:“怎么没的?为何不来与我说?”秋灵妈哭道:“去岁六月间生孩子难产没的。秋灵临终前说,对不住姑娘,来生再给姑娘当丫头使,望姑娘莫要嫌弃。”
李心中大恸,哽咽不语。半响,李擦了眼泪,问:“听你这般说,秋灵嫁了原先那姓胡的书生?”秋灵妈点头,李又问:“那书生如今又在何处?”
秋灵妈道:“姑娘已仁至义尽,那等是是非非,说出来也怕污了姑娘耳朵。”一通话半句没提那书生,李心下猜疑,口内道:“大娘,只管说与我听,我自有分晓。”
秋灵妈哭道:“去岁系大比之期,因着那书生要上京赶考,我家卖了田地,凑足银两一道入了京里。我儿有了身孕,怕误了那书生,忍着没说。
我一家人雇了马车入京,半道驿丞家升官,要往京里住去,他家马车坏了,便上前帮扶了把,此后也不知那官小姐和书生如何勾搭成奸的。
那日我儿去灵山寺,求菩萨保佑他高中,谁知竟见那书生与她抱在一处,失脚跌了跤,待请来大夫时,已无力回天,血流而尽去了,腹中胎儿也未保全!”
不出两月,胡景便与那人成了亲!我怎能叫两人得了意?只我年老体弱,斗不过那两个,反倒左脚被二人打折了。”
秋灵妈将身旁丫头推上前,与李说:“这丫头是我半道捡的,本要被人伢子卖到妓院去,半道逃了出来,我见她可怜留她与我作伴,只求姑娘收在府中做个丫头使唤,也是她福气了。”竟半句不提自个儿。
李隐约听出其玉石俱焚之意,强令二人在府中歇下,命春慧道:“请大夫来给看看。”春慧亦哭了场,领命退下了。
这厢陈昌回了房,见静悄悄的,只留一两个小丫头立着,又见李面上郁郁,眼红红的。陈昌抬抬眼,一丫头便机灵地秋灵一事一一说了。
陈昌听这妇人的丫头去了,心说:怪道妇人之仁,只个丫头没了,还哭得这般伤心,道:“明日叫牙婆上门,再采买两个丫头来供你使唤。”
李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同她几个一同长大,同吃同睡,与亲生姐妹有甚差别?别个如何比得了她。”
陈昌问道:“那驿丞姓甚?”李道:“才遣了人去打听。”陈昌道:“不若打听了,你回头告诉我,我替你张罗此事。”李回道:“你别动,我自有打算。”陈昌问她是哪样打算。李回道:“有仇抱仇,有怨抱怨罢了。”
陈昌听此,心笑道:这妇人倒是护短,只不晓得要使什么手段,也不多说,随她去了。一夜无话。
次日,李命人拿了帖子往老内相府中送去,又看了回秋灵家二人,一径到了老内相府上。
老内相在宫中侍奉圣人,那姓刘的小内监接见出来,领李到内厅坐下。二人吃了茶,小内监因笑问:“‘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当家来是做什么?”
李道:“我有一丫头被人害了性命,求告无门,只得来请老内相主持公道。”小内监道:“李当家来错地儿了,往衙门去才对。”
李早有主意,将事修枝减叶的说了,道:“此事在法理外,不能将之定罪,但在人情中,我是万万不能放了他。”说罢,取出厚厚一叠金钞放于桌上。
小内监眼撇着金钞,口内问:“烦李当家与我细细说说。”李道:“那驿丞姓夏,年前在吏部考课,不知寻了哪儿的路子,入了京来成了通判知事。”
小内监一听是不入流的驿丞,现今也只是个末等官,心头一松,将金钞翻了翻,道:“听着是个上进的,只为人糊涂。”李道:“他家中只一个独女儿,偏疼了些。”
小内监道:“你若是求官,我实属不能应你。只不过小小驿丞,此事又有何难?你只管回去等着,此等奸邪之辈,待我回禀了老内相,定叫他人头落地!”
李感激不尽,说:“公公大义!不若收了家财,流放岭南去罢。”小内监道:“也罢,李当家仁义,听你的罢了。”
当晚,小内监便入宫将此事与老内相禀明,将厚厚一叠金钞拿出,老内相道:“这巧了,这票盖了章,还未发还吏部。”于是命人将票拟翻出,提笔将‘夏东敬’三字划去,又命小内监送到吏部去。
那小内监拿了票拟要走,老内相唤住他,说:“慢着,带上我的帖子,叫吏部监察去夏家一趟,把东西抄了,人收押着,选个日子送岭南去。”小内监问:“不知定个什么罪好?”老内相道:“贪赃枉法。”小内监躬身走了。
却说这边,自自家女儿出嫁后,夏驿丞便整日哀声叹气,直说家门不幸,将女婿与女儿撵了出去。
夏太太暗地取了银两将女儿女婿安置在外,劝夏驿丞道:“我两只得这么一个女儿,那女婿人品方正,招他上门我两养老,你气些什么?”
夏驿丞气道:“那胡景若人品方正,能和你养的好女儿搅合在一处?还把人原配气死?”夏太太一听就哭:“女婿原先那个不是我儿害的,她自己失脚流产去了,又与我儿何干?”
夏驿丞悔叹道:“‘慈母多败儿’。”夏太太道:“如今生米煮成熟饭,难不成还不认她?顶多多多给那原配烧些纸钱罢,让她在黄泉路上安稳些。”
夏太太劝了又劝,夏驿丞心中也不会真不认自己亲女儿,便松口令人明日抬小轿子将女儿女婿接回家中。
谁知次日,小轿刚出门,十几个衙役当头将门敲开,还不等门房问话,一径冲进房内,开柜破箱,闹得天翻地覆。夏驿丞在一旁又急又怒,与几个小厮三拉四拦,被人一脚踹到地上。夏太太哭得肝肠寸断,扑上前将夏驿丞扶起。
夏驿丞道:“你们是何人?这是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领头的监察史官听了,道:“我等特奉上级之令将夏家一干人等收押,即日流放岭南。”
夏驿丞听了,骇得面无血色,急道:“你们血口喷人!上官是哪个?因何拿我?证据又何来?”
监察史见地上落了个金钗,脚踢了踢道:“你贪赃枉法,此乃铁证!容不得你狡辩!来人啊,还不速速将夏家人捆了,送牢里去。”话音刚落,三五个衙役堵嘴的堵嘴,将夏家一干人捆了压下。
清点人数时,一衙役来报:“少了夏家女儿女婿。”问监察史可要派人去寻,因是个冤假错案,监察史心中不想闹大了去,道:“派三两个细细寻摸,切勿扰民。”衙役得令退下。
这边,夏驿丞独女见家人打发轿子来接,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收拾了行李,与胡景回了家中。行至门前,却见门上贴了黄纸封条,二人不知出了何事,心下又慌又惊,忙向四邻打听,才晓得了前后因果。
二人回了住处,夏驿丞独女夏玉哭道:“老爷怎会贪钱?他为人再方正不过。”胡景左右转了两圈,安慰道:“玉娘,你别急,肚中孩儿要紧。我定会还岳父公道。”说罢,胡景拿了家中钱财四处打听。
只这世道“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胡景在外奔波,左右打听,才闻得此事与‘和合社’大东家,陈家二少奶奶有联系。
胡景与夏玉说:“只怕她给孟娘报仇来了。”夏玉摸着小腹慌道:“这如何是好?老爷太太还在牢中,不知吃了多少苦。都怪我,若不是我,姐姐也不会去了,也没有这天大的祸事了。”说罢,呜呜哭了起来。
胡景忙拉住她手,道:“几年前我见过那陈当家,人再好心不过,她与孟娘情同姐妹,怕是有人说了什么,才误会了。我明日便往陈家去求见,说清缘由,定不会为难夏家。”
夏玉听此一说,才抚着肚子睡下,次日胡景出门,她说:“姐姐失脚流产,也有我的不是,我也一道去。”胡景阻拦不过,与她一道行至陈家府上。
这厢李听二人求见,面色不变,一面命人寻了衙役来,一面命人道:“领进来。”又着人看坐。胡景二人见李如此行事,自以为事有转机,忙道谢坐下。
李命:“端些茶来。”春慧便端了茶碗来给二人,故意将水烧得烫烫的,让二人捧不住。
胡景见状,将自己手中的茶吃了,又接过夏玉那盏,也吃了,方哑着嗓子道:“李姑娘,我二人前来,只为求姑娘放过夏家。”李道:“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胡景叹道:“姑娘,我知你心头有恨,我亦哀痛不绝。昔年我遵循母命,娶了孟娘,心想她愿随我这身无长物之人回乡,定不能负她。
可情之一字,为之奈何?我遇着玉娘,才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再回首,我与玉娘已分不开了。姑娘容禀,我与玉娘并无苟且,且玉娘已应下当平妻,择日过门。
在寒山寺中,亦实属难以自主。谁能想又遇在一处?孟娘失了孩儿,我心中亦哀痛。此事非我所想,我悔不当初,应当早早叫她晓得才是。”
说到此处,胡景落了下泪,夏玉悄悄拉住他手,低声唤他一声。胡景亦反手相握,与李道:“孟娘去后,左邻右房谣言纷纷,我实属无奈,才未过三月,取了玉娘过门来。
于孟家岳母,我两亦问心无愧。当日玉娘抬进府中,一时照看不及,她便抄了刀来,小厮没个轻重,将她推到在地,不想摔了她腿,孟家岳母亦无踪迹可寻。若她能改过,我亦能接她回家,延医请药,为她养老送终。”
夏玉亦道:“我亦会敬孟家大娘如我亲生母亲,贴身侍奉。”胡景道:“如今玉娘亦怀有身孕,夏家二老亦年老体弱,岭南是瘴O之地,他三人一去,焉有命在?还请姑娘放过夏家,我认打认罚,绝无二话。”说罢,胡景起身叩首。
李面上瞧不出喜怒,亦未搭理二人,问春慧:“人可来了?”春慧出屋一问,回道:“在路上。”李道:“去催催。”
言罢,李与胡景说:“你读孔孟,有古人遗风,一诺千金,我当你是个好的。如今听你说了番道理,深觉你做得合乎情理,我又如何挑得出你的毛病来?只可惜我是个恶人,做事只随心,你便留着这番道理去岭南讲罢。”
胡景听罢,心蓦地慌了,他满头大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夏玉起身伏在地上,哭道:“李姑娘,你也是女子,也知情不知其所其,一往而深。我绝无害人之心,姐姐去了,实属意外。我愿供姐姐长生牌,日日念经,求姐姐谅解。饶过我家罢。”
李道:“有句古话叫情感天地,若你两真心,上苍定不亏待与你二人,自能感动岭南之地,叫你家人活下来。”
玉娘听她如此说,心中害怕,哭道:“此去岭南五千里外,那地苦寒,瘴气横生,我父母年老体弱,我又有生育,一去焉有命在,求姑娘开恩,饶了我家罢。”
李叹道:“养不教,父母之过。二老与你腹中胎儿令我心中着实不忍。我听你也是孝顺之人,下辈子莫再投身夏家,也是你的孝道了。”
玉娘跌坐在地上,道:“姑娘,祸不及家人。我愿一死!请姑娘放过我父母与胡郎罢。”说罢,她起身往李身前桌角撞去。
此番举动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反应不及,独春慧上前一步,二话不多揪住她头发,把她拉得一个趔趄,还不等夏玉叫疼,春慧啪啪扇了人两耳光,直把人打翻在地。
春慧骂道:“没皮没脸的小皮娘,勾着有妇之夫还说什么情?还当你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只怕连窑里的姐儿都不如,人家再不行也不会立贞节牌坊!
天天情情爱爱,哭哭啼啼,情再大也敌不过你的脸皮大!你如今满门为你的情荣耀了?且叫你爹妈看看,看他们养地什么害人东西!害死人还没皮没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