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佯装恼怒,道:“原来是哄我的。”说着,就要命人拉下去打嘴巴子。
这一唱一和唬得那奶妈子趴俯在地上,求饶道:“昨儿是见了真姐儿一回。”于是把怎地一回事说了。
原是到了京里,老太太说:“永哥儿年岁渐长,字到没习得几篇,白耗了时光。”便寻了个先生教永哥儿读书,等闲不叫他出屋。
那先生乃前朝落第秀才,年七十,满口是之乎者也,永哥儿年纪小,听了一耳朵便晕晕欲睡。每每熬到下学,便如囚鸟出笼般到园子里找耍处。
一日,永哥儿放了学,恰好见着真姐儿也在园子里头拿铲子在小地上挖东西,左右也看不出门道来,便出声问:“你挖土作甚?”
真姐儿回:“我挖在土龙。”说着从地上揪起一条来凑到永哥儿跟前。永哥儿哪儿见过这等腌H物,当即捂嘴干呕两声,道:“这是劳什子东西?”
真姐儿道:“我家姑娘病了,我瞧着荷塘里头有鱼,我钓几条来熬汤。”永哥儿不说话了,只瞧着她动作。
真姐儿将土龙挂一鱼线上,又将鱼线栓一树枝上,投到塘里,不过一炷香,竟真的钓了条鱼上来。
永哥儿奇道:“竟真能钓起鱼。”真姐儿见他跃跃欲试,将鱼竿给他,二人钓了一回子。
永哥儿也钓了一条,喜得他将鱼看了又看,问:“你叫什么名儿?”真姐儿回道:“李真,院里人唤我真姐儿。”永哥儿道:“你是哪个院里的丫头?我等会儿求了老太太,将你要过来我两一道玩可好?”
真姐儿道:“我忙着,你自玩去罢。要再遇着了,再一道耍。”说罢,提着鱼走了。
二人年纪相仿,一来二去到玩在一处。昨日,永哥人闲着无事要去找真姐儿,半路脚累了,便在园子里叫一婆子趴地上给他当马骑。
待寻了真姐儿,他问:“走路累脚,你要不要上来?我昨儿叫人作了个美人风筝,一道去放风筝。”真姐儿看了看趴地上的婆子,这人早上还给过她一个馒头,便说:“我今天不想放风筝,你先下来,我带你去看个好去处。”
永哥儿一听是个好去处,下了马,问:“什么地儿?”真姐儿道:“只得我两人去。”永哥儿便命跟着的丫头婆子退下。
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一处空地上,真姐儿站住脚不走了,说:“我累得走不动了。”永哥儿也有些累,发脾气道:“都是你不骑马的,要骑着马早到了。”
真姐儿回说:“不若这般,你给我当马骑罢,你驮我去,就在前头了。”永哥儿心里不愿意,皱眉道:“我也累了,怎么不是你给我当马骑。”
真姐儿立在原地,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我比你累些,你先给我当马骑,我歇好了,我再给你当马骑?”
永哥儿千百个不愿意,只又想不出借口来,点了点头。只过了会儿,也不见他动作。真姐儿催他,他便不情愿地单膝跪到地上,又匆匆站起来。
真姐儿歪了歪脑袋,问:“你不愿意?”永哥儿皱眉不言语。真姐儿道:“姑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愿意跪到地上给人当马骑,那个妈妈又何尝愿意?以后你不要再这样了。”
听了这话,永哥儿脸涨得通红,恼道:“我不是不愿意,只我比你还累,你先当马,我才当。”
真姐儿盯着永哥儿瞧了一会儿,说:“好罢。”说罢,就趴在地上。永哥儿坐上去,真姐儿驮着人走了会儿,道:“到你了。”
永哥儿跳脚道:“我还没骑够呢。”真姐儿道:“该你当马了。”永哥儿道:“我是少爷,你是丫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今儿不当马,你当马。”这话没说话,只听嗖地一声,真姐儿扑上前一拳打在永哥儿脸上。
永哥儿先愣了愣,后头嚎哭:“你、你竟敢打我!我要告诉我妈。”转身要跑。真姐儿猛地揪住他衣后领,问:“你当不当?”永哥儿哭道:“我不当、我不当――你放开我――”
真姐儿一听,骑到他身上,一拳打到他脸上,问:“当不当?”永哥儿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不当――”如此三次,终地抵不过身上痛楚,哭哭啼啼趴在地上。
真姐儿坐他背上,叫他来回爬了几圈,手脚也磨出皮来。真姐儿问:“以后还敢不敢要人给你当马骑?”永哥儿哭道:“不敢了。”
这边永哥儿奶妈子久久不见人回来,就往丫头说的方向去寻,哪知正巧看着真姐儿坐永哥儿背上,永哥儿哭得涕泗横流。
那奶妈子奶大永哥儿,将他当半个儿,此时见了又是气,又是怒,不由分说要上前抓真姐儿。
真姐儿年纪小,没躲过去。那奶妈子劈头盖脸地扇了人两巴掌,骂道:“作死的小蹄子!让爷们儿给你当马骑,你也想得出!”
真姐儿道不服气,一嘴咬在那奶妈子手上,满口是血,她呸了两声:“我也给他当过!”。
那奶妈子捂着手疼得嗷嗷叫,气道:"小贱种,没法没天了――那是主子,你该给他当!"真姐儿挣开来,转身要跑。
岂料又有几个丫头婆子听了动静往这边赶来,真姐儿一头撞进人怀里。奶妈子道:“快将人拦住,别叫她跑了――”
那婆子被撞得哎哟了声,听这话赶忙将人辖制住,真姐儿道:“放开我――”只挣扎不开。
奶妈子见状,松了一口气,她将永哥儿抱在怀里,上下验看一番,见他脸上一大快青紫着,手和膝盖磨出皮,心疼得替他吹了吹。永哥儿爬在奶妈子怀里直哭:“妈妈,我好疼――”
那奶妈子慌地又吹了吹,道:“我这就替三爷找大夫去。”又道:“将那小蹄子捆了,一应送老太太跟前去。”
第97章
接上一回说道, 真姐儿不见人影,却问出是永哥儿奶妈子将她扭送到老太太跟前。秋大娘本愣愣坐在塘子边上,听罢庆幸大哭,众人见了忙劝:“找着人就好了。”
春慧即忧心真姐儿, 又忧心她家姑娘, 心中皱眉说:这可如何是好?少不得又要和老太太对上, 便怨那奶妈子, 冷道:“不过两小孩子家家闹着玩, 何苦惹到老太太跟前。真是吃饱饭闲嗑牙了 ――没事找事。”
那奶妈子不愤, 道:“她一个丫头,打了少爷, 又让少爷当马骑,眼里没半点尊卑, 难不成不该教训?”秋大娘哭道:“真姐儿人小, 晓不得尊卑, 我日后定好好说她,我这便去求老太太, 什么打罚我都受着。”
李亦忧心真姐儿,劝道:“大娘安心, 此事我自有章程,你先回屋歇息。”说罢, 命春慧将人扶回屋中,令众人散了, 领着几个丫头婆子一径往老太太院内去。
到了正门,院门紧闭着, 命人叩门也没人应声。李心中奇怪,命:“往后房门去。”一妈妈忙在前头引路, 几人由院门往西,过了一条南北甬道,转到后门檐下。只见后房门开着,两个丫头正在旁躲懒。
李问:“老太太可在屋里?”两丫头忙迎上前,道:“老太太在屋内礼佛,不如奶奶回头再来。”李道:“我这儿事急,耽误不得。”丫头忙为难道:“老太太将我等遣了出来,不许旁人进屋去。”
李冷笑声,一步步上了台阶。二人既怕李命人将她们打得烂烂的,又怕老太太将她们赶出去,拦又不敢拦,任由李进了门里。
待穿过游廊厢房,廊上空无一人,余些画眉鸟雀叽叽喳喳叫着,行至窗下,只听侧屋中有念经声。
李凑近,里头一个姑子正念着:“……有恶人李氏在家,十恶五逆,犯邪见,惹是非,挑拨离间,不安于室,只求她轮转到下三道,受果报,下地狱,变畜牲,变饿鬼道众生,受三百六十种疾病障碍、七七四十九种魔障业孽……”又听老太太念了声‘阿弥陀佛’。
李一听里头人咒她,气得手抖,脸色由红变青,而后姑子又念了些什么的经文,已听不入耳了,她一脚踢开门进屋,不由分说,扬手将那尼姑扇到地上。
那姑子正点香烧蜡烛地咒人,忽而听‘嘭――’的一声,正主儿踢开门走进来,又被打了一巴掌,登时宛如见了青面鬼般,缩在一旁不敢作声。
老太太亦是心头一惊,她佯装镇定,喝道:“你这是做什么!越发没有规矩了,还不滚出去――”
李冷笑一声,往四周一望。只见正中桌上供着个红布蒙脸的佛母煞神,周围是些泥塑的罗刹魔王,还有个身上扎满针的草人,点了香蜡等物。底下一个蒲团,左侧置着把圈椅。
李径直拿起那个纸人,翻过一看,果真是自己生辰八字。李怒极反笑,一手将那纸人砸那姑子脸上,纸人上全是针,那姑子又是一声惨叫。
李气极,问:“我二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点香烧蜡的咒我?”老太太心慌,索性不言语,一面闭目,一面拨手里的佛珠。
李见状,冷冷看了她回,而后环视一圈,指着这那尊盖了红布的佛母问那姑子:“这是劳什子东西?”那姑子已是三魂去了七魄,不敢作声。
李回身给了她两巴掌,道:“说。”那姑子捂着脸,慌忙道:“是石佛母。”李冷看了看,抬手要将红布撤下,那姑子忙制止:“不可――”话音未落,李却已抬手将红布扯下。
那姑子满头冷汗,道:“石佛母需红布盖头蒙住她眼睛,要她看了人,只怕大祸临头――”说罢,低头念起经来,心中后悔接了这府上供奉。
李冷笑道:“大祸领头?它可不就大祸临头了么?”说罢,一手将这尊邪佛掀翻在地。那姑子见满地碎片,怕得瑟瑟发抖。
李又拿起一尊青面獠牙的煞神,问:“这又叫什么?”那姑子道:“摩妲尼天,包有人加官进爵的。”只是要吸人运势。
李问:“府上有人加官进爵了么?”那姑子忙摇摇头,李听罢便将手里佛像砸在地上:“如此无用!供它作甚!”又拿起个婴儿还在肚中,面如肉色的佛像来,问:“这是求子嗣的?”那姑子点点头。李扬手又将它砸在地上:“如此不灵!供它做甚!”
又拿起瞧不用处的煞神来,问:“这又是什么用处?”那姑子支吾着不敢说,李冷笑道:“一点用处也无,供它作甚!”
一转眼,桌上所供十几个邪佛煞神,一一都被李寻由头,砸了个遍地开花。那姑子伏在地上呜呜地求饶。
李踏着碎片,走到一直闭目念经的老太太旁边,垂眼道:“怎不供些送子观音,福禄寿三仙,供这些邪魔外道作甚?它们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与其求他们,还不如来求我,老东西。”
老太太额角青筋直跳,她蓦地睁开眼:“你――”李道:“我什么?”老太太已气得头昏眼花:“你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我要休了你。”她大口喘着气,眼一黑,眼=身子就歪到了圈椅上。李冷冷看了她一眼,道:“求之不得。”
这边丫头婆子们早听了动静聚在屋外守着,又不敢进去。李出门来,一丫头给了她打帘子,顺着帘子一瞧,却见老太太歪在圈椅上,惊呼一声:“老太太――”
而后众人据都唬慌了,一面抬人入房中,一面延医请药,一面知会贺夫人等,如乱麻一般。
一旁跟着李的丫头婆子拥着李,小心问:“奶奶,这如何是好?”李道:“找了真姐儿出府。”
却说这边,晏茹一直呆在三间屋子中,虽吃穿较往日好了十倍不止,但不免心头郁郁,整日懒懒躺在床上不动弹。这日,她听院子外头吵吵闹闹,问丫头:“外头生了什么事儿?”
丫头回道:“二奶奶院子一个小丫头不见了,正满府地找。”因着外头吵囔了一夜,晏茹睡得晚,次日醒来,叫了几遍都没人进屋伺候,只得自个儿起身。她披了件外衣,朝门外看了看,忽听两个小丫头在廊下抱怨。
一人嘟囔说:“外头正热闹,二奶奶说找着人给十两银子。他们都去了,只留我两个伺候,整日关在这院子里,都闷死了。”另一人说:“你小声些,叫屋里那个听了,可了不得。”
一人又说:“怕什么?她是个窑子头的,肚子里是不是二爷的都不晓得就将人接进府,老太太好糊涂。”另一人回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瞧老太太自有打算。”
一人又说:“什么打算?我瞧着是疾病乱投医,府上一个怀胎的都没,这会儿来了个,可不得当个宝。”
另一个道:“只这几月罢了,我两忍忍便过了。我听人说,她妈妈将人卖了钱,早卷包袱跑了,应是留着生下来滴血验亲罢,要不是二爷的,那可就好玩了。”二人嘻嘻笑笑地又说起其他来。
晏茹听罢,只觉浑身入了冰窖,她靠在门上,扶着肚子,此时被富贵冲昏的脑子才清醒过来,她忙回屋收拾了细软,跌跌撞撞往外头跑。
因着院子丫头去的看热闹去了,两个丫头又躲闲,一时让她出了门去。
晏茹挑着偏僻的地儿走,只她大着肚子,也走不快,又整日没进食水,饿得她手脚发软,在山石旁歇脚。
歇了回。忽而听一丫头喊:“你是谁?在这儿作甚?”晏茹回身望去,只见众婆子小厮抬着各色箱笼匆匆往外走,几个丫头婆子远远地簇拥着个人来。
晏茹的料想是府上二奶奶,又想起彩云所说的一番话,脑子空空的,手忙将包袱掩了。
李见这大着肚子的人也十分意外,她总觉有几分面熟,又想不起人来。一旁的丫头又问了遍,晏茹道:“我是二爷的姨娘。”
李愣在当地,问:“肚里的是?”晏茹道:“自是二爷的儿子。”李忽而想起这人,问:“什么日子有的?”晏茹说了个日子,回:“莫约是那日子有的。”
李一听,一时只觉分外可笑,她抑制不住地笑起来,眼中含泪,拍手道:“瞒得好、瞒得好、不愧是你陈子兴、不愧是陈家――”说罢走了。
晏茹见她脸上似悲似怒,状若癫狂,忙退到山石后缩头缩脑地看了半响,心内说:不若混在他们中间出府,只又怕被人识破,正犹豫间,人已走了。
忽而远远地又听见有人叫她,晏茹认出是那两个背着她嚼舌根的丫头来寻,慌忙跑开,半响后,东西南北都听着不少人声。
晏茹去无可去,心说:这胎儿不能留了。于是爬到山石上,眼一闭就跳了下去。
待丫头找着她时,只见血哗哗地从两腿间流出,晏茹倒地上不醒人事。那丫头吓得三魂去了七魄,一面哭,一面扶着人叫大夫。
晏茹只觉腹内如刀绞,疼得她生死不知,面色惨白,道:“肚子、好疼――”
这面贺妇人听李砸了老太太佛堂,匆匆去看视,伺候汤药。还不待歇脚,又有彩云急匆匆进屋来道:“不好了,晏姨娘中途遇见二奶奶,孩子没了。”
贺夫人闻言一惊,手一个不稳,将药碗摔了一地,恨道:“这个孽障――真要绝了我陈家血脉不成――”
老太太被这声响惊醒,眼睛半闭,问:“孩子?什么孩子――”贺夫人哭道:“老祖宗,茹姐儿怀的孩子没了。”老太太猛地抓住贺夫人手臂,大张着眼,问:“你、说什么?”
彩云道:“晏姨娘半道遇着二奶奶,不知怎地,孩子没了。”话音刚落,只见老太太气得一下厥了过去,道:“毒妇――这个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