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临——章小笼【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4 23:06:20

  听罢这一席话,唐瑞雪的心口像压了一套二十四史似的,自觉已经沉重到了不能喘息的地步。
  她算明白了为什么陆清昶从不提自己的父母,为什么陆清昶那么信任颜旭笙――如果颜旭笙当真设计炸死了陆清昶,也满可以狡辩说只是把自己搭救过的一条命收回去罢了。十七岁的陆清昶曾生活在一个鲜血淋漓的魔窟里,颜旭笙也曾是他的救世主。
  压龙寨的大当家姓曹,人送外号曹阎王。
  曹阎王生平不爱吃喝不近女色,最钟情的乃是绑票勒索,勒索成功全山寨庆功吃肉,曹阎王作为大当家坐在首席听着土匪们的恭维乐呵呵的挺高兴;勒索不成曹阎王也不气恼,因为他自有消遣可做――他面带着微笑,用一把匕首给人行比凌迟更可怕的酷刑,活着扒皮撕票。
  陆清昶怎么不知道当土匪没有前途可言?怎么不知道大当家疯、二当家助纣为虐?可他不知道怎么跑,或者说,是看过了许多想要逃跑而血淋淋地跪在地上求大当家给个速死的人后,不敢轻举妄动。
  颜旭笙被绑上山的时候曹阎王的行径已比前些年更恶劣,疑心很重,有好些人莫名其妙地就被虐杀了。陆清昶作为山寨底层的小喽,活得像一张拉到最满的弓,没有一刻不紧绷着神经。
  曹阎王又狠又毒,坏了一辈子,临了被书生似的颜旭笙抹了脖子。
  颜旭笙浑身是血指使陆清昶拿油桶点火烧山的时候,陆清昶没觉得这个人更狠更毒更危险,看着火光冲天的压龙寨也没怕。他站在滚滚浓烟中想,这个人是好的,多么大的一场火,结束了一切滔天罪恶, 烧得好。
  唐瑞雪张了张嘴,想说那些不是你的错,可话到嘴边自己都觉得轻飘飘。末了没说出什么,眼睛先有些发酸了,那个李主席怎么能这样说话辱没人? 她替陆清昶委屈得简直要落下泪来。
  “上面早就颁布了禁烟令,一封电报发去江宁,看是过去那些计较重要,还是他姓李的顶风作案以省主席的身份兼职鸦片贩子重要!”
  陆清昶见她眼眶都红了,赶紧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背,“瞧这牙尖嘴利的。是我的错,不该说这些的,哎,扯远了,别气了 。”
  “我不是气话,难道就由着姓李的这么为非作歹祸害一方?”
  陆清昶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李裕龙家在前朝代代都有官职,根基深厚,皇帝退位后也是筹谋得当,别的遗老夹着尾巴做人吃一天老本算一天,只有他李家的富贵不减反增。”
  唐瑞雪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冷笑起来,真道是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世代簪缨,改天换地了还是屹立不倒,那哪里是能轻易扳倒的人!
第18章 多歧路
  时间已经到了农历冬月,顺应气温冷暖似的,李裕龙与陆清昶的关系降至冰点。虽然李裕龙有着千丝万缕的人脉,但陆清昶的兵更多,所以官大一级,还不至于压死人。在两人互相牵制明争暗斗之下,李裕龙表面做出了一些让步,主动取消了部分强租土地的合同,背地里却想出了一个反击的阴招...
  这天晌午,一辆黑色福特汽车刹在了鑫新报社楼下,先开的是后排车门,跳下来两个做便服打扮的青年。随后驾驶位上的男人将车子熄了火,下车绕了一圈想到副驾开车门。
  可唐瑞雪动作快,自己先拉开了车门,金}天只虚虚地扶了她一把。
  乍见了车外冷风,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可脚步上并不停歇,满腔的怒气给了她热量,走得比身后三个身高腿长的大小伙子更快。
  报社的编辑记者们都在二楼办公,一楼就显得很空旷,只有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捧着一杯热茶充当门房。见有来者,老头放下茶站起身来一伸手:“哎,你们是干什么的?这不让随便进!”
  唐瑞雪道:“大爷,劳驾,我们有预约的。”
  “跟谁约的?没人知会我哇!你这女子怎的睁着眼说瞎话?你们不能上去。”
  话音刚落一个青年蹿上前两步就直指了门房的鼻子:“你他妈说谁睁眼瞎?老不死的你是活腻歪了!”
  “小徐!”唐瑞雪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同时身体力行地不再和门房多言,直奔了楼梯上二楼。
  金}天瞪了徐副官一眼,徐副官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低下头去匆匆跟上 ;唐小姐说了,此行不得张扬,所以不叫他们穿军装,军座现下本就在舆论上陷于众矢之的,若是因为自己的莽撞再被编排出新故事,那他可就有大罪过了。
  老门房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没敢追。
  报社给雇员们管一顿工作餐,此时附近一家餐馆刚将热腾腾的饭菜送来,因为没有正经餐桌,饭菜被摆在某一张办公桌上,编辑记者们围成一圈正站着吃午饭。
  见了唐瑞雪这面色不善的一行人,他们停止了咀嚼面面相觑。
  唐瑞雪环顾四周:“请问哪一位是贵社的主编?”
  主编孙平放下碗筷,“我就是。”
  “哦,原来您就是孙先生。”
  孙平见眼前的女子长相不凡,周身衣着虽然简约却能看出不是便宜货,还知道自己的名字,就有些疑惑,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位漂亮富家小姐。“请问您是?”
  唐瑞雪笑了笑:“我想和您单独谈一谈。”
  有编辑起哄怪声怪气地唏嘘起来,认为马上就有风流故事可看。但他们马上就被一个娃娃脸的青年用清嗓子声制止了――这青年始终站在年轻女子身后,看站位类似跟班,可那张冷若冰霜的小白脸上长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仿佛能把人盯到骨髓里去,叫人莫名的望而生畏。
  孙平作为主编有一间单独办公室,他将唐瑞雪迎进去,而那三个青年直挺挺地守在门口,像随时准备破门而入似的。
  孙平沏了杯热茶递给唐瑞雪,“好了,现在请您说说您的身份以及闯入报社找我的原因吧?”
  唐瑞雪接过茶杯,口中答非所问:“听闻孙先生是贵社的金牌笔杆子,还是燕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我想请教孙先生在大学里修习的是什么专业?”
  孙平皱起了眉头:“呃,我是新闻学科毕业的,小姐到底有什么事...”
  “那孙先生一定是个考试中的舞弊高手吧?否则以你这幅连新闻的底线是实事求是都不知道的德行,怎么能顺利毕业?”唐瑞雪将茶杯用力向地上一掼,孙平的裤管湿了,擦得铮亮皮鞋也溅上了茶叶碎。
  他气急败坏地跳起来:“什么玩意?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只要你这个大主编睁开眼睛看看,强占良田种鸦片不管百姓死活的是什么人,在外面给贫困户发救济粮施粥的又是什么人?”
  孙平明白过来了,这是秋后算账来了,说的是昨天头版上的那篇文章――那篇没指名道姓,处处线索却暗指陆清昶的文章。他文笔好,信手拈来不过一千字,一个先做土匪作恶多端后又鱼肉百姓的军阀形象就跃然纸上。这篇文章占的版面不大,却排在首页,已经在李主席的操作下发往南方了,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会对文中“路将军”恨得牙痒痒。
  “这位小姐,那是小说,小说是什么意思?虚构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现在是民国,难道还有人要搞封建时代的文字狱吗?”说这话的时候孙平紧张得有限,因为省主席秘书曾对他许诺,一定会保障他的安全,就算真把他抓去大牢里关起来了,主席的人也会来捞他的。
  “看来你是死不承认了。”
  唐瑞雪拍了拍桌子,门外三人马上有了动作。徐副官李副官看着其余记者,金}天则手脚麻利地进来,反锁,一记结结实实的扫堂腿踢出去,孙平登时跪到了地上,与此同时金}天的手枪也抵住了他的太阳穴。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虽是唐瑞雪自己的授意,此刻还是忍不住惊讶地看了一眼金}天。她本以为小金是文职,还担心万一孙平有点身手,会不会不好制服亦或是闹出太大动静。
  金}天注意到了那一眼,抿嘴轻轻一笑后心想她也许是小瞧了自己;其实自己什么都会,她让他做的,他全能做到,真有做不到的,日后也可以学。
  孙平感受到了枪口冰凉的触感,舌头都吓得硬了几分:“你...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就是个写小说的,那些大人物之间的事...我,我不晓得的。”
  唐瑞雪在他面前蹲下,诱导着他说话:“孙主编可把自己摘得够干净的,难道你一点好处都没得?”
  “没有,没有,我是不知情的...”
  “如何不知情?我看那些诬陷之言也是署的你孙平的名字,难不成是有人害你、胡乱挂你的名?”
  孙平哆嗦着摆手: “这...反正...与我无关。”
  唐瑞雪不耐烦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孙平:“你遮遮掩掩的不说清楚,看来就是没有苦衷,纯属你个人做的了!”
  她拍了拍手:“你这种货色活着也是给新闻界抹黑。”
  金}天随之扣动了扳机,孙平走腔变调地怪叫一声,等来的却只是一声空响。
  枪里并没有子弹。
  可濒死的错觉击垮了孙平,他扑通一个头嗑在了地上,裤裆处已经暗了一块:“我说,我说!我就是个小角色,我不是存心编排陆军长,我是不敢不写啊!我的确收了王秘书送来的钱,一共是两千块钱,可是我不吃敬酒他就要给我吃罚酒了!都是他逼我这样写的!”
  “钱呢?”
  “存到银行里去了,我一分都没动过,存款单子就在这儿!”孙平战战兢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
  唐瑞雪拆开看了看,果然是一张数目为两千的存款单,“小金,我们走。”
  孙平跪在原地,心里知道不好了,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天深夜那张存款单子的拍照洗印版出来了,被加急送到了李主席府上。次日凌晨,李主席派出的众多亲兵快马加鞭上了路,要将送往南方的报纸均追回来,说是印刷有问题,需要销毁。
  至此陆清昶这边算是扳回了一局,李裕龙也消停了一段时日。
  此期间,颜旭笙登门与陆清昶秘谈了一下午,中心思想不过是李主席不是好惹的,此次交手小胜必定让李记恨上了,将来一得了机会肯定要狠狠整治陆清昶,都说朝中无人莫做官,与其留在此地与后台有人的李氏缠斗不如另寻出路海阔天空。车轱辘话被颜旭笙变了各种花样说来说去,最终陆清昶烦了硬叫人送颜团长回去,二人不欢而散,后来颜旭笙就不大来了。
  唐瑞雪心里则隐隐生出了一个念头,本来像个不值一提的小小芽儿,可不知怎的,陆清昶每在她眼前晃悠一次,她心里就要落一场缠绵的雨,这棵小苗对应的就要长高一分。
  冬至那天晚餐时陆家的饭桌上除了寻常的炒菜以外,还摆了两盘冒着热气的羊肉馅饺子。
  还没动筷子,一名副官就从外面走了进来,看了看陆清昶对面的唐瑞雪,犹豫了一瞬,还是伏到了陆清昶耳边耳语了几句。
  陆清昶微微变了脸色:“金}天呢?”
  副官答道:“金副官长已经带人去追了。”
  “不必了,把金}天喊回来,不要和他们多纠缠。。”
  “出什么事了?”唐瑞雪问。
  陆清昶拿起筷子:“我押的货刚出热河就被抢了,不是什么大事,吃饭吧。”
  唐瑞雪知道他为了养兵不得不兼职保镖,自从他和李主席交恶后,军饷更是被李主席使劲浑解数层层克扣到了少得离谱的程度。“怎么就不是什么大事呢?抢了多少?”
  “两车的货都被扣下来了,怎么也得损失个万八千的。”陆清昶夹了个饺子送进嘴里,见她蹙着眉头不说话,便又说道:“李裕龙手下的人干的。李裕龙不知打得什么盘算,两三月没给他们发饷了,都穷得眼冒金星恨不得吃人,拦路抢劫的营生都干上了。”
  唐瑞雪捏着筷子,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李主席压榨克扣到了一定程度,把手下的兵逼上了没有退路的退路――成了穷凶极恶的匪,唐瑞雪想,可若真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候,谁也没有退路。下定决心似的,她突然说:“陆清昶,咱们走吧。”
  “嗯?上哪儿?出去打牙祭?今晚这菜我觉得不错啊。”
  她的脸骤然红了,可声音是硬而坚决的:“我说,咱们走吧,离开这里去香港、去南洋,去远的地方。”
  陆清昶扑哧一笑:“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香港?南洋?你想玩,明儿咱们就上火车去天津玩一圈去。你还没去过天津,天津城里…”
  唐瑞雪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会打仗的,将来会开战的!”
  陆清昶收敛了笑容:“你怎么了?当初老颜叫我去满洲,你也是不赞成的。现在让我走,走去哪?热河是我的大本营,四万兵摆在这里不要了?”
  唐瑞雪想说,热河总要丢的,守不住的。李主席将民心伤了,如今干脆连将士的心也不要了,这片土地被抢走已成定局,可看着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我在天津有一栋房子,比不得这里宽敞,但是在租界里,归英国人管。想来外面怎么打,洋人的地盘总是安全的。哪天要真开了战,满洲打过来了,我自然送你上去天津卫的车,保你的平安。”今天的山药片炒得不错,脆生生的,他夹了一块放到唐瑞雪碗里,“人生在世,我有我的事要做。如今太平,我们做个伴;将来若是不太平了,我们道不同各相其志,我一定放你走。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束缚,你的前程,我既然许诺过就必然筹谋好。”
  “你这话是觉得我是怕被你连累了?” 唐瑞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他是误会了自己,自己确实曾想独善其身,跟他走也图的是想吃好穿好活得好;可如今不是了,如今她是真心想和他一起看四季流转,即使看上几十年也不会厌。
  这不能算自私,如果没有自己,这个人或许已经成了某个坟墓下的一捧土。这个世界没有他还会照常运转,他于世界未必是必须的,于她却是唯一的。两人之间有了那么多回忆,再怎么装糊涂,也是意义非凡了。
  “那又怎么样呢?如果当初我就是个城墙跟儿要饭的,你会一直待在我身边陪我一起敲碗乞讨吗?瑞雪,你还小,人不讲情义是自然。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说到这他放下筷子冲她一笑,笑的很温和,可一点也不像他,“再说了,我和你算什么夫妻?睡都没睡过,姘头也论不上啊。”
  “陆清昶,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是夫妻,你会不会和我一起走?”
  陆清昶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夫妻?我现在可没想过娶什么妻,你也说了,迟早是要打仗,将来开战了带着一窝子老婆姨太太的不是麻烦?再者说…”他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抿了抿嘴,“要娶至少也得娶个和李主席家里的闺女差不多出身的吧?也不是我想吃软饭,只是…”
  唐瑞雪顿时感觉如有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砸得她非得咬着牙才能吐出字句来:“那我呢?”
  他见她颤抖着马上要掉下泪来,也只是笑一笑 :“你还是不一样。你好看,我乐意养着你。要是春宵一度自然是好,你不愿意呢,我倒也不亏。人家上电影院去看女演员还买票呢,你天天在我脸前晃,吃不着也能偶尔摸两把,给你花点钱是应该的。而且,我看你啊,可比那些个女演员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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