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不是这样的关系,也不该是。
即使她慢慢卸下防备,即使很多事他也都开始说给她听;可是人和人都是初初遇见的时候最好,她害怕生变,害怕遗落。
唐瑞雪始终记得陆清昶曾经对自己说过,“我已经是军长了,就不能不是军长。”
她也是这样。
他曾经坐在床前守了她一整夜,她不敢奢望余生都安眠,但至少不该打破本来的和谐平添梦魇。
所以她推开了陆清昶,她知道他不会强求。
果然没有。
唐瑞雪看他转身上楼的背影,他走的很快,像在掩饰尴尬。
她忽然有些鼻子发酸,心里的话只能说给自己听。我从没有质疑过那些和你的点滴是假的,可是人要的太多了,当有一天热情冷却堆叠,我要如何呢?陆子至,其实我在心里叫过几次你的字了。我们也算相依为命,可人都是自私的,我不愿意拿这世道里的未来去赌一场相爱。
承德其实是一座灰扑扑的城。
往日皇家年年来避暑的地方,风光自然无限好;可是不够繁华,忽略风景只看建筑时总让人觉得是美玉蒙尘。
在大批褪了色的房屋中,梦泽俱乐部闪耀的招牌就被衬托得格外显眼了。外面的灯牌流光溢彩,二楼的包间里灯火虽然也是通明,可待在屋里总有种看不真切的感觉――因为房间关着门,又不开窗,屋里的烟散不出去,所以视线总是模糊不清。
好在来这里的人也不必清醒,本就是浮萍一般的年月,富贵与荣华谁也不能保证屹立不倒,现在不享受,往后的命运谁能说得准?
恩客们即便没有贪杯,看着烟霞里好似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舞女小姐,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烟雾缭绕中,陆清昶歪在榻上和李云峰相对而坐玩纸牌。
身边的姑娘是承德城里正当红的,美貌之余还有一副好嗓子,人称小黄鹂。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的斜襟旗袍,指甲也不知用了什么花染成了殷红的颜色,因为手白嫩,倒也不显艳俗,反倒衬得十指纤纤。她手一晃,灵灵巧巧地从陆清昶手中的牌中抽出两张抛出去:“李团长可别挑我的理,不是耍赖,只是再不帮帮陆司令,陆司令可就连输您四局啦。都说事不过三,有来有往的,讨个好彩头也好,您说是不是?”
李云峰觉得这小黄鹂果真名不虚传,两张纸牌也丢得千娇百媚,不用干什么,单听听她那副脆生生的小嗓子就足够让人心神荡漾的了。相比之下自己怀里这个姑娘就略逊一筹,模样差一点,也被比的笨嘴拙舌了些。但他也不大在乎,和陆清昶出门,什么好的管事的自然是先紧着姓陆的,大不了下次自个来,再找个更好的就是了。反正都是个玩,风月场里最不缺的就是人。
于是李云峰嘿嘿一笑道:“那自然了,我们师座要是再输下去,不用你说我也该放放水。”
陆清昶也笑,呼出的气息带着酒气与微微的醉意。
情场失意,赌场也不想打起精神去得意,纸牌有什么好玩的呢?孤魂野鬼似的跑出来连吃带喝,无非是不愿意和那个人打照面罢了。
想到唐瑞雪,他的心就立刻打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结。他自以为活的很明白,看透了人世间的行走之道――什么都被他看透了,就是不明白唐瑞雪。
耳边李云峰和舞女说着荤笑话,舞女故作含羞的陪着笑,包间的隔音也不好,隔壁传来男人的高谈阔论。在家里看哪里都不顺眼坐不住,出门了也静不下心来,周围的一切都聒噪透了,陆清昶闭了闭眼,还是想瑞雪。
“陆司令可是困了?要不要我到楼下去叫些夜宵?您喝了不少酒,喝碗银耳莲子是最好的了,又养胃又醒酒。”小黄鹂搭了陆清昶的一条手臂柔声问道。
陆清昶摇了摇头,却突然留意到了她胸前挂着的镀金怀表。这个圆形的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里面的表面没什么新奇的,只是内盖很精致,嵌着圆形的小照片。
他扯过那个怀表看了看,小黄鹂以为他是觉得自己的相片美丽,便笑道:“这张太小,人脸都瞧不清楚啦。若是司令喜欢,我下次拿一张大的送给您好了。”
李云峰身边的那个舞女一听便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小黄鹂是个狐媚东西,自己也不差什么,凭什么小黄鹂能陪既富得流油又长得像小倌儿的年轻军长,自己就要伺候这个五大三粗满脸胡茬的爷们儿?陆清昶下一句话倒是解了她的气,他说:“不必了,我只是觉得这照片照的不错,和你的样子一模一样,不失真。在哪里照的?”
小黄鹂一愣,但也不失态:“是城东那家朝阳照相馆的师傅照的,听说那个师傅留过洋,捣鼓这些东西确实是有一手的。”
陆清昶点点头,站起身来:“我走了,云峰你自便吧。”
另一个舞女嗤笑一声,仿佛很同情似的看了小黄鹂一眼。
小黄鹂脸上挂不住了,她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急急地站起身挽留道:“外头更深露重,不如陆司令还是等明儿再回吧。咱们这旁的不敢说,早上的茶点可是一绝,南方来的客人尝了都说好呢。”
李云峰也大剌剌地一伸手:“别走啊,他们这楼上还有浴池呢,天热,咱泡个澡睡这不是挺好?”
陆清昶的腿已经向外迈了:“我还有事,你自个儿玩吧。”此刻他灵光乍现似的有了一个想法,想要留一张她的相片,时时能看到她的样子。也许真是醉了,他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和她会是见一面少一面。
看着陆清昶出了包间门,李云峰呸了一声,“狗脾气!自己打电话把老子叫出来,又说有事,深更半夜的能有什么事?谁他娘的欠他的!”骂归骂,陆清昶走的却正合他心意。陆清昶对小黄鹂淡淡的,他可看小黄鹂是个妙不可言的小美人,今夜春风一度是肯定的了,这下两个他全要。
次日早上,唐瑞雪刚简单的梳洗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就被前院的说话声吸引了。
走出去一看,院子里架着一个木色的三角支架,唐瑞雪看出来那是照相机,只是样子比她想象里笨重许多。
两天没见陆清昶了,也不知道他这几天白天黑夜的不见人影是跑出去做了什么。
陆清昶很高兴地冲唐瑞雪招了招手:“瑞雪你来。”
“你看,我把照相馆的师傅叫来家里了,我还没有拍过这东西,咱们照一张照片,不,多照些,冲洗出来之后选几张好的。”
唐瑞雪不觉得几张技术不成熟的黑白相片有什么稀奇,只是看他眼睛亮晶晶,像个迫不及待要献宝的小男孩,也忍不住心情愉悦了。
“那我去换身衣服,穿什么好?那条绿的长裙?还是那件蓝色洋纱旗袍?哎――我这脑子,穿什么颜色照出来也是黑白的。”
陆清昶哑然失笑:“要不要裹上你的貂毛大衣?虽然看不出颜色,倒是够富丽扎眼!”
“那你怎么不穿那套厚呢子军装?那才叫气派呢,配得上您军长大人的身份地位。”
斗了两句嘴,如往日种种一般;他们谁也没有提那天那个并不算绵长的吻,仿佛那天二人都是灵魂出窍,而今已然回归原位。
唐瑞雪把头发在后脑勺处低低地挽起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裙装,难得的戴上了他送的戒指―――平时嫌刮头发碍事,从来不带。
摄像师说道:“陆司令和陆太太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摄影师这话既是恭维,也是真心。他们并肩而立,都年轻,都体面。姣好的阳光洒落在他们脸上,看上去就是一对少年夫妻,任谁见了不赞一声金玉良缘?
可惜他们都不讲爱情,情谊再深,避而不谈也是无用。
几天后照相馆送来了照片,陆清昶挑来选去,最满意的却是一张摄影师以为的废片。
也许是阳光太强了,唐瑞雪的眼睛微眯着,对镜头笑出了两颗小虎牙。陆清昶觉得她那个样子很俏皮可爱,比其他睁大眼睛站的笔直的样子好看许多。
他将裱好的相片小心翼翼地摆正在书桌上,在这个炎夏感到了心满意足。
第17章 少年识尽愁滋味
早上九点一刻,陆家后厨的大师傅开始清点小贩送来的肉菜琢磨中午的菜式,排骨单独做,豆角配茄子,凉拌木耳海带丝…正是思绪万千之际,张妈进了厨房,“老汪,唐姑娘起来了。”
老汪过去是炊事班的,因为不止会做大锅饭,还有些家传的做面点手艺,被陆清昶提拔成了自家的主厨。陆府的后厨工作很好做,正经主子只有军长一位,军长是个很好伺候不挑嘴的单身汉,给什么吃什么,老汪认为自己只要不恶鬼上身鬼迷心窍给饭菜投毒,这份工作就能做到天荒地老去。后来又有了一个唐小姐,唐小姐也是好说话的,就是起床晚,每天早上要等她迟迟苏醒后再开一顿早饭。
老汪自知厨艺平平,听说如陆府一般规模的人家后厨里的大师傅都是中西餐俱会做的全才,自己已然是技不如人,故而万万不敢为多做一份早饭腹诽抱怨。于是他马上调动出笑脸对张妈道:“早上军长吃的面条的卤子还有剩,糯米粉和红豆馅子也有现成的,包几个汤圆往水里一滚要不了多长时间。或者我弄俩鸡蛋炒个米饭?”
张妈沉吟片刻,替唐瑞雪做了决定:“少下点面条吧,再卧个蛋。汤圆占肚子,唐姑娘吃了中午该吃不下饭了。”
“好嘞。”
待老汪忙活起来,张妈转身去了唐瑞雪屋里,其实唐瑞雪是不要人伺候的,张妈极力地想找些活干,便提出了要给唐瑞雪编辫子。
唐瑞雪对编辫子没有很大兴趣,但知道张妈总是一没事做就惴惴不安,便点头应了。
张妈拿了一把木梳顺着唐瑞雪的长发,动作温柔到了缓慢的程度。人非草木,自唐瑞雪住进陆府相处了这么久,她对唐瑞雪是有感情的。不止因为唐姑娘待人和善不使唤人,也因为张妈早年曾有过一个女孩子,没能养大,此时寻求慰藉般暗暗地带了些母亲对女儿的心态。
张妈对唐瑞雪迟迟没有得到名分一事十分不平,照她看,老爷即使年纪轻轻位高权重骨子里也和村头的王五王二麻子没什么区别,男人都是不知好歹的――前些天二人似乎还闹了别扭,听说老爷不回家是在外面玩了好几天。她希望唐瑞雪能抓紧“套牢”老爷,即便目前“唐姑娘”三个字在陆家和“陆太太”也差不多,可还是得有个明媒正娶的身份才叫稳妥。
而唐瑞雪好像有些缺心眼儿,一点也不心急似的,张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时不时就要拿话提醒,陆清昶喜了怒了也全要说给唐瑞雪听。
“姑娘一会吃了饭去看看老爷吧。”
唐瑞雪打了个小哈欠:“他变模样了?我看他做什么。”
“刚才姑娘洗漱时我下楼去厨房要早饭,听到老爷在客厅打电话,老爷撂了电话听筒脸色就不好,连茶杯都摔了。”
唐瑞雪倒是集中了些注意力:“哦...”
张妈怕把唐瑞雪扯痛,花了十多分钟慢慢编了一个如意髻,完成后还想将发型固定得更结实 些,便翻着梳妆台上的小盒子找合心的卡子。
唐瑞雪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想要跑。
“诶,姑娘别急呀,还有最后一步呢! ”
“您不是叫我去看看陆清昶么?我这就去啦。”说着便溜之大吉。
出了卧室唐瑞雪果然进了陆清昶的书房,陆清昶正翘着二郎腿发呆,见她来了赶忙把腿放下换了个端正坐姿。
“找我?”
唐瑞雪看他吓了一跳似的,并没有怒火中烧的烦恼模样,语言中就带了点调侃:“是啊,我听说某人刚才炸了毛砸东西来着,过来瞧瞧。”
陆清昶很勉强地微笑了一下:“没什么事,哪还犯得上你专门跑一趟看我。”
察觉他神色有异,唐瑞雪便追问道:“怎么了?出事了?”
“真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我是吃干饭的闲人,哪有什么可忙的?”
陆清昶忽然有些烦躁,他方才的确失态发了火,当中原由是不能和唐瑞雪细说的,偏偏她又追问上了。
近来他与省主席李主席不合。
本地有眼力见儿的大烟馆老板均长期向李主席行贿,以求禁烟小队能对他们的生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主席收久了贿赂,发觉老板们都富得流油。烟鬼们的瘾根本戒不掉,即使卖孩子卖门板卖铺盖卷也要往烟馆送钱,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为何不自己做?主席大笔一挥,翻脸不认人查封了数家大烟馆,与此同时利用手中权力从民间低价强行租用大批土地。
李主席手下的亲兵不再上打靶场操练,专下地种罂粟。为了让小兵们干活干得心服口服不乱说话,李主席放下话去其中所得用以发军饷,说是军饷,其中多少进了李家金库可想而知――这也不是陆清昶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唱反调的原因,他不眼红妒忌,也没打算向上告御状和李主席斗个玉石俱焚。
根本原因在于罂粟,种过罂粟的土地就像中过毒一样,往后几年是别想养出粮食的!土地若是由着这样祸害下去,百姓要闹饥荒的。
陆清昶极力劝阻李主席这种不顾来日的行为,李主席则非常不高兴,认为陆清昶又不是农民,突然爱惜起土地很无厘头,一定是存心跟自己作对。他是前两年从南边过来走马上任的,不是本地人,并不清楚陆氏的历史。原先两人表面和睦的时候没有人嚼舌头,现下他看陆清昶不顺眼,自然就有好事之徒冲上来向他科普陆清昶那段过往了。
听完李主席更生气了,一个土匪出身的穷小子洗白了没几年居然敢爬到自己头上装好人?
于是主席下达了一个命令,近日承德百里外的黑马山上匪帮猖獗,你陆军长在其位就要谋其事,要管制好省内保安工作,马上亲自带兵出城剿匪去吧!
派遣完差事,李主席又和蔼地在电话里叮嘱了几句,“我听说匪帮之间人员的流动性也是很大的,我希望此番剿匪你如果遇到了故友,切勿忘了自己现下的职责才好。小陆,我说这些话你或许不爱听,可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如今你既是江宁政府的人,就要时时谨记自己的身份,服从是军人的天职。现下不是你拉绺子当老大搞一言堂的时候了,你说对不对?”
陆清昶当时气得手都要抖了――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一道伤疤,如今被不留情面很不好看的撕开了,他还无从反驳。
怎么反驳?人家也没造他的谣,他确实是压龙山上下来的。
陆清昶心烦意乱的简直想不出谎言搪塞:“那你就吃你的闲饭去,这不用你管。”
唐瑞雪一听也来了气,“你是强盗土匪托生的?怎么听不懂好赖话呢,问你两句还冲我烦上了。爱说不说,不知好歹。”
话音刚落,她就见陆清昶面色一白,睫毛颤颤的。
“是又怎样?”
陆清昶站起身来,把话说的很慢,像絮絮叨叨,也像咬牙切齿:“我不光彩...可那是我能选的吗?我是被骗去的!我要是敢跑,那个曹阎王就敢活扒我的人皮...因为我想活,就合该被戳一辈子脊梁骨?”
陆清昶不加渲染,简略木然地讲完了自己的少时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