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旭笙皱起了眉头:“可是……”可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李主席及他的属下太作孽,民怨已经四起,村民们分不清什么杂牌兵嫡系兵,陆军的人替李主席的人背了黑锅。
陆清昶端起碗灌了一气稀粥:“不白要,我出钱买。我那箱子里还有几根金条,你去拿出来。”
县里百姓们凑出了一些粮食,饿肚子问题暂时得到缓解,可还是没有充足的弹药,谁也不能凭空变出子弹火器。还有二十几万发子弹,打完了,也就真完了。
不能完,得走,得突围。
陆清昶在脑子里盘算着,他想今夜带着人出城,先挑软柿子捏,从伪满二鬼子军团驻地夜袭抢一批弹药来。
这时耳边颜旭笙的咳嗽声让他思绪中断,并陷入了另一个忧愁。
从承德撤出来时日本飞机一通乱炸,除了满地残骸还留下了四处飘散的烟尘,颜旭笙这几日被呛得快要咳出血来。
陆清昶知道颜旭笙需要良好的休息和消炎针剂,他想要送颜旭笙走。虽然身在战区,但路并没有都被炸毁,如果乔装改扮成逃难的百姓,离开不是没可能。
“老颜,明天我叫人送你走吧,县里找个年轻汉子赶马车,再带个机枪手跟着。别晚上走了,夜里反而风险大。”
颜旭笙很突兀的在心里想到了一句他年少时背过的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年轻鲜活的子至会在此地化作一堆无人问津的白骨吗?他捡来的那个分外怜惜的女子又会在梦中怀念他吗?
想到最后,颜旭笙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问:“那你呢?”
“我?我什么?我又不需要养病。”
“承德没了,要是青阳也没了呢?继续往周边县城退?还是钻进山里打游击?”
“走一步看一步,总是有退路的。”
“也总有退无可退的那一天,况且这世上压根儿没什么退路,所有退路都是不得已的妥协。”
陆清昶轻声说道:“老颜,我死不了。”
颜旭笙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这天入夜,陆清昶亲自和梅卿带着一支不到一百人的小队摸到了伪满军队的营地。
夜色阑珊,陆清昶带头匍匐前进,在杂草丛生的掩护中向看守装着弹药卡车的小兵开了第一枪。
寂静的空气中炸开了一颗小小烟火,混着新鲜的血腥气,然后就是接连不断的枪声。
陆清昶并不恋战,抢了车就跑;粗眼一看跳上卡车的人只剩了一半,梅卿的左臂也被子弹擦了一下,鲜血淋漓。
一路上卡车被开得几乎要平地起飞,好不容易遥遥地看到了己方营地,夜空中却突然像炸开了一个雷一样,震的司机猛一刹车。
陆清昶抬头一看,西南方火光冲天。
“出什么事了!”梅卿捂着流血的左臂吼道。
“怕是日本人跟我们打的一样心思。快走!再开快点!”
一路风驰电掣的往前疾驰,总算到了营地,陆清昶火急火燎地跳下车,喉咙里干得要出血。
江博文率先横冲直撞跑了过来,站定在陆清昶跟前,他害怕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坏了,军座,坏事了啊!老颜走了!”
陆清昶没听明白:“啊?什么?”
李云峰慢了一步,一面向陆清昶站的方向小跑一面扯着嗓子骂道:“他妈的狗娘养的颜旭笙炸了咱们的营房,还放了把火!南边那排营房里的人给他烧的鬼哭狼嚎的!他带着他那个团跑了!”
梅卿也顾不上伤口痛了,微微张着嘴,他像傻了似的,李云峰说的每个字他都能领悟,连在一起却听不懂了,“什么意思?不是日本人来偷袭了吗?老颜放火?烧咱们自己人?”
李云峰一拍大腿,同时观察着陆清昶的神色,心里暗暗担心别给他气晕过去了,“哪来的日本人?是姓颜的龟儿子扔炸弹放火烧我们自己人!现在那边还在救火呢!”
第21章 割袍断义
陆清昶并没有如李云峰担心的那样一头栽倒在地上,他似乎还比较平静,轻声问道:“他是往东北方向跑了吧?”
江博文和李云峰同时点了点头。
陆清昶一指北方,发出的声音很低:“追。他要去奉天。”
然后他快步跑向临时搭的马厩,飞身上了一匹红毛战马,直奔东北方去了。
三个团长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心里都认为没必要追。营房的火还没灭呢,不顾眼前追去干嘛?子弹已经很珍贵,用在与逃兵打杀上太浪费了。但他们又统一的都清楚,陆清昶是非追不可,即使没有车马,他凭着两条腿也定要去的。
李云峰注意到了梅卿滴着血的胳膊,率先打破沉默开口安排道:“那什么,弹药抢到了吧?梅卿你先包包你那手,老江去看着救火,我跟着去追。来人!开车!”
一路上马鞭子被陆清昶抽的啪啪作响,这片地方山路居多,开车没有骑马顺畅,而颜旭笙带着那么多人走不快,他相信自己能赶上。
颜旭笙炸自己的营地烧自己的人,叛变出走,为什么?因为他怕打仗怕死吗?可自己都安排好了要送他走了啊。谁都能对不起陆子至,唯独颜旭笙不行,唯独老颜不行!
陆清昶是很会骑马的。
当年从压龙寨下山,哪有钱买汽车?他和颜旭笙骑着马跨土枪打天下,那些过去,历历在目。可现在缰绳却有些握不住了,不知怎的,他从马上滚了下来。战马训练有素,看人摔了就停下不走;一个打滚儿爬起来,他也觉不出疼。
这时候约莫离天亮还有几个钟头,别说人了,就是野鸟花草都还在沉睡;明明四下无人,可陆清昶却感到整个世界都很吵,像有什么东西在炸裂崩塌。伴随着耳边的轰隆作响,他策马狂奔了不知多久,总算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汽车。
强行稳住了心神,他拔出腰间配枪射向了右后侧的轮胎。
汽车刹住了,车门开了,颜旭笙下了车。
颜旭笙一点儿也不慌,平静从容的好像他只是随便出个门。
“子至。”
陆清昶的后槽牙紧紧地咬着,他从牙缝里挤出语句:“为什么?”
颜旭笙慢慢地踱步靠近陆清昶,“为什么很重要吗?你抓到我了,军中最忌讳倒戈的逃兵,你应当立即毙了我,以儆效尤。”
陆清昶的太阳穴在狠狠的跳,他用尽全力提高了声音:“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一个解释!你怕死,我也怕你死,我要送你走了,我明天就要送你走了!还是你想要钱,我给你啊,你知道的,你要我就一定给…你说,你带着这点人即使到了满洲,他们又能多看重你呢,啊?”一段话被他说的语无伦次。从他的少年时代开始,就已经没有落泪这个词存在了,可现在他很想哭,他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
颜旭笙微笑了起来,并伸手拍了拍陆清昶的肩膀;仿佛时光倒流到了过去,自己还是给他挡过子弹的好大哥。
“子至,你什么也不懂。你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怎么能懂我?”
在陆清昶的一脸错愕中,颜旭笙继续往下说。
“我从来就不姓颜,我是满洲镶黄旗完颜氏第四十九代孙,光绪三十四年,我阿玛时任正二品大理院正卿。宣统三年,隆裕太后发布退位诏书,人去堂空;我阿玛对朝廷心灰意冷,无意再参与世事,我们一家关起门来过活。可袁氏死后都想分一杯羹,天下大乱。民国十三年,冯氏包围总统府、监禁前总统夺权、逼皇上离宫;一时间城内乱作一团,冯氏麾下的一个小军阀冲进我家要强娶我未出阁的二妹作妾。”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像是难以忍受了似的,“做妾,我阿玛当然不允。他还口出狂言要……要把我额娘一起带走,阿玛带着家丁誓死抵抗,那时我在燕京大学进修,回家的时候满门就只活了我额娘和我小时候的乳母。二妹性子烈,不堪受辱当场咬舌自尽,阿玛被那人一枪打穿了脖子。我已经嫁人的长姐,也在听说家里的事以后惊惧难产,一尸两命。阿玛下葬后,额娘也油尽灯枯随之而去了,额娘死前叫我不要想着报仇,要活下去。”
“我没有本事,幼时学八股,长大读新书,空有一肚子墨水,守不住我家一扇门。”
“我遇到你的时候,本来是要去关外自杀的。我家的祖宅在关外,我想着,我这代就我一个男丁,要死也该认祖归宗。阴差阳错的,刚到热河就被土匪给绑了;那天我被带上山的时候恰巧撞到你们大当家撕票,我第一次见那样祸害人的,人还活着,皮就被一点一点拿刀往下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怕了,又不想、也不敢死了。”
颜旭笙知道子至十七岁的时候一度很崇拜自己,因为他不止认得字多,似乎还什么都懂一点;后来子至做到了团长、师长、军长,见识多了,有了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但有什么事儿还是愿意听一听他的意见,旁人也总说颜团长是个难得的儒将。他们不知道他自小就是被当做治国的官员培养的,他学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为了让腐朽衰败的王朝重新站起来,如果那个朝代没有覆灭,兴许他有机会做帝师出相拜将也未可知。
但是,没有如果。颜旭笙微笑起来:“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我决心要活,不要脸的苟且偷生,要你帮我活。”
陆清昶彻底呆住了,舌头在嘴里发硬,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说:“那,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你不告诉我,我…我们可以报仇的。”
颜旭笙脸上的微笑变成了苦笑和狞笑,“不能,永远不能。在我家的事发生没多久之后那个人就死了,死在另一个和他抢地盘的军阀手下。”
“如果满洲没有建国,皇上没有复位,我倒是愿意一辈子改名换姓的在你身边混日子,哪天要是不走运死了,也算我得个解脱。可皇上复位了,皇上在那,我怎么能再给汉人卖命?怎么能再替汉人打满人?”
这时,不远处穿来汽车行进的声音和马蹄声,是李云峰带着人追来了。
颜旭笙劈手夺过了陆清昶的配枪,对着陆清昶的腿就是一枪,在他失重倒下前拖抱住了他,不让他跪下去。
然后黑压压的枪口,死死抵住了陆清昶的太阳穴。
论身手反应,颜旭笙并不是陆清昶的对手,陆清昶没想躲。
“子至,既然你不杀我,那么我这次也不要你的命。”
陆清昶被他拖在怀里,感觉到了自己的血在顺着裤腿往皮靴里淌,“我不欠你的,怎么算都是你对不起我。”
李云峰等人赶来了,看到枪口指着陆清昶的脑门都吓得要死,不知道这个最得陆清昶青眼的颜团长是抽了什么风。
颜旭笙大声喊道:“都向后转,把枪放在地下!”
陆清昶也说,“不要拦他。”
众人都放下枪举起双手了,颜旭笙勒着陆清昶上了汽车后座,汽车发动起来跑出一二百米后,陆清昶从后门滚了下来。
李云峰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虽然常年在背后对陆清昶脏字连篇,对这个比自己小上一轮的军座一直不服气。但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确是有点狗屎运和军事能力,况且,他们认的路是一样的,这个关头陆清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别说守城了,陆军非得散伙不可。
追上来的人七手八脚地把他们军座扶起来抬上车,陆清昶始终一言不发,要不是他睁着眼睛,几乎要叫人以为已经出了人命。
他一直在想,想刚才他和颜旭笙最后的对话。
他说:“我一直把你当兄弟。”
“这世道又何曾对得起我?何曾对得起过我家的老老少少?我欠你就欠了,将来黄泉路上遇见,再提还的事罢。”
“你想过杀我吗?炸死我?烧死我?”他突然想起了从前瑞雪那些没头没脑的话。
颜旭笙抬手推了推眼镜,恢复了往昔的温文尔雅:“想没想过不重要,要看做没做。如果还有再见的机会,不同阵营,那必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陆清昶被七手八脚地抬了回来,颜旭笙那一枪开得有保留,并没有伤到他的骨头,只是从肉里穿了过去。贯穿伤,军医为他消毒包扎后也就罢了。
精神好像飘在空中似的,听着耳边乱哄哄的,一会是说火好歹扑灭了,可那个营房里的不少人都被烧伤了;一会是说烧伤药和消炎针似乎是不够,是个大麻烦;一会又是众人的低声议论,说颜旭笙真不个东西,狼心狗肺不讲道义。
陆清昶想,他对我开枪。
口口声声一句一句子至这样子至那样的叫着,对我开枪。他有他的苦楚,可是…可是我是真心拿他当兄弟。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光乍现,勤务兵给他端来了一碗苞米粥作为早饭。
陆清昶盯着苞米粥,想叹气又忍住了;端起碗来开始喝粥,他不敢、也不能丧气。他不打起精神来,其他人怎么办呢?那么多人指望着他呢。
天回地转春犹在,物是人非意自惊。
不管是颜旭笙,还是什么完颜氏遗孤,他都忘了。以后没有什么情份了,他们只论生杀。
第22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天津英租界。
今天始终阴着天不见太阳,捱到了入夜,唐瑞雪躺到床上准备歇息时,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雨。
正是将睡未睡时,唐瑞雪感到脸上湿漉漉的有水意,睁眼一瞧,屋顶居然在往下滴水。
这座小楼外观挺新,屋里的漆也是新的,前几天住进来时还隐隐约约闻到了粉尘气息,想来是金}天安排人粉刷的。这样一所并不破旧的房子会漏雨,也是个稀奇事。
下床套上拖鞋,她也不叫人,自己去一楼的小房间喊醒了金}天和另一位徐副官。
原来徐副官已经休息了,哈欠连天地开了门,一听也是一愣:“这…不该啊。天色晚了,现找泥瓦匠肯定是不能了,再者说,这夜里戒严,租界也是只出不进的…要不,您在一楼的客房将就一晚上?我瞧着一楼倒是没漏水。”
“罢了,房子还没完全收拾妥当。现打扫客房也是费时,你去睡吧,我记着后院是有沥青的,我上去看看,临时补一补。”金}天对着徐副官说道。
“金副官长,你还会修房子呐?全才全才,那…唐小姐,卑职就先去睡了?”
唐瑞雪点点头。金}天揽了活儿,徐副官乐得清闲,就自去休息了。
金}天从后院提了沥青,跟着唐瑞雪去了二楼。
“怎么会这样呢?这房子看着也不像个危房,怎么屋顶还是漏的呢?”
“这房子买的匆忙,上任主人是个下台的部长,忙着跑路出国。价格倒是合理的,只是当时也没时间看到底好不好。另外也是租界里出售的屋子不多,大都是只租不卖,没得挑。”金}天一边回答着一边垂了眼看她的脚踝,天气还冷,她的睡裙只及小腿肚,也没穿双袜子。
金}天正犹豫要不要出言提醒她去加些衣物时,唐瑞雪却一皱眉头问道:“房子买的匆忙?”
“是,上个月军座才叫我带人来看的,急着要,且就要租界里的。也是赶了巧,那天早上刚到天津下火车,在火车站买了份晨报,就看到人家新登的广告说出售这栋小楼。若不是遇上这个,大概就只能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