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后院看看,叫张妈把唐小姐带去二楼休息!”
说着众人便随着陆清昶直奔后院而去,唐瑞雪糊里糊涂的被牵上了二楼。
陆清昶见到了小夏小张的尸体,他忽然明白门前水渍的来源了―――流了那么多的血,血流漂杵,可不是要拿水管冲掉?
他盯着那两具惨死的年轻尸体,脸上是难得一见的肃杀之气,“好,来我家里杀人抢劫了,我这家门现在是关不住了。”
他站在原地不动了,头脑在飞速的运转。日本人今天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把阿古尔绑走,当街开枪杀自己的人;就是说明之前的怀柔政策不作数了,他们干脆和自己撕破脸皮了!阿古尔对他们有用,现在绝不会有性命之忧,这算是他唯一的暂时慰藉,可是……
可是,自己当真能调兵遣将追去满洲把阿古尔抢回来吗?
他不知道,又也许是不想知道。
这时梅卿来了。
梅卿从门前跑到后院,一口气还没喘匀,就急急忙忙地要说话:“军座,我已经叫人停了出热河的火车,城门也都叫人落了锁,只是小路没法子完全戒严,只怕他们有备而来,拦,拦不住啊!”
陆清昶摇了摇头:“没必要了。日本人铁了心要掳了阿古尔去做满洲的傀儡,召集这些前朝遗老遗少不过是为了叫他们自己名正言顺,现在拦哪里拦得住。”
梅卿愣了几秒:“那…那现在怎么办?”
陆清昶用力跺了跺脚,“打电话给令川,我要和他说话!”
第14章 疾风起(下)
电话接通时,令川佐藤明显是等候多时了,“陆将军回来的非常快呢,看来阿古尔王爷的确是陆将军的至亲好友,这份友谊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真是…感人至深啊。不过陆将军不必挂心,王爷只是受邀来满洲国做客,陆将军若是挂念王爷,我们满洲国的皇上和大日本帝国天皇都非常欢迎陆将军也来游玩一番。”
“王爷这些年接济了我甚多,自然是好友。不过我今天打给少将你,为的是我陆家军的两条人命。你们的特务在我的地盘开枪伤人,明显不是友好待客的态度,少将又如何开得了口邀我做客?”
令川佐藤用怪异的中文发音拖长了腔调:“哦――?这件事情我确实不知晓,待调查清楚,如果说真有其事,我自然必须给陆将军一个说法,可如果说没有其事,也请陆将军断然不要污蔑啊。”
“不必了,少将的中国话很好,不过陆某今天想另外告诉少将一句中国的老话,叫做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咱们更待来日吧。”
撂了电话,梅卿上前一步问道,“军座,这件事要不要往江宁发电报?”
陆清昶用拇指擦拭掉了电话听筒上的一个指纹印:“不用了。这次开会江宁的意思说的很明白,现下不是起冲突的时候,难道指望江宁发兵为咱们出一口气么?”
“那阿古尔王爷?”
陆清昶叹了口气,“梅卿,你以为我能如何?关东军之中的大半已经被编成满洲军队,我只盼着阿古尔机灵些,留着这条命以待来日。走吧,去营里,另外小夏小张的丧事你看着办,给他们家里送去抚恤金,不要吝惜钱。”
入夜,张妈在唐瑞雪房里陪着她。
张妈也看到了今天下午门前血流成河的惨象,此时也是心悸未平,唉声叹气地劝唐瑞雪:“姑娘,你吓坏了,家里出了人命,咱们都吓坏了。可饭也是要吃,你中午起得晚,午饭就没吃几口,一天不正经吃东西可怎么行?人不是铁打的,你得吃饭啊!这粥刚热过,好歹喝两口呀。”
唐瑞雪摇了摇头:“我咽不下,我从没看到过那么多的血,小夏昨天还和我说话,可今天…还有那些白花花的…”
张妈连忙“嘘”了一声:“姑娘可快别说了!也别想了,那东西污秽提不得;姑娘看见就看见了,可别老想,越记着越犯恶心,更吃不下东西了。”
“我真的吃不下,张妈,劳你端走吧。”
张妈端着碗犹犹豫豫的,“老爷还没回来呢,老爷回来要是知道姑娘这一天水米未进的,一定要怨我没照顾好姑娘。”
唐瑞雪听到“老爷”两个字倒是打起了一点精神:“陆清昶现在是在哪里呢?城外营里?还是去见颜团长或是别的谁了?”
“这咱们哪知道呢?只是下午老爷刚走,前院就来了一队大兵,说是老爷派来叫守着家里的。”
张妈话音刚落,陆清昶便推开了卧室的门。
陆清昶瞥向了张妈手里端的白粥,“还没吃饭?”
张妈答道:“姑娘是吓着了,这大半天一直吃不下喝不进。”
陆清昶点点头:“好,张妈你先出去吧。粥放那就是了。”
张妈退出去了,陆清昶正想再下楼安排人出去买些馄饨水饺之类的宵夜回来给她吃,唐瑞雪却突然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奔来把他抱了个死紧。
唐瑞雪并不想拥抱他,也没带任何小儿女的缱绻心思,只是非得碰碰他不可;在今天下午她曾以为陆清昶定然是死了,匆匆见了那一面还是觉得不真切,唯有听到他的心脏还在胸腔里跳动才能确认他并非借尸还魂。
“我以为日本人敢冲到家门口杀人,一定是你出了事,只是这边还没收到消息。”
陆清昶迟疑了一下,只轻轻用手抚着她还没梳开的头发:“不要胡说,我怎么会死?没事了,你不要怕。这样也好,我和令川算是彻底撕破了脸,以后…这样也好。”
唐瑞雪闷声闷气地说道:“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近的死人。我在屋子里听到枪响,跑出去的时候日本人的车已经开走了,我就看到…我就看到那些红的血、白的脑浆…我……”后面的话她实在说不下去了,两条人命她今天尚且受不了,可日后那些被打落的飞机、被炸毁的大楼、被夷为平地的、被烧杀抢掠的,那些将死的几百万乃至上千万条生命,她又该怎么去看,怎么去听?
她不敢想象,那些血会流成什么样子。
孟姜女当年是否真的哭倒了长城她不得而知,但她知道那些鲜血汇成河流,一定足以冲倒长城万里。
陆清昶要她抬头,他直视了她的眼睛,总觉得那瞳仁里有两片湖,“阿古尔的事我现在无能为力,但日本人现在不会要他的命,我向来是信只要活着,以后没什么不能的。你也要信我。”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如果真有天不好了,我也一定早做打算,保你日后平安。”
唐瑞雪慢慢的松开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想自己怕过他,猜疑过他,不信任过他,心里也对他有过一些小算计;她以为自己知晓了以后,可血与火真正烧到她眼前时,她能依靠的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这个人和她朝夕相对,不管他是否真的能保自己平安,他能许诺这话,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傻看什么呢,我知道我长得俊,可也不能给你当饭吃啊。你看看你,不吃不喝,头也不梳,鞋也不穿,真成疯丫头了。”说着他拿过了她的拖鞋,蹲下身来扯着她的脚踝给她套上。
“这粥还温着,你喝了它,喝完就快些睡。”
唐瑞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别走,陪我一会,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陆清昶在心里叹气,他十几岁上战场,流血死人都是司空见惯的,多少年前就麻木不仁了。
可她不一样,在他心里她应当高坐楼台,多喜乐,长安宁;可因为自己,她今日不得不看,日后或许也一样。
日子还长,慢慢过吧。
这一晚陆府灯火通明,陆清昶在她床前坐了一夜。彻夜未眠。
......
五天后,奉天。
阿古尔的绝食抗议最终宣告失败,中森大将进来时,他正捧着一碗米粥慢慢地喝。
中森四十多岁,笑起来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像两道括弧,若是以前阿古尔一定要在心里偷偷乐一乐这人的模样,可现在他没心思了。
阿古尔啪地一声搁下粥碗,“我活的好好的,没饿死。不劳你操心。”
中森还是笑,一开口是一嘴怪腔怪调的中文:“王爷说笑话,以后王爷就是满洲国行政部的高参了,咱们一起共事,自然要挂心你的健康情况。”
阿古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到底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中森做了个诧异的表情:“我从没有打算限制你的自由,也没有人会限制你的自由;奉天大道上的二层小楼已经备好多日,只等高参你入住。”说着他笑了一下,“自律,即是自由。你只要控制自己,不要像三天前那般…激动,自由就会永远笼罩在满洲国上空。”
阿古尔垂下头,心里很想奈曼旗,也很想陆公馆。
陆清昶从梅卿带领的那个独立团里调了二十多号精兵驻扎到了自家,大兵们将这里保护的宛如铜墙铁壁一般,连只老鼠也钻不进来。
陆清昶的这个举动令陆家的仆人以及副官们私下里议论纷纷。
仆人们一直知道这个老爷是带兵的军头,干的就是打仗的营生,但从没见在家门口死过谁;如今被人杀上门,不由得疑心陆军长是失了势,用报纸上的话说叫快“下野”了。
副官们虽然不上战场,但对当今的形式还算是了解;知道一时间是打不起来,可对日本人也暗暗有些心惊。惊的之余也在说闲话,说军座对家里的唐小姐还真是重视,担心她害怕,梅团长的独立团都调来了,他们这些住在家里的人倒是沾了光。
金}天则没空和其他同僚扯闲话,他这几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外人看来陆清昶现在最信任的就是副官长,出门一定要副官长跟着,在书房批文件要副官长在边上候着,就连休息时带唐小姐出门吃晚饭也要副官长陪着一起去。
只有金}天知道陆清昶是什么意思,他要让自己知道唐瑞雪是他的人,不是他一个小小副官可以随便肖想觊觎的。那些刻意的小动作,平时也没见怎样亲昵的两个人,偏偏要在自己能看到时候对她勾肩搭背。金}天在一旁看着,看唐瑞雪甩开他的胳膊说“别闹我”,知道他故意给自己看;可还是达到了他的目的,自己确实是酸溜溜地想扭头。
尽管金}天不想承认,但的确有件心事在他心里逐渐升腾,叫嫉妒。男人之间的嫉妒是很可怕的东西,日后也许会烧出一场火来也未可知。
这天外面阴雨连绵,唐瑞雪窝在沙发上伴着窗外雨声翻一本志怪小说,氛围倒恰好适配。陆清昶原本是坐在她对面看报纸,两人各看各的互不打扰,忽然他撂下报纸,坐到她身旁来,变魔术似的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枚戒指。
“喏,给你的。”
陆清昶并不给她戴上,只随手塞到她手心,自然得像抓了把瓜子送人。
唐瑞雪看着戒指愣了愣,钻石的,个头不算小,饶是她不懂行,只看周身光泽也看得出是价格不菲的好东西。
“为什么突然给我一只戒指?这很贵吧?”
陆清昶放下茶杯,又朝茶几边的垃圾桶吐了半截茶叶梗:“你不喜欢吗?”
“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是…”
“那不就成了?你忘了吗,我早说过的,我对你没有舍不得,我巴不得金屋藏娇呢。”
唐瑞雪蹙了蹙眉头:“你别贫嘴。我说真的,为什么突然要买一枚戒指?是不是有别的用意?”
陆清昶摇摇头:“你还真是多心。前些天我去江宁开会时,有个徐部长在他家里开舞会招待,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老兄也不知是捞了多少钱,他家里真叫个金碧辉煌。院子比咱们家大了三倍不止,阿古尔那王府都比不上…”
说到这他突然停了,唐瑞雪知道他是想到了阿古尔的事,她不笑强笑地想安慰他转移话头:“那然后呢?院子大,又有什么罕见的东西?”
陆清昶从茶几上的香烟盒子里摸了根烟叼在嘴里,边找火柴边有些含糊地说道:“然后晚上拉了块幕布就在院子里放电影,外国电影,我在边上看了会,讲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谈恋爱的,恋到一半失散了,后来再遇着的时候送了那女的一枚戒指,幕上出的词是什么一辈子爱你什么的。再然后他俩抱在一块啃,就完了。”
一部爱情电影被陆清昶描述的丝毫不浪漫,但唐瑞雪知道他这个人要是懂浪漫才是见了鬼。
“所以呢,你效仿电影,给我买个戒指,是说要一辈子爱我然后和我抱在一块啃?”这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然后红了脸知道自己说错了,跟陆清昶呆久了听惯了他的贫嘴,话头都被带过去了。
陆清昶被烟呛了一下,连着咳嗽了几声才笑道:“我可没这样说…怎么,你想抱着我啃?那尽管来啃吧,我就当舍身成仁了。”
唐瑞雪红着脸站起来要走:“懒得和你扯皮!”
陆清昶一把把她拉到沙发上:“爱不爱的我不懂,一辈子的事也不是能轻易许诺的,我只担保我能活几年就保你几年的平安。”
唐瑞雪看着陆清昶的脸,他还很年轻,可是没有大多数青年男子常爱许诺的永远。
“你不要多想,买些首饰给你攒着的意思是哪天我要是死了,你手里有些金银细软也能安稳吃几年白饭。至于再以后嘛,你就找个男人嫁了吧,嫁个徐部长那样的老头,不缺吃喝,但你日日看着他那张老脸和肚腩,必定也得想起我的好处来,叫你念叨我一辈子。”说罢他嘿嘿一笑,笑出了一排牙齿。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好看;他也是常笑的,可很多时候唐瑞雪都觉得他眼底其实是不喜不忧,无风无浪。
那是要看过经过很多的人才会有的眼睛。
真的可以假,假的也未必不是真,这个人嬉皮笑脸的时候很多,可她知道他是个有办法的。
唐瑞雪收回视线,心里像装着一块将要融化的巧克力,嘴上却强硬:“我用得着你编排我以后怎样?你管的可真多。”
陆清昶抬手顺了顺她的头发,真是好头发,黑而柔软,巫山一段云也就是这样了。
他不再理她,心里很平静,因为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他是日日赌命的人,不懂爱情,二十几年从没爱过谁;非要说的话,在这世道吃饱喝足有钱花,就是他以为最好的爱了。
第15章 幸子小姐
阿古尔走马上任成了伪满政府行政部的高级参谋,同僚们有过去的满清子弟,也有趋炎附势的后起之秀。
早上九点钟,阿古尔要出门去衙门,也就是现在的满洲国政府行政大楼上班。所谓上班也就是听听会议,在办公室里喝茶抽烟到中午了事。
奉天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多的是当今汉奸新贵们家的太太小姐穿金戴银,也有许多衣着花花绿绿和服的女人迈着小碎步行走。
阿古尔坐在那特制的、为了防止刺杀的防弹汽车里看那些人那些景,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很怪,是一种别别扭扭散发诡异的繁华。
在阿古尔喝了一杯又一杯热茶,又抽了四根三炮台香烟后,总算到了下班时间。
他一口气还没松出来,那个镶了三颗金牙的宋次长便来邀请他参加中午的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