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陆清昶从楼上下来了,阿古尔冲着他一招手示意他过来,“这就是陆军长了,这段时间多亏了他照拂我。”
陆清昶打眼一看便知留着辫子的中年男子是那王,旁边的妇人自然就是那王福晋了,只是那年轻女子身份不明。
快步走过来,他冲着那王一伸手:“这位就是那王爷了吧。你好,小姓陆,陆清昶。”
在那王的意识里,陆清昶这种毫无出身可言后天走大运的小子见他是该行三跪九拜之礼的;奈何时代变了,天下成了这帮扛枪的野小子的,纵使万般不情愿他也只好伸出手来和陆清昶握了握,心有不甘地敷衍道:“早听说陆军长大名,今日得见,真是年轻有为啊。”
陆清昶抿嘴一笑:“哪里哪里。这位小姐是?”
阿古尔连忙介绍道:“这是敏鸾表妹,和三叔婶婶一道从北平来的。”
敏鸾从小就是大家闺秀,不大见过外男,但礼仪比谁学得都足;听到陆清昶提及自己,便轻轻从刚坐下的沙发上站起来了,“陆军长好。”
陆清昶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原来是表妹,坐。饭菜马上备好,你们几位先谈着,等会就可以上桌了。”
第11章 年节时光(下)
那王福晋心里很是不悦,阿古尔的这个大兵朋友实在粗野无礼,她的外甥女,他也叫得表妹?只是阿古尔受他庇护,她不好表露出不快。
她这趟带敏鸾来,便是想让敏鸾和阿古尔见见面。敏鸾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睿亲王是指望不上的,只能她来操办。
阿古尔年少爱玩了些,但也没玩出什么大事故,想必娶妻生子后也会渐渐收敛起来;何况奈曼旗王府是富庶的,只要不胡来再屹立不倒一百年也不是问题,上面又没有老人,敏鸾一旦嫁去就是当家大福晋。如此想来,阿古尔实在是一位佳婿。
那王福晋嘴上一面寒暄闲聊,心里一面慢慢的盘算着,算着算着就在陆清昶的招呼下坐到了餐桌边,这时她才留意到这桌上还有一个年轻姑娘。
“这是陆太太吧?真是标致啊,和陆军长郎才女貌,甚是相配。”
唐瑞雪有些尴尬,朝着陆清昶暗暗使眼色,希望他能出言解释。
陆清昶分明看到了她的目光,却故作不见:“福晋真是谬赞了。内人不善交际,还请福晋不要见怪。”
唐瑞雪面上微笑着,桌子下的脚却狠狠在陆清昶的皮鞋上碾了一下。
唐瑞雪暗暗踩陆清昶,陆清昶暗暗忍痛之际,没有人留意到有一道目光正悄悄瞥向陆清昶。
是敏鸾正偷偷看他。她知道这趟随着姨母来热河,是要见见小王爷,也知道小王爷是姨母为自己选定的夫婿。她没什么意见,家族里的女子都是按着父母之命嫁人的,这容不得她有自己的想法。
可是小王爷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反倒是这位年轻的军长和他的太太引得她暗暗侧目。
他可真高啊,她还没有见过这样高大的男子,简直像个洋人的个头。
他这样白净斯文的长相,除了做派有些无礼,真像一位读书写字的留洋先生。
这样的一个人,也会喊打喊杀吗?提枪上马摇旗呐喊推翻自家繁华的人,都是他这样的么?
他的太太虽然是很美,但那身打扮,那披散着的头发,腰身勒得精细的旗袍;在她的认知里上不得台面,不是好人家女子的装束。她看不惯。
......
饭后福晋带着敏鸾格格先行离去后,那王在客厅中向阿古尔表明了自己试图做媒的来意。
“按年岁来说你早该议亲了,只是这些年没个长辈替你操持,我看着也是着急。敏鸾是个好样的,虽然她那个阿玛不做人;但我和福晋膝下无子,看她和自个儿的女儿是一样的,她的嫁妆方面我们自会替她添置些…”
阿古尔面露难色:“三叔,我知道你们是好意,敏鸾妹妹也很好,只是现在我还没考虑过这回事。你看,这日本人还在叼着我不放,我还是躲在陆家才得了几日安稳。这种特殊时期,我不便大张旗鼓地做喜事啊。”
那王有些不高兴:“日本人还能干涉你奈曼旗王府办喜事?知道你这些年玩疯了,不愿意成亲束缚自个儿;但你眼瞅着就要二十岁了,别说子嗣了,连个正房福晋都没有,这不是招人笑话吗?”
阿古尔慢慢的掰自己的手指头,同时思量着措辞:“三叔…现在不是过去了,我这个年纪还算小呢,我…我还不急。”
那王急了,一抖袖子伸直了手指要开腔教训阿古尔:“咱们和寻常人家能比?你额吉阿布走的早,但也不要忘了自个儿的身份!我说这话也许你不服气,但你日后会明白我是为了你好……”
那王是个大嗓门,激动时更甚,他唾沫横飞的同时也惊动了为了让他和小王爷说话避到屋外逗猫的陆清昶。
阿古尔悄悄地转向窗外一边抱着猫一边回首向屋里望的陆清昶,嘴上做了个无声的口型“救我”。
陆清昶果然领会了,把那小猫放下慢慢地踱步走进来。
“那王爷还没和咱们小王爷谈完啊?只怕是小王爷面皮薄,不好意思说。这个…现在这点小王爷该用烟了,哈哈,小王爷是饭可以不吃,但日日缺不了两口好烟。”
那王一瞪眼睛:“你什么时候抽上大烟了?这东西少玩两下也就罢了,怎么沾了瘾头?”
阿古尔尴尬的笑了一下,他要陆清昶来救他,却没想到这个姓陆的用这种方式给他解围。
“呃,三叔,其实……”
陆清昶一拍阿古尔的肩:“别其实了,快上楼去吧,我派车送那王爷走,你就在这呆着又不乱跑,改日再谈不是一样的么?”又转而向那王一笑道,“那王爷要是没什么急事就放了他去吧,这瘾头要是上来了又流眼泪又淌鼻涕的,可不好看呢。”
其实阿古尔哪有什么瘾头呢?他再胡闹,也不会沾上这东西。
可陆清昶说的,仿佛他是个快要升天的重度瘾君子。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话既然已经被陆清昶放出去了,阿古尔也只好干脆破罐子破摔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那王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古尔上楼的背影:“这…陆…陆军长,小王爷在你这住着的时候日日都如此?我看着他气色不错,也不像爱鸦片的模样啊!”
陆清昶假模假样地长叹一口气:“那王爷有所不知,咱们小王爷抽的都是印度来的顶级货,纯度比本地烟土高出来不知多少倍,一丁点杂质不掺。好东西,自然不会把人熏出病容。只是这东西的价格…”
“怎么?”
陆清昶一挑眉:“价格也比寻常货贵得多啊,何况没门路有钱也买不着,也就是咱们小王爷有能耐…”
后面还有几句话没说完,因为那王已经一甩手满脸怒气地走出去了。
阿古尔一口气跑上楼,心里气陆清昶乱讲,这下好了,那王回了北平不一定得怎么嚼自己舌头呢。
咚咚咚地敲响了唐瑞雪卧室的门,二人如今已是很熟络了。
“小王爷,什么事急成这样?门要被你砸烂了。”
阿古尔一个箭步窜进去,一屁股坐在屋内的小沙发上,气哼哼地说道,“我烦!来你这呆会。”
唐瑞雪感觉他那样子很有趣,便带着笑模样问:“谁惹你啦?你不是和那个留辫子的王爷在楼下说话来着?”
“还不是你那个男人!三叔想让我娶敏鸾,我不愿意,让他帮我脱身;结果他在三叔跟前把我说成了个大烟鬼,以后我的名声岂不是坏了!”
唐瑞雪也不计较,张罗着倒了杯茶给阿古尔:“敏鸾是不是就是今天过来的那个女孩子?我看她还很小嘛!”
阿古尔接了杯子:“也不小了。唉,十六还是十七来着?婉容进宫当皇后的时候也就和她一般大。反正我不想娶她,你看她那个样子,踩着个花盆底走得多稳啊,一看就是自小练的。她是生的晚了,早生些年她能戴上旗头进宫去做娘娘!这样的女人肯定是个厉害的,我可不想娶个额吉回来管着我。”
“那小王爷要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阿古尔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要说不管着我、能陪我玩的,那就得是你这样的;可我也看不上你,你是不扭捏讲规矩,可你太烦人了。”
唐瑞雪蹙起了眉头:“我怎么烦人了?陆清昶惹你,我也惹着你了?”
阿古尔正准备长篇大论地控诉唐瑞雪时,陆清昶自行推门进来了,“好哇,阿古尔,让我替你赶走你三叔,你倒自个儿跑来招惹我这姑娘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把哥哥我放在哪里?”
阿古尔一撇嘴:“你算本王哪门子哥哥?我还没和你算账,你在三叔面前那样说,不是坏我的名声吗!”
“我的王爷,你反正是不想娶那个表妹,坏名声又有什么关系?那王以为你是个快把家底抽光的瘾君子不是正好?那王回北平一讲,正省了北平来些破落户向你借钱吃大户。”
阿古尔一愣:“你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前年我在天津碰到恭亲王家的老三,确实向我借了钱,到现在也没提还的事…”
“那不就是了?只是你那个表妹也算个美人,可惜你有眼无珠没瞧上。”
“你不懂。敏鸾漂亮是漂亮,但一看就做当家大福晋的料;表面不声不响,心里说不准多么泼辣哩―――肯定什么都管的来。我以后还想纳妾呢,我才不娶她。”
“今天在饭桌上我看你也没和那个小姐说几句话呀,你和她也不熟吧?怎么就断定人家泼辣了呢?何况现在…”唐瑞雪突然顿了一下,又改口道,“何况以后一夫一妻制一定是大势所趋了。”
陆清昶伸手弹了一下唐瑞雪的额头:“什么都有你的事。没见过那么多嘴的姑娘。”
唐瑞雪在他手上打了一下:“别动手动脚。”
“我偏要动,如何?”
阿古尔一跺脚:“你俩别吵嘴了!烦死了。”
陆清昶对着唐瑞雪笑道:“你不知道,咱们小王爷可是一位风流人物,天津的皇宫舞厅有女朋友,上海的百乐门也有女朋友,北京八大胡同里相好的清倌人更是数不过来。现在让他去娶一位太太,自然是舍不得那些红粉佳人啊。”说到这他拿腔拿调地咳嗽了一声,“不过我呢,就不一样了。陆某向来洁身自好,弱水三千,只盼得姑娘你一人。”
唐瑞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对陆清昶是一眼都懒怠的看:“这是我房间,你们两个都出去。”
“出去就出去,我去营里还有事,晚上不回来吃了。你俩在家,注意保持距离。”
阿古尔也跟着陆清昶站起来往外走:“我睡觉去,你顶好别回来,看你就烦!”
这边阿古尔回到卧室呼呼大睡,陆清昶换上军装扎好武装带直奔城外大营处理公事,唐瑞雪下楼和张妈一起张罗着给小猫洗澡;正是一个各有其事的状态。另一边气急离开的那王落脚的饭店房间内,却一点儿也不平和了。
那王福晋唉声叹气:“原以为阿古尔只是孩子心气爱玩了些,没想到…这,这要是敏鸾嫁去了,岂不是从睿亲王府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了?”
那王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我看啊,这事也算及时止损了。”
那王福晋还是叹气:“敏鸾这孩子命苦啊。”
这时门响了,是敏鸾走了进来。
“姨母,姨夫。敏鸾刚刚已经听到二老的话了,小王爷既不是良配,二老就不要替敏鸾忧心了。切莫再劳心伤神,仔细身体要紧。”
那王福晋连忙去握她的手:“没事,好孩子,姨母一定替你选一位良人。阿古尔不好,有的是好的!”
敏鸾轻轻摇了摇头:“其实敏鸾并不急于成婚,能在姨母身边多侍候陪伴几年也是好的。另外…敏鸾认为要多谢那位陆军长,无论他是有心提醒,还是无意多言,都算拉了我一把。”
那王摸着胡须道:“这话说的倒也是。要不是那小子多嘴,也不会知道阿古尔是这样的。”
敏鸾拉着她姨母的手,心里想那个人今日算救她于未来的水火之中了。
她本就要嫁一位谈不上什么情谊的夫君了,若是这夫君还荒唐无度,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她已在心里感念过他了,只是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能再相见,让她当面对他言一声谢。
只盼不是相见无日,而是后会有期。
第12章 只重衣冠不重人
天色渐晚,陆清昶下午出了门说要去营里转一圈,现在还没回来。小王爷不知道是跑到哪里去玩了,也不见踪影。唐瑞雪独自吃过了晚饭后便在客厅闲闲地给小猫梳理浮毛,忽然就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吵嚷。
前院一排房里安置的是陆清昶的副官处,副官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的小伙子,平日里当差个个正经,长官不在的时候则格外能说能笑,不知是什么人来了引得他们一阵喧闹。
唐瑞雪放下怀里极不情愿被打理毛发的小花猫,走出房去想去看个热闹。
原来是金}天回来了,他没穿军装,身着蓝色长袍,外套一件灰色皮袄子,打扮得像个走商归来的生意人。几个副官将金}天围在中央,行李箱虽是放在了脚边,可他两手里还是都不得闲,分别提着几个包裹。
唐瑞雪已经好久没见金}天了,年前他被陆清昶派去了天津,不知是处理什么公务,竟去了这样久,连除夕都耽搁在那边。
金}天也瞧见唐瑞雪了,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朝她点头示意。
唐瑞雪挥了挥手:“小金!”
金}天赶紧打断了同僚们七嘴八舌的问候:“唐小姐叫我了,我先去把军座嘱咐我带给唐小姐的衣料送去。”
“快去快去,等会回来副官长得请咱们的客啊。”
金}天附和道:“那是当然了,少不了你们的。”说着就快步向正楼走去。
“小金,要叫金副官长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刚到?”
金}天冲她微笑着,:“是。是才下火车。”
“陆清昶派你去天津干什么?耽搁了那么久,连新年都在外面过了。”
金}天把手里的包裹放在地上:“军座是要我去天津把生意上的钱收一收,过年了,要清帐。横竖我在这边也没有亲人,在哪里过年都是一样的。”
唐瑞雪看了看那几只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这是什么?”
“是军座发电报知会我,要我回来前去荣昌祥买的衣料。买给你的,都是薄料子,开春好裁衣裳。”
说着他又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很精致的小圆盒子,盒盖上印着一些花卉图案和一个漂亮的美人头像,“这个…是我在租界洋行里买的,那里的售货员说是从美国来的,现在天津的小姐都用这个擦脸,说是旁的地方买不到。”
唐瑞雪接过了小圆盒子,还没打开就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气,想来多半是粉饼之类的东西:“多谢你想着我,只是这个进口货应该很贵吧?以后都不要破费了,你才升了副官长,俸禄还是要仔细着花。”
金}天还是笑,一张娃娃脸上笑出了几分傻气:“小东西,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