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仕恩想,她和舞池里大部分粉面小姐不同,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了。
*
英租界的皇宫俱乐部叫名是俱乐部,其实吃喝住玩都俱全,一层是跳舞厅,二层是餐馆酒吧结合体,三楼有赌场,再往上直到七层都是住宿房间,顶楼还有个露天温泉。可消遣的东西多,环境也安全,每层楼都有时刻巡逻的安保措施,英国巡捕房就在俱乐部正对面;只要有足够的钱,住进这里真是像进了安乐窝一样,满可以呆到天荒地老。
此刻唐瑞雪在一楼跳舞厅内做了个环视四周的动作,是很认真的找个空位坐。
然后她自然而然地缓缓迈步,走向了李仕恩身旁。
“先生,这里没有人的吧?”
李仕恩站起身来,向她点点头,“没有,您请。”
唐瑞雪调动起一个笑容,尽最大的努力对这个陌生的间谍头头笑得温和:“您先生贵姓?我方才一来,就瞧见您一人坐在这儿,也不跳舞,可是在等哪位相熟的小姐?”
“免贵姓李,李仕恩。只是同伴贪杯,喝多了去楼上醒酒罢了,我在楼下坐坐,等他好些了一道走。”
“这样,我姓唐,唐瑞雪。”
李仕恩愣了一下,干他们这行的,别说现下来了北平,就是从前在东北受训的时候对各方消息也是四通八达的,这位唐小姐的芳名他可是早就听过。唐小姐,陆太太么,陆清昶的家眷。也不是在家关门相夫教子的女人,一所女中的校长兼股东;这个身份和她一派富贵的打扮倒是对上了,只是她怎么一个人在天津?
“原来是陆太太,久仰久仰。我做些小买卖,过去倒是有幸在朋友的局面上见过陆军长。今日得见,陆太太和陆军长真是金童玉女甚是相配。”
唐瑞雪微微歪了下头:“甚是相配?我原来看李先生一表人材,没成想也是个说套话的!”
李仕恩愣了一下,这么一句平常的寒暄,他怎么想也没觉着自己说错了话:“陆太太这话是...”
“没什么,我方才多喝了两杯葡萄酒,也许是滋味甜酸,忽略了酒的度数,头脑不清醒了。李先生莫见怪。”
李仕恩不知接什么话好,咂了咂嘴环绕四周,见四周虽人声鼎沸,却再无人走向这块区域。“陆太太今日是一人?”
唐瑞雪点了点头:“那可不是?其实本来也不是的,只可惜咱们等的人呀,大约是日理万――万机,我白等啦。”说着她又随手从身边走过的侍者端着的托盘上端了两杯威士忌,一杯放在桌上,一杯顺手像喝饮料似的一饮而尽了。
李仕恩见她一口气干了一杯高度数烈酒,嘴里说的话也奇怪的酸溜溜,忍不住就起了些探究心思,但他的职业是最不允许人胡乱好奇的。
于是他微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唐瑞雪又端起另一只酒杯放在唇边,浅浅抿了一下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李先生,怎么不问我丈夫为什么没有同我一起?我出来玩,凡是知道我不单单是唐小姐的人总要问这话的,您倒是少有的。”
李仕恩笑了一下,盯着她喝过的酒杯,那杯沿上有一抹红,“我想方才陆太太已经说过答案了,陆军长年少有为身担重任,为的是大家,自然是不能总得空经营小家庭的罢。”
唐瑞雪扑哧一笑:“你呀,是会错意了。我说的那个日理万机的人,可不是陆清昶。他别说放我鸽子了,压根儿就不会答应来赴我的约!”
李仕恩的神色瞧不出什么情绪,但唐瑞雪也并不试图探查,她只轻轻扫了一眼,一笔带过似的,又自顾自地说道:“我等的人,在燕京大学里念书,读中文系,他很有才华的,我看过他写的诗,我呢,其实对这方面是没什么造诣的,评价不出来什么文雅话来,就只笼统的觉得好――是真好,我总觉着,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大文豪。可是他家的老爹不赞成他搞这些,一心想叫他毕业了就抓紧回去继承家业,他们家在南边儿开轮船公司的。”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轻了几分:“实业家的独子,连写文章做学问都不被允许的,又怎么能允许他和二嫁的女人在一块?”
李仕恩的微微吸了口气。怨妇,在哪里都常见,婚后过的不如意的女人太多了,但他没想到,陆太太,陆军长的正妻,也会因为过的不痛快而在外面找慰藉;找也就算了,还把玩当了真,被年轻小姘头放了鸽子后喝到醉醺醺的随便抓个陌生人发牢骚。
“陆太太,你喝醉了。”
唐瑞雪往面前小桌上一伏,手指轻轻敲了敲玻璃杯口,“我是醉啦,醉了又怎样?醉了好入睡,等会儿回了家,有个好梦一场,明早醒了才能有个盼头把日子过下去不是?李先生,你不认得我,你不知道我的苦。”
“他娶我,无非是看我年轻漂亮又读过两本书会说几句场面话,能带得出去,指着我给他生儿育女罢了。你晓不晓得,历史上魏王甚爱龙阳君,龙阳君因为钓鱼而感伤,怕将来容颜不再,不复恩宠。要我说啊,龙阳君也没什么高明的,不过是伤春悲秋做那些矫揉造作的样子罢了,可架不住魏王喜欢呀,人家魏王就是能为了不让龙阳君伤心,下令举国禁论美人,违禁者连带满门抄斩…”唐瑞雪半眯着眼睛,做那酒醉不清醒的样子,心里紧张之余在狂笑不止;她想自己也真是拼了,陆清昶要是知道他被她编排成了断袖,是不是要当场气仰过去了?
李仕恩绕是见多识广,此时也忍不住瞪大了几分眼睛,但还是很警惕,并不开口评价。
唐瑞雪突然开始笑:“哈哈哈,很意外,是不是?陆军长呀,爱江山更爱美人,只不过爱的不是花街柳巷里的流莺,是他身边扎武装带穿军装的男美人。我嫁给他的时候,我爹我娘守着那些聘礼开心坏了,我家小门小户的,谁能想到有天能攀上军爷的高枝呢?我娘当初还说,这要多谢她,把我生得美;后来才知道,我美有什么用?我身上又没有多的那块肉,什么都错了,我啊,白美了。”
她话音一落李仕恩忽然想到那天在牌桌上,有个长着一张白净娃娃脸的青年,穿着一身副官打扮,武装带扎得板板整整的,身材样貌都很不错。那人站在陆清昶身后,期间还曾低下身子伏在陆清昶身旁耳语。当时觉得没什么,谁家的副官会在那种场合大声和长官说话?可现下结合唐瑞雪的话来回想,李仕恩突然就有点起鸡皮疙瘩了――耳鬓厮磨,轻言细语,陆清昶似乎还拍了拍那青年的手?
李仕恩看着她的脸,她太年轻,离红颜老去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这样青春貌美的女子,要守在这样的夫君身边过活余生,着实是可怜。也不怨她醉酒对着生人乱倾诉,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她精神不出问题,已经是好样的了。
他心里忍不住有些触动,也难怪从没听说过这陆太太的家世。陆清昶那样的身份,无论政府的官员还是社会上的富商想把女儿嫁给他求一场门当户对的都不会少,可那些高门大户,哪家婚后知道女儿的夫君是这样的能愿意?陆清昶娶个没来历没背景的太太,想必就是思量好了平民老百姓的岳家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也会看在他的地位和财富的面子上息事宁人。
只可怜了她,这辈子也就沦为了牺牲品。
唐瑞雪端起那杯自己方才喝过的酒,把酒杯递向了李仕恩,“李先生,抱歉,我真的醉了,胡言乱语了那么多,您就当可怜我,全当听了个小报故事,好不好?要是您不笑话我,就喝了我这杯敬酒,咱们做个朋友。”
李仕恩看了看那杯沿上的一抹唇印,他想,,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
“放心,我今天是在这里等朋友的,偶然遇上陆太太,攀谈几句罢了,从没有听过什么故事。”
随后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唐瑞雪笑了,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显出了两片阴影。
李仕恩觉得这酒度数确实不低,太阳穴有些发涨,但自己酒量一向很好,不说千杯不醉,也是从不失态。或许是灯下看美人,酒不醉人人自醉?
“李先生,您这样的商人,一定是走南闯北的,去过很多地方吧?”
“是,这些年我跑生意,大半个中国总是走遍了的。”
“那您有没有去过――”
李仕恩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口齿清晰的重音道,“满洲。”
李仕恩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坏了,上当了!他起身想跑,可腿脚已然不听使唤,倒的时候余光撇见两个摩登少爷打扮的青年凑了过来。
“你……”舌头也麻了,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可她分明喝过这杯酒的!
唐瑞雪抬起右手,在水晶灯的照射下看了看自己涂着鲜艳蔻丹的指甲,这颜色实在太红艳,她并不喜欢。
可这样重的紫红色,恰好能掩盖住指甲缝里藏的烈性蒙汗药。
五分钟后,一个醉到摊在沙发上起不来的男人被他的两个朋友架出了皇宫酒店,酒店内的侍者、保安,以及俱乐部外的英国巡捕都看到了。但这实在没什么奇怪,醉鬼而已。
*
金}天坐在汽车后排,两条手臂环抱在胸前,他偏头看看还在昏迷但已经被上了手铐脚铐的李仕恩,又正过脸去看看前排副驾上的唐瑞雪。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唐瑞雪回头对他笑道:“这回好了,这两天我一直是提着一口气,这下彻底放心了。”
他心里有一点羞愧,有一点轻松,还有一点和她拥有秘密后的快乐。
他搞不定的,她替他摆平了。
他一直知道她是有本事的,都知道她长得美,可若她只是个平常的娇软美人,他也不至于瞟了她三年还没有够。现下看,她比他想的更好,但不知道说什么好――对着她,他总是会平白无故的不知说什么好。
于是他只回她粲然一笑,笑得真心实意,简直笑出了几分稚气。
第40章 秘密
汽车连夜奔波,终于在下半夜回到了北平陆公馆。
徐宝来驾驶座上跳下去,绕了几步打开副驾的车门。
唐瑞雪一边伸腿踩上地面一边打了个小哈欠,她早困了,一心只想赶紧回房洗个热水澡补觉。
她边往房里走边回头嘱咐道:“你们军座回来前一定把人看严了,可别出乱子。”
徐宝来陪着笑脸连连点头:“是,太太,您放心好了。”
金}天落后了一点下车,因为要管那个千辛万苦抓回来的犯人。看着她的背影,他把嘴里塞了毛巾的李仕恩从后排生拉硬拽出来,往徐宝来站的方向狠狠一搡。
*
唐瑞雪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多钟才扯掉眼罩。
陆清昶还在江宁没回来,她独占了大床,把腿伸成大字型,又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感觉这一觉算把这两天耗的心力彻底歇过来了。
这两天不是虚指,确实只是两天而已,可两天内她还真一下都没闲着。
事情要从两天前的清晨说起。
敏鸾一早打了电话到家里告诉她说今天的课不能上了,要人代班。另想拜托唐瑞雪想法子帮忙搞一张当天去天津的车票。
唐瑞雪听她声音喑哑,分明是刚长久地哭过,便急匆匆去了那王府。
自从敏鸾以教员的身份上了报,又公开对记者表示与陈靖川先生的订婚纯属其父所为,自己甚至都不知情后,就一直留在北平,真把教员的工作做了下去。其实是早该往天津去的,因为她的姨母始终住在疗养院里,可她一拖再拖。要说原因,无非是逃避――她不知该以什么面目去面对姨父姨母。
那王夫妇虽然为敏鸾不必再嫁给老头子续弦而庆幸喜悦,可族人的指点越来越多,那些喜悦渐渐就被冲淡了。夫妇俩躲在疗养院里等闲不出门,敏鸾在育英女中每天用上课备课逃避去天津面对姨父姨母,倒也是暂时的各得其所。
只有睿亲王慌了神。陈靖川很冷淡地向他表示之前给的彩礼可以慢慢还,朋友一场,就不收利息了。没了高官准女婿的保护,从前的老债主们也纷纷上门,搞得他焦头烂额。
终于有一天他偷着一走了之,去新京。小皇帝一定会给他老人家一官半职,就算不给,他顶着个亲王的名号,在新京也不至于饿死。债主们不敢跑去满洲要债。
敏鸾于前夜接到了姨父发来的急电,得知了阿玛潜逃,债主找去了疗养院的消息。
她告诉唐瑞雪她已经找到了阿玛没来得及带走的房契,要把王府卖了还债。
但卖房也不是一下就能卖出去的,只能先凑点钱匀给债主们让他们安心等待。她打开皮箱给唐瑞雪看:“我昨夜把额娘的东西翻了个遍,发现这些年阿玛已经偷着卖了不少了。好在剩下的都很有些年头,还有几样是老佛爷当年赏的,多少该值些钱。”
唐瑞雪盯着敏鸾核桃似的肿眼泡,猜测她一定是一面整理可卖的遗物一面哭了彻夜,“真卖…也不能急,你若真今儿就把这些东西带去了当铺,那些人看了你的模样非狠狠压价不可。不如拿去租界里外国人搞的拍卖会挂着。”
敏鸾叹息一声,声音是不符合年龄的苍老疲惫:“我固然也怕当铺趁火打劫,可拍卖会不晓得要等多久,如今已是等不起了。”
唐瑞雪沉吟了一下:“我手头的闲钱能有个八万,你先拿去救急,慢慢等拍卖。”
敏鸾骤然红了脸,坐不住了似的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我――我不是要借钱。”
“我知道。”
“你拿去用,就当预支工资给你了,好不好?”
“校长发薪水给教员不为过吧?”
接着她张罗着往铁路局长家里打电话,想拜托局长从已售罄的票中想个法子,要两个座位,她也一起去――帮人帮到底,她怕拍卖行里的西崽看敏鸾不会说英文会怠慢。
敏鸾的脸更红了几分,嘴唇动了动末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向唐瑞雪深深鞠了一躬。
两个女人一道上了去天津的火车,一出车站,她们直奔了英国人创立的老牌拍卖行魁昌洋行。西崽叫来了两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逐样鉴定敏鸾带来的东西,最终共计挂出血珀手串、银鎏金丝嵌宝簪子、福寿纹点翠步摇、龙凤戏珠镯等首饰八样,以及珐琅鼻烟壶一个、镶钻怀表一对。
之后敏鸾独自赶去疗养院,唐瑞雪本拟着来都来了不如先去小白楼附近逛一逛,晚上留在利顺德住一晚,等次日再回北平。伸手拦了辆黄包车,拉车的是个干净利落的小伙子,车座上还贴心地准备了靠垫;她倚着垫子,随着车夫跑起来的小颠簸闭目养神。
没跑多久,车停了下来。
不是车夫不走,是因为大路中央有个装束艳丽的女子扯着一个青年大吵大嚷,叫骂的话是越听越不对劲――似乎是那青年嫖了却赖账不给钱。许多好事者围着二人看热闹,八卦的越来越多,几乎把路堵住了。
唐瑞雪睁眼一瞧,那青年竟是金}天,他被女子死死挎着手臂,满脸通红,是窘迫极了的模样。
五分钟后人群散去,因为有人大喊巡捕来了。大家只喜欢看热闹,不喜欢沾上寻衅滋事罪被铐去问话,其中当数女主角脚底抹油跑得最快。
男主角则灰头土脸地随唐瑞雪离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