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烟乐乖巧点头,听到关上门的声音,她的腰一下子放松了,调整成舒适的坐姿,坐在床上等裴云初。
谁也没发现,从仪式开始到结束,她的手心紧紧握着一块鲜红的同心结。
当他掀起她的盖头时,她要将这份精细制作的礼物,送给他。
在那个灯火辉煌的酒楼,灼华曾亲自教她做同心结,她学了很长时间才学到点皮毛,她记得那时灼华故作淡定,提起他只会一种结法。
她信了他的话,真以为事实如此,那时她还不清楚,灼华惯会骗人,亦会逗弄人,他假装自己不会其他的,转头又凝视她,把同心结放到她的手心,温柔地解释:“因为今夜,我只希望会这么一种。”
他一直都希望与她永结同心。
冰凉的夜色里,皓月当空,烛火哔剥一声响,暮烟乐的唇牵起愉快的笑容,脑海里又浮现另一幅画面。
幽冥火焚烧森林,面对妖王的紧追猛打,灼华可以选择立刻撤退,回到仙界等待下一次攻打的机会,他不必与妖王硬碰硬,一定能再次找到剿灭他的最佳时机。
火势越来越凶猛,他竟待在原地不动。
她亲眼看到,他漆黑的瞳孔映出火光,穿着冰凉的铠甲,不顾一切使用神力浇灭幽冥火,即便他会被妖王偷袭,死在不周森林,可他依然这么做了。
身体化为灰烬之前,他的低声喃喃,透过留影扇,传到她的耳畔。
“我的小鹿妖,我要保护她最热爱的森林。”
我的小鹿妖。
她是暮烟乐,但她亦是他的小鹿妖。
即使他不承认自己是灼华,即使他把不周森林当成一场虚幻的梦境,可暮烟乐仍然将同心结,当成他们之间最珍贵的回忆。
他说过积雪融化的时候,他会回来娶她。
幻境结束的一刻,小鹿妖与灼华的故事已经结束。
世上再没有灼华,他最终没有回来娶他最爱的小鹿妖。
可裴云初代表灼华,娶了暮烟乐。
小鹿妖最后的愿望,某种意义上,成功实现了。
-
过了一刻钟,裴云初接待完友人,这会儿正从大殿走向苍梧楼的喜房。
明月挂在枝头之上,经过棠梨阁的时候,周静宁突然喊住他:“师兄。”
她一直都住在苍梧楼,今日没去参加婚礼,这时却突然冒了出来。
裴云初顿住脚步,抬眼看向大门口的周静宁。
淡淡的月色笼罩,周静宁柔软的胳膊靠在门廊上,眼角染上绮丽红晕,像吃醉了酒,鼻子也发了红,不知是哭过,还是真喝酒了。
她就这么无声看着他,一句话没再说,可千回百转的言辞都从眼睛里哀哀戚戚地诉说出来。
裴云初温声说:“还不睡吗?”
“我在喝酒,”周静宁柔嫩的手指试探性地伸出,拉住他的袖子,“师兄陪我喝几杯。”
裴云初任由她拉着,声音带了几分叹息,似在提醒:“今日是我的新婚夜。”
周静宁的眼中划过几分难堪,她哽咽道:“可是,原本是我俩的婚礼。你还不知,旁人都说了什么难听话。师兄,我心里不好受,你陪陪我说会儿话。”
她的声音半是撒娇半是委屈,一阵风掠过,酒香与她身上合欢花的香气一蓬蓬散开,浓郁得像进入一座春色满园的花园。
他的眼神不禁柔化了,似乎无法直言拒绝,但脚步依然站在原地。
周静宁温热且暖融融的指腹下移,小心翼翼碰到他的手掌,虽然力道轻,但仿佛拼尽了全力,将他捕获在手心。
裴云初一开始没什么反应,只静静地看着她,后来她侧着脸,露出秀丽的脸庞线条,款款迈出步伐,一步又一步往前走,同时手指拽住他不放,他便微微笑了笑,一步又一步走进棠梨阁。
阁楼灯火通明,他关上了大门。
屋外明月高悬,冷冷清清的月色被烛火照出几分旖旎的气氛,暮烟乐独自坐在床前。
她穿着盛大而隆重的喜服,眼前红艳艳的一片喜色,漫无目的想着自己的心事,她在想,等他掀开盖头的时候,她该用什么表情来迎接他。
尽管两人认识了好多年,这一刻,她却像第一次与他见面似的,内心充满忐忑的期待与不安。
他那么好的性子,即使对她有些生气,大概也气不了多长时间。
她今天化了半个时辰的妆,格外妍丽,与以前的不施粉黛截然相反,他会不会被她的打扮惊艳。
新婚夜,他们喝完合卺酒后,该做些什么来打发漫漫长夜。
……
胡思乱想间,她的脸不受控制泛起红晕,那些曾经在床上痴/缠的细节,像电影般一帧一帧地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裴云初还未出现,整个世界冷冷清清的,仿佛只有她一个人。
渐渐地,她两只交叉放在腰前的手,直挺挺地垂落,脑袋歪着,斜斜倚靠冰凉的床架子,婆子说自己掀开红盖头,这样不吉利。她的姿势再没有改过,也没有动盖子。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两个时辰,裴云初始终没走进喜房的大门。
她感觉身体发冷发颤,夜晚的凉气渗透进肌肤,终于等不下去了,自己掀开红盖头。
红烛垂泪,即将燃烧到尽头,满腔热情的心也像是走到了尽头。
就这么怔怔地看着蜡泪滚落,屋外的月亮落到西边,天快亮了。
翌日一早上,苍梧楼的仆役准时过来伺候她洗漱。
两个仆役看见她妆容整齐,喜服还穿在身上,头发也是挽起的,似乎不觉得惊讶,彼此看了对方一眼,眼神中的几分同情和怜悯格外刺目,当对上暮烟乐的视线,她们立刻垂下眸子,老老实实替她梳头发。
暮烟乐捕捉到她们奇怪的眼色,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裴云初昨夜去了哪里?”
“回禀夫人,昨晚主人宿在棠梨阁。”仆役细心地提醒了一句,“棠梨阁住着主人的师妹,周静宁。”
暮烟乐平静地哦了一声。
一开始,她并没有立刻去找裴云初,向他问个说法。譬如问他娶了她为何又置她于不顾,为何成日与周静宁混迹在一块,为何陪她饮酒作乐,又带她去书画阁,为她写诗作画。
她知道原因,且没有资格。
周静宁一开始便是他的心上人,她早就知道的,自己始终不是他的选择。
但经历一场幻境之后,她执着地认定,他的心里也有自己。
她顽固执着,非要与他在一起。
她给他下了媚药,强行与他发生关系。
经历他洞房花烛夜的冷待后,暮烟乐觉得自己早该认清现实的,但下一次,听到裴云初夜晚进了棠梨阁,她终于发觉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罢了。
即使装作冷静,以为自己能平心静气装作看不见,努力接受他不爱她的事实,可脑子却那么的不理智,仍为了他伤心。
喜房的布置已经被仆役拆下,大片的红色消退,恢复成从前冷冰冰的模样,这几日下起了夜雨,雨打窗棂,她孤零零躺在床上,总觉得被子是湿的,像浸透了泪水般。
暮色深重,她没什么睡意,那张苍白的小脸,露出被褥,毫无生气地盯着床帘顶部。
头发凌乱四散在枕头周围,她没管它,感觉自己像一颗闷在土壤里的种子,铺天盖地的水汽,几乎让她窒息。
四周浸染他淡淡的气息,这是他常住的卧房,他的床褥,他的屏风和家具,但他三天没回来了,那股甘松香渐渐淡去,而这里淡去的独属于他的味道,在棠梨阁渐渐浓郁,浓得像化不开的胶质。
人都是贪婪的,让她失去理智。
某天,夜深人静,暮烟乐夜闯棠梨阁,敲开大门。
周静宁给她开的门,看见她的时候,带笑的脸忽然僵硬,神情变得冷漠。
暮烟乐没管她是什么心情,透过她的肩膀往里看,屋子摆了一张檀木方案,黑白子的棋盘,似乎才下到一半,后方是落地的锦绣云鹤屏风,裴云初这会儿正坐在方案前,专注地凝视棋盘的局势,也没看屋外是谁,握住酒盏往喉咙里灌,眸色浅淡,兴致不太高的样子。
暮烟乐再次用手指敲了敲门。
裴云初这才挪开视线,余光瞥见暮烟乐时,他愣了愣,酒水从他唇边滑落,一个不慎似乎被呛到了:“你怎么来了?”
暮烟乐走进棠梨阁:“我为何不能来?”
“你先回去。”裴云初摇了摇头,似乎不想看见她,“以后不要再来棠梨阁。”
暮烟乐站在原地不动,一个字一个字地提醒:“裴云初,你难道忘记,我才是你的妻子?”
听到这话,裴云初的脸色冷了下来,暮烟乐第一次看到他用这么冰冷的眼神看她,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那么的温柔耐心,可是,现在的他失去了这份耐心,像变成另外一个陌生的男子。
他虽是笑的,眼神却是冷淡:“你是不是忘了,谁毁掉了我与静宁的婚礼?”
暮烟乐咬紧牙关:“你对我不满,那为何要娶我?你大可以不管不顾,为何给我一个希望。”
当着周静宁的面质问他,让她感觉到难堪,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撕开胸腔,暴露出她脆弱跳动的心脏。
可是她必须得到一个回答,一开始她只是想他娶她,到后来,她希望他爱她,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欲望。
裴云初放下酒盏,垂眸看着棋盘,轻声叹:“我给你名分,却不会做实际上的夫妻。你可以享受太极宗的资源修炼,这是我给你的补偿。”
听到这么绝情的话,暮烟乐却没哭。
以前那么爱哭的小哭包,成天要师兄和裴云初哄,可如今,她的眼泪落不下来,原来心痛到极点,悲伤到极致,是哭不出来的。
她平静说:“谁稀罕你的补偿。”
暮烟乐掂起裙摆,飞快跑出门槛,周静宁看着她的背影,挑起嘴角,闪过一丝得逞的笑,转过身时,语气却是愧疚不安:“云初师兄,你去追她吧,我这边没事的,天黑了她一个人在苍梧楼走,不安全。”
裴云初冷声回答:“不必。”
暮烟乐还没有跑远,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话,好像一把刀子,再往她心脏的伤口划上深刻的一刀,原来内心的疼痛也会清晰的实质化。
他们彼此感情深厚,而她横插进来,像一个笑话。
出了棠梨阁之后,她没有回到主楼,漫无目的在庭院里走走停停,如同一座丢弃在码头被人遗忘的小舟,只剩下茫然的情绪。
她犯了一个错误,可是世界上能回头的机会很少,她没有回头的勇气,只能继续延续这个错误。
又过了两日,裴云初回到主楼,回到他们的新房,但她已经搬出去了。
凌云宗带到太极宗的东西,只有几件常穿的衣物,一些纸笔,她练习剑法的长剑等等,不多,打包用了一盏茶的时间。
佩玉替她收拾的时候,其实不太赞同她搬出主楼,小声提醒:“夫人,您搬走了,鸠占鹊巢的人,等会儿占走你的位置了。”
暮烟乐静静地坐在门槛边发呆,尚未开口,采葑直言道:“这不正好让棠梨阁的那人得意吗?”
采葑和佩玉劝了半天,但暮烟乐决意搬到主楼隔壁的弄月轩,她们并不知道,鸠占鹊巢的人是她,而非周静宁。
弄月轩地方不大,常年无人居住,灰尘堆积厚厚的一层,采葑和佩玉不会术法,手忙脚乱地清扫。
她们都是普通的凡人,原本太极宗不该存在凡人,裴云初将她们从州主府挖到苍梧楼,替他接待来访客人。
后来暮烟乐嫁给他,他看她什么都不太懂,照顾不好自己,拨出两名仆役,负责暮烟乐的起居。
而今,她们打扫弄月轩,累得满头大汗。
弄月轩即便小巧玲珑,打扫的地方太多了,按照凡人的正常速度,清扫起码两天才能完成。
暮烟乐说:“你们到门口来。”
她们听罢,一手拿着扫把和簸箕,一手拿拖把,不解地走到暮烟乐跟前:“夫人有何吩咐?”
暮烟乐笑了笑,手腕翻转,单手结出几个漂亮的法印,带着金色荧光的光束从指间溢出,整座弄月轩都被光束笼罩,片刻时间,光束消失,弄月轩竟然明窗净几,像刚造好的崭新摸样。
费时费力的清扫工作,是她们的职责,而今暮烟乐体会她们的辛劳,又迫不及待住进新的房子,主动用清洁术解决。
采葑和佩玉既艳羡又感动。
裴云初搬回主楼,得知暮烟乐搬走的消息,他并没说什么,吩咐仆役们继续照顾她,别的,也不太关注了。
两人之间的关系僵冷得像冰块,谁也不肯主动见谁。
整座苍梧楼目前只住了三个人,另有寥寥几名仆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