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兵与刺客已厮杀在一处, 方才的竭力相抵已耗费了他大半内力,如今得以松懈, 便倚靠在墙边稍歇。
望向她时, 见她毫发无伤, 眉目微缓, 目光落在她焦急的面庞上,看着泪珠自她眼中夺眶而出, 旋即哽咽着朝他小跑而来。
别过来!
他心里想制止她, 可却不忍如此冷硬地开口,只得看着小姑娘的身影在他眼前不断放大。
不过片刻, 持盈面上已是温热一片。
她蹲下身子, 颤抖着双手抚上男人的脸颊。
方才离得远, 如今近在咫尺,这才发现他面上除却飞溅了旁人的血迹外,也有许多细碎的伤痕。
她一寸寸地去抚, 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颤音:“疼吗?”
他有些疲累地阖上眼, 自喉中滚出两个字, “不疼。”
须臾之间,他忽而想起, 女子温热的指腹与他的肌肤之间始终有一层阻隔。
若被她发现……
他简直不敢去想这一后果。
持盈的手正要抚上那道疤痕的刹那,眼前骤然一黑。
男子掌心的温度覆在她的眼上。
“阿盈,不要看。”
“我不怕,这些年我什么都见过,甚至还触碰过尸体!”
纵然她着急辩解,却也没有挣扎,生怕弄疼了他。
男子却把她揽入了怀中,箍得越发地紧,“不必看这些伤口,你让我抱一会儿,我便不疼了。”
纵然单臂抱着,她依然能察觉他几乎用尽了毕生力气,好似他一放手,她便会随风消散一般。
她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如此不安,但知晓如今她能做的便是好好安抚他,便也由着他抱着,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直到刺客死得死,伤得伤,仅剩几名活口被援兵活捉后前来回禀,她才匆匆起身。
援兵是她凭借着思虞给她的宫令,自禁军中调来的,自然要盘问清楚,也算给小陛下一个交待。
她深深望了王时一眼,命人将他先带回去治伤,自己则与禁军压着这几人,一同往牢里走一遭。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已然惊动了思虞与一同辅政的宰相。
几人在牢中呆至后半夜,那些刺客终于吐露了真相。
原是他们怀疑那日乱发的袖箭是持盈所为,跟踪她数日,决意今日刺杀。
持盈一拍桌子,斥道:“胡闹!我与先帝本就有盟约,太后娘娘便是见证!若非先帝,我又如何能与娘娘相识?”
这话不假,在皇都,除了已经死去的周辞,无人知晓她便是当年在深宫教养长大的五公主。
思虞自不会戳穿她,只附和道:“是啊!那日结盟,哀家也在现场,若非说是叶姑娘,倒不如说是前朝大皇子的余孽!据哀家所知,他们从前可私自囤了不少兵武!”
宰辅是个识时务之人,如今幼帝即位,他的地位可谓如日中天,自不会与太后对立,徒惹祸端。
在卷宗里将那日宫变的细节悉数塞给了前朝已故的大皇子,处死了今日行刺之人,便结了案。
一场险剧落幕,思虞有些忧虑,劝慰道:“阿盈,你若不介意,便入宫来住吧,宫中自比外面安全多了。”
持盈始终挂念着府中伤势未知的王时,婉拒道:“不必了,二姐姐,我若真喜欢皇宫,从前也不会逃出去,时辰不早,我该赶快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看你。”
“好!不急。”思虞握了握她的手。
她心焦火燎地往府中赶,刚入府门,却见王时迎了出来,眸中是遮不住的倦色。
“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她忙走向他,担忧地上下打量一番,却见他该包扎的地方已悉数包扎了,亦换了身干净衣裳,虽看上去疲惫,脸上的气色倒不错。
“审问多废了些时间,不过已无事了。”
她与他说着方才的事情,宛若寻常人家夫妻回到家时的闲聊。
他话不多,大多时候都是含着笑听她讲,待到她口渴时,再递给她一盏已经温好的茶。
今日他手受了伤,倒茶之时便显得有些不利索。
“我自己来罢。”她主动请缨道。
“不行。”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拦下,“这样的小事都要你自己来做,那还要夫君做什么?”
夫君?
她听见这个词,不由怔愣。
她似乎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的存在,自然而然地与他住在了一处,却从未想过,是否要与他结为夫妻。
她咬着唇,斟酌着是否要与他认真谈一谈这件事。
“阿时……”
“我们……成婚吧。”
他将吹温的茶放至她手中,抢先道出了这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持盈没有立刻应下来。
她似乎对于“成婚”一事,带着刻在骨子里的抗拒,想起那些鲜艳的红,她便会回忆起初时的偷梁换柱,和封太子妃时的暗度陈仓。
于每一个女子而言,大婚当是最美好的记忆,可她想起来过去的每一个瞬间,都会令她的心隐隐抽痛起来。
见她不语,他握住她的手道:“这回全然按你的喜好办,不会有人逼你迫你,如你不愿……当我不曾提起过,也是可以的。”
许是握得有些急,牵扯住了他的伤口,猛地疼了一瞬。
他倒抽了口冷气,微微蹙眉。
她瞧着他将她捧在手心的模样,不禁莞尔,轻轻应道:“好。”
季没想到她竟真的会答应,眸中当即迸出了喜悦,站起身抱着她在屋中转了一圈。
她嗔道:“你做什么!你还受着伤呢!快将我放下来!”
“这伤受的颇值得。”
他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那你也不该乱动,免得又要麻烦医士!”她佯装嗔怪地戳了下他的手臂,旋即小心问道,“还很疼吗?”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指,继而与她十指相扣,眼睫微垂,轻轻道:“很疼,要夫人陪着,才能好起来。”
这句轻语里含着些许委屈,但更多的是含羞试探地撒娇,惹得她不禁莞尔,抬首在他的下颌落了一个浅吻。
可还未待她抽身,他的唇便咬上了她的柔软,将她口中的空气攫取了个干净。
她就这样被男子紧紧拥着,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细微的颤抖。
一番缠绵后,他将她抱上床榻,让她紧贴着自己的心口,在额上印下一吻:“睡吧。”
她醒来时已是午后。
屋外昏暗,不知何时竟下起雨来。
“阿时?”
她轻唤了几声,无人应她。
许是有什么事,出去了罢。
她也无甚在意,见自己饿得肚子叫,便独自起身,揉着眼睛,打算往屋外去觅食。
刚起床之人还不大清醒,屋内又未燃烛火,才走几步,她便不慎撞到了一旁的矮柜。
矮柜轻晃了晃,内里发出东西的碰撞声。
诶?
她刚买下尚隐的这处宅子不久,知道自个儿从未往这里装过什么。
难不成……是尚隐落在这儿的?
她弯身打开了矮柜的抽屉,入眼便是一叠一叠归置整齐的纸页。
她取出随手翻看,原是她素日里与王时探讨的那些政事。
他分门别类地整理归纳,收在了此处。
她刚想放回去,却见抽屉最底部竟有一只包裹紧实的物件。
这是何物?
她顿生疑惑。
但既知这矮柜是阿时在用,她又未询问过他,怎可贸然去动旁人的东西?
自幼的教养让她有些踌躇。
可她实在好奇。
他都将要是她的夫君了,自己只是看上一眼,便给他放回去,他定不会怪自己吧?
持盈自我安慰道。
她心一横,小心取出这只包裹,还未拆开,便闻见其中隐隐约约的血腥气味,心中顿觉不妙。
她拆包裹的手有些抖,心跳也莫名加快了些。
待掀起包裹的最后一角,她的心彻底坠入了冰窟――
入眼竟是一张人.皮面具。
面具上沾染着血迹,还有兵器的划痕,应是她遇刺时留下的。
最为要紧的是,面具上的五官,竟然同阿时一模一样!
她的脑中轰地一声响,而后只剩白茫茫一片,手脚顿时变得冰凉,背上倏然覆上一层冷汗。
若这张脸是假的……
那与她春宵共度,极尽讨好的枕边人,又会是谁呢?
“王时”此人,究竟是遭人替代了,还是从未存在过呢?
她再握不住面具,整个人都慌张了起来。
不行,得将此处尽快恢复原状。
“啪”地一声,手中的面具不慎掉在了地上。
她慌忙弯身去捡,待起身时,却听见一道宠溺声线――
“怎么不穿鞋子?这么大了,还是喜欢光着脚乱跑。”
她被这道声音吓得坐在了地上,手中拎着那张残破的面具,慌张抬头,却见“王时”一手撑着伞,手中还拎着她爱吃的小食,站在屋门口。
雨水顺着伞面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视线相对时,他望见她手中捏着的面具,笑容凝在了唇边。
持盈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忽地发觉他的眼睛与季很像,都是极深极浓的墨色,不笑的时候眸色沉沉,带着不怒自威的疏离。
面前的男子遮去了本就昏暗的光线,立在她面前,像是展开了一片无声的漩涡,好将她一点一点吞没,再也不得逃脱。
是梦,一定是自己太累了,在做梦。
持盈悄无声息地收回目光,闭上眼睛,试图将自己拉回现实,心头难分是惊是疑,是悲是忧。
男子定了片刻,自顾自收了伞,将小食搁在桌上,来扶她起身。
“地上凉。”
然而她此时手脚绵软,并没有什么站起来的力气,只是抬起头,望着他,有气无力问道:“你……怎知道我自小喜欢在寝殿内……光着脚乱跑?”
她的声音哑得厉害。
很多事情不细究,便得过且过了。
可若是一旦窥见了细枝末节,便一发不可收拾,从前那些被她忽视的枝杈,便一个一个地往外冒,直至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譬如她从没见过季与王时同时出现。
譬如他从未问过她,却清晰知道她的各种喜好。
譬如他明明不曾与思虞有过交集,那日在宫墙下,他的第一反应却是要救下她。
譬如曾经的种种种种……
季见她不动,微叹了口气,去拿来包着炙肉的纸包,在她身旁徐徐展开,炙肉的香气登时窜了出来。
“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罢,是净瘦的。”
持盈久久没有接,在眼眶中蓄了半晌的眼泪终是夺眶而出,掩在裙摆下的手不住颤抖。
季微蹙了一下眉:“不喜欢吗?不喜欢便吃这个罢,我跑了好几条街,才寻到的南方的糖粥。”
她终于忍不住,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越过那份糖粥,沿着他的轮廓一寸一寸摸索,试图找出面具与脸庞并不严丝合缝的地方。
他没有反抗,仍乖巧地蹲在她身边,端着那份糖粥。
很好,她什么也摸不出来。
她的手自然而然地垂落下来,踉跄起身,赤着脚跑至桌前,笔起笔落,她拿起沾了墨的纸,回到他身前。
“你的名字。”
拿起纸的时候,她的笔不慎掉在了地上,一路骨碌碌地滚至他脚边,撞上了他洁白无暇的鞋面。
季抬眼,见纸上写着“王十”。
“时,同音十,十岁为旬,王十,即位王旬,合起来,便是之一字。”
“怪我,怪我早在听你自报家门时就不曾多想,怪我,怪我直至今天,才发现你一直在骗我!”
她气得浑身发抖,连手中的纸都泛着细细波澜。
“季,耍我很好玩是吗?”
她咬着牙关,怒视着离她咫尺的男子。
他依然保持着方才半跪的姿势,可她的心却不似先前,早已犹入凛冬,覆了霜雪。
“季,你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知晓我喜欢怎样的男子,故而塑造出一个‘假人’,等着我越界那天,你好将我废了,再选一个张姑娘或是赵小姐,成为你的继后,是吗?”
上一世,周辞便是拿她幼时心悦季一事做文章,这样对待她的。
“只是你没想到,我会擅自离宫,是吗?”
他一言不发,眸色深深望着她,似是在等她将心中所想悉数宣泄出来。
她凄然一笑,落下两行泪。
“我离宫已多年,你有那么多的机会另立新后,你怎么不立了呢?”
“你为什么又要来招惹我?”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季,你该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
听她一股脑说罢,他终于作了反应,敛下眸中的复杂神色,深深回望她一眼,又垂下眼睫,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释然。
“是啊,我早就爱上你了。”
“在你将汤婆子塞在我怀里的时候,在你口口声声扯着我的衣袖,说要我陪你玩的时候,在你每每跟着我的时候,我早就爱上你了。”
他没有起身,仍保持着先前半跪的姿势,若非他先骗了她,细细看看去,竟带着几分虔诚。
“可你是我的妹妹,阿盈,我不知道该如何做。”
“我若回应了你,不管不顾地与你在一处,你就要受天下所指,他们背地里对女子的恶意,不必我来说。”
“可你让我放弃你,我也做不到。我们明明……两情相悦,我又怎能眼睁睁看你嫁作他人妇?”
他的眸中同时呈现出两种本不该同时出现的情绪,一种是自厌,一种是诚挚。
“我只得出此下策,将你留在我身边。”
“你说我们名不正言不顺,我想法子给你册封正名;你说我不是一个好夫君,我尽力去学着爱你;你说我限制你自由,后来我便允你出宫;你说不想见我……可我想与你多些相处,我才……”说到这儿,他阖了阖眼,再睁眼时,眼睛已是通红,“我才擅自捏了王时的身份,与你相处。阿盈,我第一次爱人,我可以学,我也可以改,你不要弃我不顾,好不好?”
持盈哀哀地看着他,并未作声。
空气安静地仿佛凝住了。
季素来是个沉默少言之人,她从前甚少听他的剖陈,他更不会将心事细细说与她听。
可如今,他骤然说了这样多她从不知道的心思,却是在瞒骗的前提下。
如今的她,心中只剩一团乱麻。
她头痛欲裂,扶了扶额。
“往事莫要再提了,季。我现下不想看见你,你容我些许时光,将这些事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