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心翼翼包扎好后,已落得满背是汗,但终于松了口气,跪下道:“陛下,此箭无毒!”
无毒?
周辞不尽信,捏起那只若小指般大小的袖箭细细瞧了瞧,见其确无储毒之囊,这才稍稍放心。
可既无毒,来人为何大费周章行刺,还用这样并不致命的武器?
难道只是为了给他添堵吗?
“派人搜城了吗?”
“回陛下,搜了,一出事儿便搜了!”
“城中可有异样?”
“……没有。”他摇了摇头,“今日霜降,城中有傩戏除晦,主干道聚集了甚多百姓,纵然如此,咱们细细看过,并无身穿劲装面色有异之人。”
“究竟是何人……他都已经死了……可除了皇兄,还有谁会与朕作对……查!给朕去查!”周辞面色不善,看向身边的贴身侍从,“吩咐你给她的酒可送去了?”
“回陛下,已经送去了。”
“知道了。”周辞不耐道。
一连折腾数日,将将尘埃落定,他总算能松快片刻,刚往身后的龙椅靠去,却听见外面又传来此起彼伏的“护驾!护驾!”
他当即警惕起来:“外面又怎么了?”
下一瞬,便有宫人来报:“不不不不不好了!陛下!娘娘她,娘娘她握着剑,往宫墙去了!”
“宫墙?她去宫墙做什么?”
此时的持盈自己也带着傩面,匿在人群之中,忽看到城墙之上多出一抹艳色。
她站定,抬眼望去,只见是一袭水红衣衫的思虞。
思虞望了望离她数丈的地面,俨然有些害怕,飘摇衣袂之下,握着的是抖若筛糠的长剑。
残阳笼罩在她身上,折映出一层碎金。
诚然,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一幕甚美。
故而越来越多的人往她这儿望去。
她从前……也是这般决绝地立在宫墙之上的吗?
面具下的杏眸添了丝哀伤,持盈不自觉地攥紧了拳。
与此同时,扮做王时日夜奔波而来的季亦看见了这一画面,旧日的恐惧一瞬间悉数涌上心底。
“阿盈?”
他离得太远,有些看不清城墙上的姑娘,只觉得自己的心亦跟着抽痛起来。
不能……他断不会让此事再次发生!
他来不及细想,当即红了眼眶,勒马的手再握不住缰绳。
他索性弃马,往城门处奔走,却在半道被人扯住了衣袖。
“滚开!”
他一把甩开身后之人,故而也并未掩盖声线,一心只想往城墙处去。
持盈没想到他的力度竟如此之大,骤然跌倒在地上,忽地有些心惊。
刚刚那道声音……那道声音……简直太过熟悉!
是季?!还是她的幻听?
可她方才在人群中,明明看见的是王时。
她撑着地,不由疑惑轻唤:“阿时?”
第94章 胜日寻春(五)
阿时, 是他与阿盈相处的那些时日里,她唤他的名字,亦是她在书信中亲昵落笔的称呼。
季当即止了脚步, 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 见一带着傩面的女子被他撞倒再地, 忙弯身扶她起来,小心试探道:“阿盈?”
见面前人仍是自己熟悉的声线,持盈慌乱的心这才稍稍压住。
还好, 还好,方才当真是自己幻听了。
“你怎么来北境了?”
她在此处, 那么城墙上的人是……
季有些疑惑地望向高处, 一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未免她看出破绽, 他暂且抑下心头不解, 答道:“不是说好了,辞官后, 我便来寻你吗?”
“他竟这么快便允你辞官了?”
提起季, 她讥讽一笑。
他是假死出宫的,如今还未事发, 自不能多言, 便赶忙转移了话题。
“上面站着的是何人?你又为何在这儿, 还做这种打扮。”
持盈顺着他的目光往城楼看去,旋即淡淡道:“是二公主。”
季思虞?!
季的神色逐渐凝重下来。
饶她从前待持盈并不好,可她终究是他的妹妹, 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寻死!
“她不能死, 我得救她。”
他刚欲往前走, 却又被持盈拽住了手臂。
她虽没有说什么,但是她这一拦, 倒让他渐渐了悟。
这大抵是她的计策。
“还有后招?”
他怕惊动了周围人群,小声问道。
“一出戏而已,你只管看便是。”她的声音放得很轻,见他着急,忽垂首一笑,“若我那时……呵,真好。”
她的话不明不白,可季却从那些细微的颤音中品出了些许艳羡。
若她立在城墙上那时,也有一个人义无反顾地救她,多好。
“莫计旧事,以后有我。”
他牵着她的手,又紧握了握。
“阿盈,往前看,别把自己困在过去了。”
她定了定心,笑着应道:“好。”
“快看!”人群中忽地暴动。
持盈抬首,见思虞已按她锦囊中所说,将那剑架在了脖颈上。
“别过来!”思虞扬声冲城墙下缓缓靠近的禁军喊道,“周……周辞!你若再让他们往前一步,我便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你逼我自戕于此!”
城楼下百姓唏嘘不已,持盈只静静看着。
她对这话再熟悉不过,不知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她总是能梦见她在城楼上的情景。
思虞一字一句皆出自她的手笔,却少了些她那时视死如归的气势。
毕竟思虞并未打算真的死去,但已足以唬住不知前世的周辞。
季立在她身侧,深深望她一眼,眼眶有些发酸。
他断没有想到,此生竟能以这样的方式,亲眼看到她上一世的死前。
他的小姑娘,那时孤身立在宫城上,该有多绝望。
不知周辞同她说了些什么,大抵是挽留她的话,下一瞬,思虞忽然朗声――
“臣妾自请三罪:一曰欺君,辜负先帝两国交好之意,明知周辞有不臣之心,却碍于妻从夫纲,不敢言说!二曰蔑后,立后诏书已下,臣妾身为异族发妻,却妒忌不服新后,不肯让位!三曰叛国,虽已嫁作燕国妇,却仍不敢忘宸国之魂,不能眼看故国颜面受辱,而忍辱偷生!故今日立于皇城之上,求陛下赐臣妾一死!”
待她一字一句念完,周遭顿时落入一片死寂。
城墙之上的思虞不禁有些害怕。
如今她骑虎难下,她有些怕众人真的等她自戕,有些怕持盈并不会救她,更怕抬手指向她的周辞,下一瞬便会要了她的性命。
“你……”
周辞紧紧攥着手,背后渐渐渗出一层冷汗,可他话还未说完,便觉眼前一黑,足下一个踉跄,便往身前栽去。
“陛下――”
身旁宫人赶忙去扶,还未将他扶稳,便瞧见鲜红的血液滴落在地上。
宫人当即慌了。
“这……陛下!来人!来人!陛下吐血了!”
宫城内顿时乱作一团。
持盈给的锦囊里未言此事,思虞立在城墙之上,见此突然之景,一时有些无措。
百姓间忽传来一道高喝:“贵人不可!”
思虞转头望着足下黑压压的人群,不知是何人发出的声音。
只见一身着华贵的傩面巫师晃着手中摇铃,道:“吾观贵人是凤命之相,凤鸟殒,天火降,灾祸至,必有灾殃。”
仅一句话,便让周遭看热闹的百姓顿感危机。
又不知何人跪喊道:“贵人辛苦诞育皇嗣,是社稷之功臣,功臣不可死!”
他这一跪,一煽动,念及方才巫师所言,竟让周遭百姓悉数跪下,口中齐声唤道:“贵人不可死!”
季早已跟着持盈远离了人群,坐在了茶楼上,望着宫城下拜服的人群,问道:“那最先出声的两人,是你安排的?”
“不错。”她望着窗外道,“只要他们能安稳过日子,大多百姓并不在乎究竟是谁坐在龙椅之上。”
季颔首:“燕人素信巫师,有巫师预言,百姓推崇,二公主日后在北燕的地位便稳了。”
他望着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欣赏。
曾经她说,她想兵不血刃。
他虽相信,可却不放心,所以才巴巴赶来襄助。
如今看她一环一环,处理的极为妥帖,他发自内心觉得骄傲。
骄傲于他的爱人,变得明艳无匹。
他细细梳理其间是否还有疏漏,忽而抬首,“对了……周辞呢?”
“周辞啊……”她将目光移回来,自袖中取出了一只袖箭,轻轻搁置在桌面上。
他取来,端详片刻,拿起茶碗,抵在箭尖儿,模拟入肉,却见箭矢受阻后倏然展开五扇叶片,而后自其叶片上缓缓溢出些透明汁液。
待他移开茶碗,袖箭即刻恢复如初,纵然细看,也瞧不出其痕迹。
“是毒?”他捻了捻手指上的汁液。
“你这只是水。”
言下之意……周辞所中的,便是她的毒?
她抿了口茶,将计划与他细细讲了一遍,末了,道,“此毒无色无味,初入体内时,并无任何病征,本该一日后再发作。思虞在城墙上的那番言辞,定会让他气急攻心,反倒会促使毒发。可这些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咱们的新帝肚量小又好面子,自个儿把自个儿气死罢了。”
她将那袖箭收回袖中,对他举杯莞尔一笑,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多谢公子旧日倾囊相授,也多谢我自己勤勉好学!怎样?我没有让恩师失望罢?”
娇俏的声音萦绕在季耳边,他许久不曾见她这般轻松舒心地笑过。
北燕皇室争斗致使子嗣凋敝,新帝尚未行即位大典,便突然暴毙。
国丧后,众臣推举如今仅存的唯一嫡脉,也便是思虞之子,周杳,承袭皇位,由宰相与太后共同辅政。
“不,不行,我不行。”焕然一新的鸣銮殿内,思虞摇着手推诿,“我垂不了帘,听不了政,我懂什么呀?”
持盈不由分说往思虞怀中塞了一叠策论。
“皇兄都行,你又为何不行?”
下意识提起“皇兄”这个称呼,持盈眸光一黯,不过她很快便整理好了思绪,接着同思虞道:“女子能够在朝堂上垂帘听政,是多难得的时机,此时不上更待何时?若这太后是我,我定毫不犹豫!”
“可女子哪懂朝政大事啊……”
“正因不懂,才要去学,去试,去做。二姐姐,没有人生来便懂得这些的。”
持盈好言劝慰着她。
“可女子为何不懂?是因自咱们幼时,便只有人教咱们相夫教子,持家端方,纵学诗书礼义,也不可妄论朝政。”
“若咱们同男子一般,自小便没有这么多的规训与限制,难道就不可以立于朝堂吗?”
思虞将她这番话在心里反复品了数遍,握着她的手,懵懂颔首道:“我大抵明白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受思虞所托,频繁出入宫城,与思虞一同学习政务,夜里再将不懂的问题带回去同王时探讨。
这日,她作别思虞时,天边已被晚暮染红大半,她刚出宫门,拐过街角,便见王时在前方候着她,披了一身霞光,长身玉立,宛若谪仙。
只一眼,她一整日的疲惫便消散不少。
“阿时!”
她欢快地唤了一声,正欲往他身边跑去,却见原本言笑晏晏的男子忽地变了脸色。
“小心!”
他一声断喝,当即足尖点地,朝她飞身过来,折下一只羽箭。
他不由后怕。
若非他及时,这只箭怕已洞穿了她的眉心。
“有刺客。”
话音刚落,便有数名黑衣人从天而降,将街巷两头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心中顿时有些懊悔。
闲适的日子过多了,她便遣散了她的那些暗卫,让他们回庄子上与家人团聚,否则此时也不会如此孤立无援,仅余她和王时两人应对。
“你们是何人!”
她见人群逐渐逼近,扬声镇定相问。
“为主报仇之人!”
为首黑衣人一边喊着,一边举剑朝她劈了下来。
季将她护在身后,一连接下数招,防止有人近她的身。
她便发出袖箭,将逼近之人击倒。
两相配合之下,倒也拖延了片刻时光。
可惜她袖中仅有十枚袖箭,待击倒十人之后,便有些束手无策。
“怎么办?箭用光了!”
季瞧了瞧黑压压的人群,便知他们定对今日刺杀早有筹谋,怕会是一场恶战,便低声同她道:“他们四面夹击,我们只能突袭,待会儿我们朝南一路杀出去,你紧跟着我,莫要掉队。”
“好。”持盈点点头。
季牵着她,一改先前的防守之态,招招带着凌厉的杀意。
一转眼,南边便少了五人。
对方的阵型被冲散了些,他们忙趁此时,试图杀出重围。
又是几具肉身砰然坠地之声。
对方不知商议了什么,忽地一改攻势,再不管季的剑招,以人身相抵,哪怕受伤,拼死也要往持盈身上刺去。
季眼见再这样下去,他或许无恙,持盈只会必死无疑,便紧拽着她的手臂,一个旋身,将她甩至身后,替了她的位置。
她猝不及防地被他甩了出去,险些摔个狗啃泥,可再回头看,却见他以一身将那些刺客悉数拦在了后方。
“阿时……”
她眼前之景逐渐被眸中浮上的水汽模糊。
“走!”
她知道她不该拖后腿,自己跑去喊援兵当是上上策,即刻往宫城跑去。
可待她带人赶来时,恰看见他被众人围在其中,抬臂去挡左方的刀,而右方的刀光寒气一闪,便朝他狠狠劈了下去。
那人再起刀时,她分明看见了刀刃上的血迹。
“阿时――”她惊声唤道。
“别过来!”
隔着重重人海,他冲她断断续续喊道。
“阿盈……往前……看。”
阿盈,往前看。
这是他同她说的第二次往前看。
第一回,她终于放下了旧恨,迎来新生。
第二回,她的爱人却在刀光剑影里,缓缓倒下。
第95章 终章
天上似乎飘来了绵密的雨, 周遭原本干燥的空气瞬被濡湿,血腥气夹杂在潮湿中,朝她扑面而来。
她没有往前, 而是恍然转身, 与他远远相望, 看见他原本整洁的衣衫已然撕裂,素白的里衣已被深红浸染,手臂上落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