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知道她在这儿,还是放了她自由。
是因为爱吗?
不重要了。
她释然笑笑,抬眼道:“所以……你们有时候很相似。”
尚隐有些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可她并未多做解释。
她感激他们对自己的好,却也不想再忍受一个男子对于心仪姑娘阴暗的独占欲。
爱一个人,理当尊重她,把她当作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非自己的所有物,不是吗?
第91章 胜日寻春(二)
辞别尚隐, 又去探望一番思虞,转眼已是天色渐晚。
持盈慢悠悠地往自己院里走,刚绕过院中的藤萝架子, 深绿枝叶后便走出来一人。
“你, 你怎么来了?”
她随手扯了扯藤叶,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未见,不知为何,竟蓦地有些拘谨。
“我若不来, 你也未必打算去见我。”
见她不动,他便主动走上前来, 微风吹得枝叶娑娑作响。
她垂眼凝着自己的脚尖, 绾了绾耳边的碎发, 小声轻哼道:“明明晌午还在你的院里……”
话音刚落, 她便跌入了一个沾染草露味道的怀抱里,周遭顿时充斥着男子的气息。
“可几个时辰未见, 已经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怕尚隐有所察觉, 再暗自派人去京城探寻,将皇帝不在京城一事告知与她。
她那样敏锐, 定会顺藤摸瓜, 猜出他的身份。
她与旁人接触的每一刻, 都足矣让他提心吊胆。
他紧紧拥着她,似是想将她融进骨血。
她对于王时的认知,一向是温文守礼, 颇有分寸的, 鲜少见到他带着这样强势的情感, 不由有些意外。
她小心抬手回以拥抱,“怎么了?”
感受到女子温软的手心, 他悬着的心彻底落了下来,闭了闭目,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你今日在旁的男子处耽搁了这样久,得赔。”
“赔?为何要赔?”持盈有些哭笑不得。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知道的,我不能一直留在北境,你我终有一别。可你每日都把白天的好时光浪费在旁人身上,晚上总要赔给我一些。”
说到这儿,她不禁有些黯然。
是啊,这些时日的忙碌与充实,都让她快忘了,他本就不是属于这儿的人。
他带着圣命而来,因受了伤,才留在此地将养。
他的伤一日一日见好,待她与他能共度良辰的时候,何尝不是意味着他离回京的日子越来越近?
见怀中的女子眼睫轻颤,眉头微蹙,他忙道:“你别多想,我不是一定要求你如何,只消让我陪在你左右便好,哪怕照顾着你。”
他环顾四周,看见了那张建在藤蔓下的石椅,指着道:“你若累了,就回你卧房中,我在你的院里歇息就是。”
他的眸中有些无措,看见她轻浅一笑,才焕发了神采。
她这才察觉到这些甜蜜时光里总隐隐觉得不对的原因。
他实在是太小心了。
她一个蹙眉,一个出神,他便怕她伤心生气。
可恋人之间,本不该如此小心翼翼。
“你伤刚好,夜里风凉,那个,你……不必睡在院中。”
“那我该睡在何处?”
男子似是见她关怀自己,心情颇为愉悦,连话里都含了丝低笑。
“睡在……”
她顺着他的话张口,险些落了他设下的套中,还好反应及时,忙闭了嘴。
她抬眸打量着他,本想从他的面上窥见一丝戏谑或者揶揄,可惜他藏得太好,只剩下些许云淡风轻。
“当然是……睡在你自己的房间里!”
她抿了抿唇。
“那你呢?”
“我自然是睡自己的房间。”
她望了望身后紧闭着的门,伸了个懒腰。
“不要。”他双手包起她的手,“这一路太远,又站了许久,我感觉我的伤不大好,嘶……”
他轻抽一口气,虚扶着伤处。
“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装的。”她轻嗔道。
听罢,他站直了身子道:“好吧,可我不要独自回去。”
天幕忽暗,月辉落下,他的眸光软了软。
“我……想同你待在一起,我虽在你府上住了多日,还不曾见过你的住处。”
男子的语气带着些憧憬。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厉害,隐隐期盼着能从她的房间寻到些两人过去的痕迹。
可待她真的带他走进去的时候,他心里的期盼却一扫而空了。
这是和她寝殿完全不同的装潢。
舍了她从前喜欢的层叠纱帐,改用简洁舒适的绸缎,繁复的流苏刺绣也没有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低调的暗纹,连床角惯挂着的风铃也寻之不见。
她似乎在不动声色地抹去从前的所有痕迹。
连自己整日住着的地方,都由往日的娇俏富丽,变成了雅致清新。
“真没想到……你竟如此有雅兴。”
他望着她墙上挂着的出自名家之手的画卷道。
甚至请人作画,都未画她喜欢的蝴蝶,而是作一副鸢飞戾天之景。
她并未察觉他语气中的低落,只反问道,“那你从前所想该是什么模样?”
他垂首一笑:“肖想姑娘家的闺房实属冒犯,可我以为,以为……你的房间该是活泼明丽一些,而非如今这般,不似少女,倒似一个循规蹈矩的文臣。”
她不以为意地笑笑:“不似少女吗?兴许你看着那样的装潢,会觉得灵动可爱,可我却会害怕。”
害怕……
他的心中一绞。
是他曾经造成的吗?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她并未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看样子,仿佛已经走出了旧日梦魇。
他凝着她唇角噙着淡淡浅笑,只觉怜惜心疼。
若她真的走出了,放下了,便不会彻底回避,不敢面对。
鸢飞戾天固是好兆头,可蝴蝶破茧,也未弱其一分。
他究竟带给他的小姑娘怎样的痛苦?
他自以为是地布置了她最熟悉的寝殿,继而把那座寝殿,变成了困囿她的囚笼,以至于此后多年,她宁愿舍去自己的喜好,改变自己的习惯,也不愿再回顾。
“不必再怕了。”他放下手中的画,走至她面前,将她抵在怀中,一下一下抚着她后脑的长发,“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她靠在他胸膛上,一边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一边斟酌着他的话,不由问道:“对了,你是他的心腹,那你是不是……知道我从前的事情?”
他没有回应,她却自顾自接着道:“哦……你素来擅长工木机巧,他那时装潢阙台,是私事,定不会劳烦工部,所以……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你知道这些,所以才会待我这般小心翼翼,生怕我难过生气。”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托辞,她自个儿便顺通了思绪,他又觉好笑,又是心疼。
“你不必如此,你既已打算此生与我同行,我便不会……唔!”
她只觉得自己唇瓣一热,剩下未说出口的话,便被悉数吞没在了夜色里。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他对自己的情.动。
他的气息越发粗沉,手掌轻拖着她的脸颊,指腹轻抚,寸寸皆含着克制与小心。
接吻的空档,他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低诉着他的心意。
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跳得她越发羞赧,仿佛回到了少女时光,青涩而心动。
这样的感觉仿佛新生,令她格外沉醉。
夜色迷蒙,不知何时,她竟也情不自禁地环上他的脖颈,在他离开她微.喘的空隙细细回吻。
最后,她失了力气,不断随着男子的身形后退,直至抵在墙壁的那副画上。
见她退无可退,他垂下头,将这个吻再度加深。
他一点点撬开她的的唇齿,与此同时,夜雨正好酥酥麻麻地洒落下来,恰落在了她的心尖。
她整个人似乎也酥软了起来。
男子的双唇辗转至别处,自额头落至眼睛,自眼睛落至鼻尖,细密划过她的脖颈,最后再浅浅落在掩在衣襟下的锁骨之上。
终于,男子握住她的腰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可以吗?”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望着她有些迷蒙的眸子,声音低哑。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下一瞬,便觉得身下的被褥好似变成了云彩,而自己正躺在云端里。
他的举动始终带着对她的虔诚与谨慎,吐息之间,她微微睁开双眸,看他的乌发垂落在自己身前,一滴薄汗啪嗒落在她身上。
男子低低望她一眼,有些羞地瞥开目光。
可不知为何,她的脑中蓦地闪过了那个人。
她猛地抬手,攀上了男子的背,指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皮肉。
他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拖着她的背轻轻安抚诱哄。
她想起季高高在上的冷淡神色,便觉得他与自己这般,早晚只剩死路一条,连带着身子也轻颤了起来。
她仰起下巴,紧紧攀附着他,在他耳旁道:“你早些辞官好不好?我们远走高飞,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什么?”
他动作未停,神色却怔了一瞬。
“我说,待一切尘埃落定,你跟我走罢。”
她呼吸分外地急,只能发出些断断续续的声音。
季知晓自己身在北境,若是她与他在一起了,他绝不会轻易放过。
她该离开北境,离开宸国。
甚至彻底消失在那个人面前。
“好,天涯海角,我都陪着你。”
他并未犹豫太久,轻喘着道。
“一言……为定。”
她呜咽的厉害,像一只春夜里的猫儿。
与她走罢。
季垂下眼睫,望着她白皙瘦削的肩。
他早就知道,荣华富贵与权柄帝位,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始终想紧紧握住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从前,他以为只要他坐在那万人之上的宝座,手握天下敬畏的权力,便能护她一世长宁,可到头来,伤她最深的,却是自己。
她心安处,才是他的夙愿。
男子的声音渐笃。
“一言为定。”
与他相处的这些时日,是她最轻松快活的时光。
白日里她忙于生意,待晚上回府,便总能看见自己院中燃着一盏灯。
而他整日变着花样,为她买她喜欢的物件,做美味珍馐。
不消多时,她原本清寂的卧房便多了许多女子该有的烟火气。
可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到了他归京之期。
江风猎猎,她与他站在江边,与上次不同的是,此别仅有她与他二人。
第92章 胜日寻春(三)
一路而来, 持盈并没有多话,也未曾流露出离别的不舍。
季细心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情绪不高, 便揣度着她大抵是把心思都藏在心底, 不好直言, 于是替她绾了绾被风吹乱的碎发。
“你且等一等,待把手头的事务处理尽了,我便来赴你之约。”
赴她之约……
她不禁垂首一笑。
是她情动之时说出的与他远走高飞的约定吗?
那时她满脑子只有感情, 可谓是抛了理智,如今回过神来, 却不由有些犹豫。
她真的愿舍弃自己在北境闯出的天地, 与他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 重新开始吗?
若是从前, 她定毫不犹豫地愿意与心上人双宿双飞。
可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她忽体会到为何民间话本中的负心之人, 大多都是男子。
女子养在深闺, 心中自然只能看见后宅的四方天地,可当她们一旦走出去, 便是广阔山海。
但走出去, 是一件极难之事。
她们需要承受着世人的不解, 近亲之人的指点,以及不守妇德的谴责。
可这样的无垠天地,男子轻而易举地便能遇见。
当一个人站在山海之巅, 将四方景色尽收眼底之时, 还会甘于回归平淡吗?
她侧首看向身旁的男子。
那么……他为何愿意呢?
他当真爱她至此吗?
可她此时也不好说什么扫兴的话, 只为他整理一番衣襟,嘱咐道:“不必心急, 先以正事为重,我会在北境等你。”
她会等他。
这样的情话他等了许久,终于自她的口中听见了。
仿佛蜜在心中漾开,继而蔓延至了他的眉梢眼角,瞳仁中墨色深沉,似是泛起层层涟漪,再将她包进了温柔的漩涡里。
持盈没想到一句随口之语,便足矣令他如此满足,不禁心虚地撇开目光,垂首清了清嗓子。
他却只把她的举动当作是女儿家的羞态,最后依依不舍地望了她一眼。
“江边风大,你快些回去罢,待你走后,我便也回京了。”
“不是说好我来送你吗?”她抬眸不解。
“你亲送我至此,我目送你回去,这才算披心相付。”他抚了抚她的发顶。
不知为何,这样亲昵的举动总是会令她想起另一个人。
那个也总是喜欢揉她头发,却又令她心生寒意的男子。
“别拗着了,快回去罢,当心着凉。我不在,可没人这样体贴地照料你了。”
“好。”
她轻声应下,压下心中的杂念,拢了拢披风,翻身上马。
马儿将将走出一步,她勒住缰绳,回望过去。
“你要记得想我。”
偏偏未等他回答,她便打马离去。
只一句话,他便更不想走。
可真是惹人心颤。
他心中喟叹一声。
女子的背影愈来愈小,身后的披风飘摇着,宛若一面指引着他的旗帜。
只待她在他的视线里变成一个小圆点,到最后消失不见,他才喃喃出几个字。
“阿盈,你会原谅我吗?”
原谅他从前的独断专行,原谅他如今不得已的欺骗,让他献祭他至高无上的权位与后半生的全部时光,来好好弥补。
*
之后的日子,持盈无心去想起王时,而是全身心投入到她的复仇计划之中。
她每日奔波联络,又要抽空探望安养在她府上的思虞,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有片刻闲暇时光。
纵然如此忙碌,她却未觉难捱,只觉得分外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