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逐渐觉得,她当初不该如此自私地要他留在自己身边。
若是能各自安好,也未尝不可。
冬去春来,夏走秋至,在枫叶初染的时节,思虞的孩子亦满月了。
这天,她正张罗着那孩子的满月宴,下人却神色凝重地匆匆来报。
“姑娘,门外来了好些人,各个都带着兵器,说是要见您。”
她许久未收到王时的书信了……
难道,难道是季?
他察觉了他们的关系,故而遣人来抓她?
她微微凝眉,放下手中的糕点。
“可有拜帖?”
“并无。”他摇了摇头,“也没有自报家门,只是说让咱们来回禀,您一定会去见。”
听着这般笃定的语气,她心头没由来地冒出一簇无名火。
这是拿她当什么人?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
还她一定会去见。
她不见又怎样?还能打进来不成?
还有没有王法。
“不见。”她冷冷嘱咐道,“对了,除了大门,把四周偏门都关上,除了手持拜帖之人,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是。”
下人应声而去,她继续若无其事地装盘。
望着手中捏成兔子形状的糕点,不由想起她自己的孩子来。
她走的时候,他还这样小,每一年生辰,也不知是如何度过的。
他会怨自己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
儿终究与寻常孩子的身份不同,他自出生起,便是储君人选,日后更会成为一国之主。
她实在不能自私到牺牲他的前途,让孩子随着她颠沛流离。
这样的思念之苦,只她一人受着便是了。
她惦记着下人回报之事,可直到开席,外面也并未发生什么闯府之祸。
她悬着的心刚刚放下,却听廊下传来几声风流倜傥的笑声。
这笑声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周辞。
“他,他怎么会到这儿来?”
思虞有些怕,往她身后躲了躲。
她反握着她的手以安慰,示意她莫要打草惊蛇,端起一副笑容冲周辞道:“竟不知王爷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
如今周辞在她的襄助下,已从寻常不得宠的郡王至炙手可热的亲王,待她自是客客气气。
“本王竟不知如何得罪了姑娘,来参加自己孩儿的满月宴,怎还被叶姑娘拦在了府外?”
原来带人候在府外的并不是季。
她稍稍放下心。
等等?
可若是周辞前来,为何要带兵?
她望向思虞紧紧攥着她衣袖的手,回想起上一世的经历,神色越发凝重。
上一世的此时,她该被周辞以保护之名,囚在了宫中。
他今日来,表面是为了庆贺孩子的满月宴,实则是为了……将她们带回去,禁足宫中吗?
“王爷说笑,既是您来,怎么不自报家门呢?我还以为是什么市井混混,来寻衅滋事呢。”
她一边陪着笑脸,一边在心中想着转圜之策。
“姑娘不也未曾给本王拜帖吗?不过,还是要多谢姑娘为他们娘俩劳心劳力,本王定当重金酬谢,今日宴后,本王便将她们接回去,再不好劳烦您。”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客气,末了还行了个揖礼。
在场之人皆知两人有合作关系,并未觉得有何异常,只有她与思虞知晓其中关窍。
思虞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孩子不能随他走!”她轻声道。
持盈自是知道。
这孩子是她计划的关键,自不能随他入宫,由他拿捏。
如今最好的法子……
她余光瞧了眼身后的思虞。
最好的法子,便是思虞顺理成章地带着“假孩子”跟他回去,而她则保护好真的,才能不惹周辞疑心。
可她想起曾经被幽禁的日子,只觉得太过难捱。
这样对思虞,会不会太残忍?
“你先答应下来,莫让他看出端倪,我自有办法。”思虞小声说着。
她不知自己的想法是否与姐姐不谋而合,但事已至此,本就不由得她多耽搁。
“哦?王爷先前朝政繁忙,无暇顾及王妃母子,如今竟抽出空档来了?”她笑着打趣。
“自然。本王的孩儿,当由本王好好教导,再忙碌,也该抽出空档来。”
周辞并未觉得这话有何不妥,可她却是在暗讽他只知孩子,不知妻子。
可惜这样的话,并不会令他羞愧,只因他根本不在乎。
本该高高兴兴的满月宴因这一意外的发生变得分外无趣。
席罢,她嘱咐拂云道:“引王爷去前厅饮一杯茶,我去为王妃打点行李。”
“不必了。”周辞抬手道,“王府中什么都不缺,直接走罢。”
“虽不缺,可孩子娇贵,刚适应了自己用的东西,骤然全舍,怕是会生出不适。”她拖延时间道。
周辞似有所顾虑,皱了皱眉。
“那不妨将孩子先抱与本王罢,你们慢慢收拾,本王候着便是。”
持盈一时语塞。
他是孩子的父亲,提起这样的理由,她身为外人,自是无法置喙,若是再婉拒,便显得其中有猫腻。
正当她左右为难之时,思虞却抱紧了孩子,警惕地望着周辞,怕得几乎浑身颤抖:“不行!他一刻钟也不能离开我!”
见思虞出声,她忙应和道:“王妃产子辛苦,如今正珍视着呢,平日里有人想抱一抱小世子,她都会指点其不妥之处呢!”
她特地强调了“不妥之处”。
堂内只有他们三人心知肚明曾经发生在思虞身上的事情,周辞不是莽撞之人,又生怕思虞真的吐出些什么不利于他的东西,便只好作罢。
“罢了罢了,你们尽快。”
思虞抱着孩子,与她一同回到卧房,待关上门后,将襁褓中的婴儿递给她,颇为担忧地看他一眼,轻声哀求道:“妹妹,从前是我莽撞,多有得罪,今次,我便将他托付给你了。”
持盈有些惊讶。
两人的想法竟真的不谋而合了……
可这样,所有重担便都压在了思虞一人的身上。
这便是一个母亲的奉献吗?
她看着思虞熟练地把一只软枕裹成婴儿形状,和来时一般死死抱在怀中。
“你放心,我不会露馅的,我绝不让他们任何人看这个孩子,若是有人硬抢,我便抱着他寻死。这到底是他如今唯一的孩子,他断然不会让手下如此僭越。”
“委屈你了,姐姐。”
持盈抬眼,看见的正是一双泛红的,漂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曾经满是娇纵,如今却越发坚定起来,多了许多岁月沉淀后的勇气。
持盈牢牢握着她的手,长话短说,“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你相信我吗?我一定会去救你的。”
思虞抿了抿唇,反握了握她的手,而后猛地放下,决然离去。
第93章 胜日寻春(四)
她并没有跟着思虞出去, 而是留在屋中守着孩子。
那孩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却不哭不闹, 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娘亲已然落入了陷阱之中。
她看着独自拍手作乐的小娃娃, 微微叹了口气。
直到外面响起两短一长的叩门声――
是她与拂云约定的暗号。
她匆忙去开门, 拂云闪身入内,小心望了望四周,关门轻声道:“阿姐, 他们已经走了。”
“周辞可有何异样?”她悬着心问。
“二公主回来时,他想去看一看孩子, 可她始终死死抱着, 不肯让他近身。他便只好作罢, 带着她回去了。”
持盈见拂云也不知襁褓内并非孩子, 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床榻上传来两声咯咯笑, 拂云探头望去, 见小孩子正挥舞这两条手臂,不由瞪圆了眼睛。
“这……他怎么在这儿?”
她跟了阿姐许久, 稍加思索, 便想通了其间关窍。
两人一个对视, 便知晓了彼此之意。
持盈冲她颔首,示意她噤声,轻声嘱咐道:“此后这间房只允你出入, 记得莫要走漏风声。”
*
转眼时值深秋, 道旁的树木青中带黄, 黄里浸红,风一吹, 便纷然而落,铺就一席画毯。
持盈一路踩着枯枝落叶,来到尚隐位于北燕皇都中的一处隐蔽院落。
待闭了门后,她悠悠落座。
“这些日子,北燕局势可越发焦灼,周辞对其皇兄下了死手,未给他留一丝后路。看来……燕帝垂危,怕是不久便会有新皇上位。”
其实她心中无比清楚他登基的日子,那也是她上一世最痛的时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新皇上位那日,便是她派人潜入宫中杀他之时。
尚隐一手按着算盘,一手持着账簿,并未分心瞧她,拨弄几番算珠后,满意颔首道:“你依着当初与他的约定,断了与大皇子的联络,又暗中收购下皇都周边的全部兵器铺子,以双倍工价为周辞制兵,这下好了,钱可不知不觉,都流入咱们口袋里了。”
他今日看起来心情颇佳,抬手抛给持盈一包鼓鼓囊囊的金叶子。
“谁稀罕这玩意儿。”她玩笑着丢了回去。
“不稀罕吗?”尚隐佯装不信,又将袋子递了过来,“你暗自训练的那些杀手,待成事之后,可是要拿大笔银子封口的。”
持盈望着那袋子,踌躇片刻,接过手中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私下训练暗卫数年,我从前只当你是女子,心有不安,不曾想……你竟是为了这个。”尚隐摇摇头,“虽是小小女子,可野心却一点不小呐。”
她收好钱袋,皮笑肉不笑道:“过奖。”
“不过……”他稍稍凝眉,“若真想永绝后患,待用完之后,该悉数杀了。死人,才更让人放心。”
她沉吟片刻,想起昔日数月禁闭的养心殿。
“我若那般做了,同狼子野心之辈又有何区别?”
“可你心慈,却往往会给旁人留下伤你之机。”
“我是善良,又不是蠢。”她睨他一眼,“这些暗卫,从前都是穷山僻壤之地的贫苦人家,我早就以帮扶之名,让其家人去咱们的庄子上劳作,报以高薪。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如今怕是赶也赶不走了。事成之后,这些人若是管不严自己的嘴,那他们的家人,自然都是我砧板上的鱼肉。”
“你……”尚隐一时语塞,小声道,“原来你早就想过。”
“用人不疑,是我待人之诚心,可有所防备,是我自保的手段。”她莞尔,“和你学的,尚老板。”
“别瞎说,我可没疑心你啊!”
“没疑心啊……”她笑眯眯绕至他面前,忽地抬高了声音,“没疑心那你截我送往京城的书信做什么!”
尚隐骤然被戳穿,一张俊脸咻地红了。
“凶什么!我我我……我怕你说话不算话,不愿再当这个二当家,又想回宫中做娘娘去!这不,我看见收信人不是皇帝……我,我也没拆啊!”
她冷哼一声,抱胸道:“我当然知晓你没拆,你若拆了,我也不会和颜待你了。”
“之后的日子,你打算留在皇都中吗?”
“是。”她环顾四周,又将那金叶子抛了回去,“你这处院子不错,我买下来住罢,一袋够不够?还有,你可有法子……帮我往宫中送一样东西?”
“北燕皇宫之中啊……”尚隐想了想道,“最多只能送到御膳房,不能再多了。”
她暗自斟酌片刻,道:“御膳房也成。”
说罢,她自腰带上解下一个锦囊。
“只消混在送往鸣鸾宫的食盒里。”
当日,被软禁在鸣銮宫中的思虞自食盒里拿出一只锦囊,上面绘着如何逃至宫城上的路线,以及让她假意自戕,实则当着众人,念出一封手书。
手书名曰《罪己诏》。
她虽不明白持盈这样做的意图,但是她想起持盈曾经握着自己的手,问她,“你相信我吗?我一定会去救你的。”
那时,她眸中澄澈,一如幼时。
她好像……始终真的把她当亲姊。
思虞将锦囊小心收好,决意信她一回。
*
周辞发动宫变那日,正值深秋,头天晚上正好下了泼天的雨。
雷声与雨声混杂一处,稍稍掩盖了无尽的厮杀与哀鸣。
第一缕晨曦升起之时,周辞站在高阶之上,看着阶下俯首帖耳战战兢兢的臣子们,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畅快。
他再也不会因出身而遭他人白眼,他再也不会因圣宠而遭人讥讽。
只因从此以后,他便是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
正在这时,天边忽传来一道利箭破空之音。
“有刺客!”
禁军率先大喊,而后即刻戒备。
自一面宫墙后突然射入数只羽箭,本已清点完人数的统领有些奇怪,可事发突然,不容他多思,只得吩咐道:“众将听令!一队留守在宫墙内抵挡,其余人等随我潜行出去,将逆贼一网打尽!”
殿前禁军顿时削减半数,匿在殿顶的暗卫齐齐朝周辞放出暗器。
“不好,后面还有刺客!”
这暗器是极小的袖箭,不过钉子大小,细细密密落下来,倒叫人难以防备。
周辞一面抵挡,一面往殿内退去,眼见只消一步,便足以跨入门中,他的眸中当即划过一丝欣喜,抬手便扶上了门锁。
可正是这时,寒铁入肉,一只袖箭便钉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当即扣上房门。
暗卫见已得手,一声哨响,悉数潜行而去。
那边,禁军统领绕至墙后,才发现哪有什么刺客?
不过是搁置了一排机关制成的发箭连弩,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只好骂骂咧咧地折返回去。
持盈素面朝天,素衣简装,早已候在了宫城附近。
“姑娘,做完了。”
“好。”她放下手中的彩绘面具,轻轻点了点头,同摊贩老板一笑,“老板,这些我都要了,您今日便回家罢。”
老板一时欣喜若狂:“好嘞!”
待老板离去之后,她对身旁人道:“让他们每人散了袖,路过此处,来领一张傩戏面具,混在街上,莫被人看出端倪。”
“是。”
殿内,御医刚把箭.矢自周辞手掌拔出,细致瞧了瞧伤处,见并无泛黑青,又以银试了试血,也未见银子变色,甚至连脉搏也无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