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南通欢【完结】
时间:2024-04-15 14:39:21

  “阿依慕,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假若我这边真出了什么意外,你只管攻下穆勒,再往中原。那么现在,你在干什么?”
  他气愤却无奈,矛盾到了极点,却不肯轻认。
  “我怎么会好?眼看着瑾国就在囊中,身为扎兰统帅,你却为我这样无关紧要的一人深陷敌营……”
  他无法继续,只是深深叹息,幽幽不甘。
  我却平和温润,如平常一般淡然,抚上他血污干了不知多少遍的面颊,沉吟出声。
  “洛桑,你知道的,我做不到。薄情寡义的野心家,我做不到。”
  洛桑瞳孔剧烈地震颤起来,地动山摇间,我微微笑。
  “假若我阿依慕是那种人,我讨伐的,还有何意义?”
  洛桑深邃的瞳孔中跳动金红色的火光,他怔愣良久,苦涩出言。
  “可是如若有软肋,你永远无法做成你想做的,阿依慕。或许,只有先成为那样薄情的人,才能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牺牲一个棋盘中的我,可以成全你对天下的厚意的君者。”
  我却缓缓摇头,否定了他的慷慨赴死,笑得轻盈。
  “可是如果,我早知我的软肋所在的话,我怎会坐以待毙?”
  洛桑瞳孔陡然涣散,而我笃定不移地迎上他不明的目光,咬了咬嘴唇。
  “洛桑,还记得吗,你说过。”
  我含笑入眸,轻抬手,平稳落在他的肩头,话语震颤人心莫测。
  “在西戎,不成文的是,如果你死了,我会成为你兄弟的妻子。”
  洛桑叹笑,努力而笨拙向我凑近,认真而恳求地望进我深沉的眼眸,纠正了我在他死到临头前一秒的描白复述。
  “阿依慕,现在我后悔了,这个规矩从此改了。此时此刻,我想说的是,西戎曾经是这样,但是你来了,就不是了。如果我死了,那么阿依慕就成了没有洛桑花束缚的神山,她自由了。所以……”
  意犹未尽的话写在脸上,他笑而带起的酒窝一如既往地俊美而不羁,只是眼瞳深处多了一层隐忍多时的拜托。
  “快跑吧,丢下我,你还能走得掉,快跑,我的阿依慕……”
  泪水愚不可及地撞击我的心墙,我眼睛蓦然一酸,却破涕为笑。
  “可是洛桑,我还没有回答你。”
  我不动声色地半跪在地,恳切地握住他粗糙不少的手掌,托举起两颗紧紧挨起的真心,笑得欣然而释怀。
  “在中原,不成文的是,倘若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话才落地,我猛然起身,在洛桑失神的凝视里从怀中掏出一物,肃然的面上是意味深长的诡谲,笑到尽处,穆勒尽然失色,惶恐与震惊交织,以我为中心跪倒折服,好似一场盛大禁忌而古老庄严的祭祀,对权力原始的崇拜,在这一刻,戏剧性到达从未有过的顶峰。
  落日西沉,好似朝阳倒放,被照得明亮宽敞的龙华殿内,锦服裹身,龙蟒金纹恍然有一刻的黯然失色,华衣拖地的一人于阶上缓缓转过身来,放眼窗外似血残阳,露出若有所思的面孔。
  尽管此刻他噙淡笑于唇畔,似是心情舒朗非常,但那经年沉郁的神色还是在他英朗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阶下一人跪地不起,望不清面容,而在张怀民身旁长立一人,恭敬却不谄媚道。
  “陛下,臣一直有一惑未解。”
  张怀民眯眼踱步,抬袖抹开一幅山水图卷,漫不经心道。
  “说。”
  那人宠辱无惊的模样,不卑不亢,清朗道。
  “陛下虽借祭奠苏钟离之名诛杀了多个心腹武将,可朝中并非无人,为何陛下要提一无名之辈前去西戎呢?”
  张怀民并未急着回答,而是瞥了他一眼,随即拿起一只玉雕,细细擦拭,漫长的空滞后,率性应答。
  “因为朕信不过他们。”
  那人虽面容无惊,心底却不依不饶,观他面色平缓,慎重措辞,再次道。
  “可是陛下,退一万步讲,您疑赵延勋私心,或是疑罗子诚受感便也算了,其余武将,没有向一个兵权尽失的弃将投诚的理由。陛下,您有事瞒着臣,还是非同小可的那种。”
  张怀民手上的动作明显一顿,温柔的目光徐徐转凉,阴鸷的气氛逐渐取代温和。
  “那么吴爱卿以为呢?朕会有何事,瞒着你呢?”
  吴词安面色一僵,尴尬而焦灼得下不来台,而张怀民目不转睛的笑使他头皮发麻,忍住惧意堪堪回禀。
  “陛下说笑了,臣怎敢妄揣圣意呢,臣不过是担心陛下有些安排臣不知的话,若生差池,难以瞬息配合。”
  张怀民深不见底的眼中疯狂流露出讥讽的笑,居高临下地望了望拘谨的吴词安,毫无征兆。
  “父皇留下的完耶七卫虎符,只有半块。”
  仍旧沉浸在试探与惧怕之中的吴词安垂首许久,这才恍然过来刚才张怀民轻描淡写地抛给了他一个怎样惊雷般的炸药。
  “什……什么?”
  吴词安难以置信的伸长了脖子,宁愿是自己老了,耳聪目明不再,也不愿听进那轻飘飘的句子半分。
  张怀民气笑,一字一顿,拾级而下,直到眼底的崩溃泯灭,取而代之是哑然失笑。
  “朕说,先帝留给朕的完耶七卫调兵虎符,还有半块,不知所踪。”
  吴词安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眼中的惊恐潮水般翻涌,口中翻来覆去道。
  “陛下啊陛下……这样的大事,你怎么才跟臣说!”
  张怀民却波澜无惊地立在他身前,俯下身一声无尽的喟叹,苦闷宣泄。
  “因为说了也无益,难道吴爱卿能有通天的本事,帮朕找出这手握兵符之人吗?”
  张怀民黯然地舔了舔牙尖,嘶的一声,缓缓站起。日落地平线,影子拉得很长,其中午夜折磨孤寂不声张。
  黑夜降临这个庞大的帝国,却还是看不清那个殿上第三人为何许人也,面容脸谱化的他,还长跪在那处,没有结局。
  张怀民疲惫地在光影交际处回过眸来,眼中的薄情镌刻出典型的帝王气象,轻吐字句,终于给了无名者一个痛快。
  “吴爱卿,现在你明白了吗,为何朕疑心这朝堂之上每一个毕恭毕敬的武将,不敢将讨伐兵权交予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还有,这个人,不要留。”
  吴词安沉默当场,在一片惨淡的光明中疲乏至极地揉了揉眉心。
  何其可怜无辜的第三者,在黑暗与光明的缝隙里艰难度日,半明半暗分割的冰冷大殿上,膝盖失去知觉。
  因为听到了不该听的内容,最后还是有了被迫的罪状。
  他等不到了,等不到救世主的宽恕,等不到宽厚仁心大手一挥,大赦天下,在无边的黑暗里,他面容模糊,血肉模糊地遗憾退场,镜头拉远,失焦的,还有虎符的下落。
第一百六十五章 既君居高台,我则起春山
  秋阳舔面, 乌发似瀑,我紧攥手中缰绳,微抬下颌, 极目远眺,瞳光染金。
  大军压境, 黯然无声, 星罗棋布的西戎军缓缓行向中原, 马蹄生香, 疾驰无影。
  忽瞥见樊伊在得一小兵神色匆匆的附耳后一夹马肚追上洛桑, 我若无其事地抬臂遮住从云层缝隙落下的刺目的光线,在马背上轻微顿身, 侧耳噙笑, 细细谛听风穿林梢人无心。
  我闭上眼深呼吸片刻,很快, 洛桑便加鞭赶至我的马旁,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远远望上一眼他这藏不住事的样子,我便已猜出三分, 于是轻轻勾起眉梢,波澜不惊地笑。
  “洛桑,可是息尘禅师托信?”
  洛桑大喜过望的颜色潮起潮落,红晕纷飞的,面上惊异之色跃然。
  “阿依慕, 你莫不是神算子转世?是个唤作息尘的出家人寄信来,嘱咐一定要在发兵之日即刻知会与他, 他好今早筹谋, 号召贺县乃至整个祀州府的有生力量,听你凭调, 于地方形成燎原星点,焚烧他个措手不及。”
  我浅浅扬起唇畔,轻轻叹声,似秋水的眼眸深处微波乍乱,空旷浩瀚的原野之上,顷刻掀起风声一片。
  “息尘禅师所言极是,我一直念着他这份滔天的恩情。太多佛心慈悲,经年积业,从替我关照英宁,再到替她料理后事,超度诵经,年年岁岁,我错失了太多她的魂归故里日,今年的……”
  我骤然息声,眼眸凛寒,冰字如刀。
  “我不想再错过了。”
  我虽未出刀,却分明听见依慕刀呼啸的锐利破空声,浑厚而暴戾,以魂飞太虚之势贯入长空,嗡鸣从头顶天灵盖直到脚尖末梢。
  我气息微弱地浅荡在这秋衣微浓的风声中央,长吁短叹半晌,明灭的眼眸定格在洛桑动容而不忍的面色之上,微微一笑。
  “洛桑,所以辛苦你,也拜托你。无论如何,务必助我在英宁忌日之前,拿下京城指挥权。”
  我微微含了悲怆意味,笑意显然远不达眼底,寒凉的声线使洛桑不由震颤。
  “我破城之日,便是她沉冤昭雪之时。”
  我似是释然地咧开嘴角,周身沐浴在暖融融的日光盛宴前,明媚却哀伤无比地笑。
  “或许世人会质疑,会谩骂,会在后世戳着脊梁骨评判我。甚至上升到女性浅薄而意气用事的高度,显然,从前的血与痛早已验证这残酷与不公的一点。可是那是因为,他们与我同阶位。倘若我是他们生死大权的执掌者,他们是否还敢多舌?因为一个为家国献身无悔的烈士,我秉公而坦荡。我为她敢孤身告发亲生父亲劣迹而肃然起敬,不为徇私;我以她柔弱居身一方闺阁中而不堕凌云之志而凛然感佩,不为滥情;我为她仅此一次的教授而无闻沉寂一发中的而深感涕零,不为夸词。综上之言,我要以瑾国全军的整肃严禁仪仗,去祭奠一个毋庸置疑是刚正不阿的英魂。我要让天下人知晓,在伪善的父母官身后站着的,是一个以刺穿自己身体方式换取正道的女子。血淋淋的剑头,从来不是那个不仁不义者的鲜血,而是她的,心头刚烈。以所为闺中女子之血,溅高三尺轩辕。”
  洛桑眼底的震撼喷薄而出,满目天光黯然褪色,独独晃了眼的,是一个未曾谋面却鲜活无比的女子的面容。
  洛桑缄默在秋声连绵的关外,而我沉浸在欢喜与感伤的漩涡里,久久难以自拔,而洛桑嘴唇蠕动轻微,发不出足以配得上这份过往的音节,许久方道。
  “阿依慕,你的挚友,就是我洛桑的。朋友含冤,我怎能熟视无睹。”
  我定定凝他,微张嘴唇,愕然却欣然。
  “洛桑,你能明白我的痛苦,真是太好了。”
  洛桑宽和地展颜,露出小巧的虎牙,生命力格外充沛。
  “只要是人血所铸之身,焉能不与这样壮烈的生命共情?这无关性别,无关阶级,无关你我,只是生命之间壮阔史诗的共情,生命原始的惺惺相惜。”
  他极为专注地俯身望向我烟波顿起的眼底,心疼不已。
  “阿依慕,我再说一次,洁白的是你们,乌黑的是他们。你们的成就倘若为那瑾国世家上乘的任一男儿所为,都将永垂不朽。就像你的母亲,她已然成为我扎兰图腾血肉难离的一部分。”
  我睫毛轻轻颤动,而那掩映之下,俨然是宛若一汪清澈春水的嬗蜕,无声而质变。
  “洛桑,谢你,难以言表。”
  我轻轻翕动嘴唇,红润的唇镀上金色的光影,洛桑以充分尊重的目光轻轻抚摸过我的一寸寸无言,而我先发制人,倾身吻了上去。
  温度不温不火,高悬的阳光恰好,将我们丢入短暂而温馨的温柔乡,只属于彼此的从容与松弛。
  我缓缓睁开眼,双方的睫羽触碰一刹,酥酥痒痒,是心动与悸动走马灯般轮换不停的味道。
  终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嘴唇,我狡黠地笑,他不好意思地笑,彼此的眉眼,都倒映入眼眸最深的海底三万里,那是深水里海拔最高的山。
  就在这宕机空白而微微清甜不腻的空气分子里,卓娜冒冒失失地闯入我恬静的视线,欢欣不已摇摆双手,幸好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姑娘,愣是没摔个四仰八叉,愣是直挺挺地跑到了我们俩跟前。
  顾不得发觉我们红晕可疑的面庞,她忍不住大呼小叫,是春风得意的步调。
  “阿依慕,你猜,这回,是谁来信?”
  我努嘴,笑得讳莫如深。
  “猜不到。”
  她惊奇,摇头晃脑起来。
  “怎么可能,将才洛桑哥那么淡定你还能猜中了,现在我这么张扬你竟然猜不出来?”
  我笑意渐深,回眸深情望他,轻声呢喃。
  “没办法,爱情使人目盲。”
  吃了一嘴狗粮的卓娜无语凝噎,良久气红了脸,嘤嘤走开。
  我笑得猖狂,洛桑笑而不语地将我呈放眼底,是小心翼翼的爱慕呵护与对我讲述的悲情过往他缺失多年的亏欠。
  没人苛责他,也无法责怪他,他已然在距我三万里的地方做出了太多让步与疯狂的靠近,逾越族规,携扎兰弟兄擅自闯入那个还爱着张怀民的热血笨蛋少女的错乱人生。
  他傻傻以为,会是个英雄救美的俗套故事,他单纯猜想,这个英雄主义入骨的少女是想牺牲自己,入阵换取战机。
  却在措不及防间,没承想一个金光四射的少将,身着万丈光芒,飞马纵跃,凌空出阵,破开生路。
  他才迟缓发现,他爱的是怎样炙热而不可征服的灵魂。
  他舒出一口气,哪怕长在教条死板,充满规训的中原武将世家,受尽欺压,步履维艰,她的热忱为减,只是聪明地掩藏起来。
  一旦引发,便如山洪。
  她英姿飒爽,她意气风发,她不需要自己拯救,于是他笑了,安静地站在了她的身后,撑开了一张暗弓,图谋不轨于她者,他必先步击杀。
  格桑花终于等来了他的神女,洛桑终于守候了她的阿依慕。
  我忽然与他眸光撞上,他笑得散漫而舒展,有一种扫去世间纷扰与倦怠的侠客气概。
  我勾起眉梢,抬了抬下巴,吆喝出声。
  “喂,洛桑,别傻乐了,快打开看看,我们卓娜小可爱带来了哪路军马?”
  洛桑堪堪反应过来,慌忙打开信纸,读而泛笑。
  “是边境将士,是你驻扎过的地方,是你用心爱过的土地,还有百姓。他们说,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边境,全军集结,开赴京城。哪怕你没有虎符的承诺,因为你是他们生死共与的弟兄,在圣心稀薄的蛮荒之地,在棋盘上沦为弃子的他们,愿意为苏将军开出不可能的玫瑰。”
  我目光震动,酸涩的感觉在心头颤颤巍巍,摇摇欲坠的是我的理智,命悬一线的是我的动容。
  我轻轻垂眸,泪水欣喜而下,我过了很久很久才抬起头来,坚忍道。
  “我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坚不可摧的即刻支撑与民心后盾。”
  洛桑揽过我轻轻颤抖的肩膀,轻轻附耳。
  “因为你值得。在你每一次毫不犹豫挡在他们身前的刹那,他们就已经作了抉择。圣心不可测,因为深似海。民心却可见,因为写于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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