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臣——南通欢【完结】
时间:2024-04-15 14:39:21

  在雪色的边缘,万般注解都写,独独剩一句令后人读不懂的绝句。
  长庆二十九年,京城暴雪,苏成帝以泪行刀,击溃其师赵延勋,却是反目不成仇。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兰因絮我
  宫门上的红漆逐渐斑驳脱落, 似雪片剥落肌肤纹理,一点一点在我眼底褪色。
  微红的耳旁吹来凛冽彻骨的风,隐约是传达自骨髓的痛楚翻涌苦涩, 宫铃懵懂,震动依旧, 清脆如歌, 缓缓在我耳旁冷却, 然后陨落。
  我眼底已然积冰千里, 却落不下半分泪水, 因为经年干涩,眼眸的澄澈无法透过半生风雪辨别我心境几何。
  霜雪三尺, 埋没马膝, 一跺地,纷纷扬扬落下的, 便是陈年病根不除的剧痛,在此刻的北风呼啸之中,却有了不小的消减。
  我颤抖了苍白的唇, 手中依慕刀险些掉落,却在身形一晃后反倒紧握,直到一丝血色艳丽,顺着指缝的空隙,簌簌而下, 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茫茫一片, 是我空无寂寥的心海。
  如果说, 望见第一朵血花绽放开之际,我眼底是狂热而势在必得的野心暴露的话, 那么此刻呢,此刻的我,究竟在想些什么?
  具体的肌肤之痛终于唤醒我的清醒,我竭力抬起眼眸,清晰的仇恨与悲愤夺去了骄矜与意气,我哽咽着眼底的风寒冷眼望向城楼上瞧不清神情的那人,鹤氅保暖,风尘不染,居高临下,欣赏着这从高处望,艺术性拉满的雪地俯视画卷,万般复杂涌上心头,唯独没有,是怜悯低眉。
  我剧烈地干笑着昂起头来,刀口泛寒,直指城楼宫角,心平气和道。
  “张怀民,你何其恶毒。先以我为刀杀尽苏家,使我背入人伦旋涡,而你全身而退,还叫我感激涕零你的高抬贵手,收我入东宫,成你麾下能臣。”
  我血丝充眼,牙关紧咬,良久悲泣而隐忍不饮泣,堪堪成句。
  “你何其自私,借我威信民心为刃,诛杀不可驾驭前朝功臣,难以执掌的权高之人,以我之身陨悲剧,转嫁民愤泄于私心。”
  我艰难无比地咽下一口咸腥,惨淡微笑,忘却周遭风声如潮,字字剔骨。
  “你何其阴险,知我命大不死,哪怕我让步不计较过往,你也要以洛桑为要挟,逼我出山攻打瑾国,落天下之人口实。”
  我浑身都在宽大的衣袍之下战栗,无人知晓我此刻的孤立无援,唯独身后的洛桑默不作声地催马近我,一言不发地扬手托起披风,隐忍周身暴戾的怒气,这才遮住了我的失态。
  我泫然欲泣的眼眸终于落下阴影,我咬唇握住刀柄,血液结冰,乍然望之,叫人不由疑心一柄以血滋养的利刃出鞘自冰雪,而我以肉身给养,仇恨破刃,再度策马出刀,刀光如雪崩,所过之处,山色倾倒。
  压根拦不住我的皇城司慌乱溃败,兵败如山倒,惨白的脸色比漫天落雪更为绝望,我坠至冰点的眼色飘过,极寒血花朵朵,嫣然破落。
  可是即便如此,稳立城楼之人都没有纹丝动作,似乎城下凄惨生死场,皆与他无关。
  我勾唇讥诮,转瞬明了他心中所想,不过是城墙冰雪所覆,云梯不可使得,量我善攻击破各个守军,也只得望而却步于仰止高山。
  一念及此,我苍凉展颜,果然,为他卖命的,多少都是弃子的命数。
  我似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在僵局三寸之前做了最后的违心决断。
  一旁的洛桑忧愁低语,满眼更多却是对我难看脸色的关怀。
  “阿依慕,现在,如何打算?或许,等到来年开春,也不失一道良策。”
  我努力笑了下,哪怕用尽全力,似乎看起来也只是为了安慰他,而不是发自内心。
  “不,如今他已然知晓另外半块虎符的下落,是在我手,怎会坐以待毙?且不说这后手,那些个地方已经应我响应,闻风而反,如若我此时退兵,他们又该如何存活?而等明年春天,羽翼尽斩,我将无兵可调。”
  洛桑拧起眉梢,清逸的五官顷刻苦瓜脸般皱起。
  “可是我们如今,俨然黔驴技穷,哪怕耗下去,也是徒劳。京城存粮之类,远比我们有保障。且虽多个地方造反,京城近段仍是追随张怀民,源源不断提供补给,此一时,难以拿下京城。”
  我微微笑,意味深长,惊心动魄的致命吸引在零度以下的空气中弥漫出别样的味道。
  我悄声启唇,附他耳畔,旖旎却清冷至极。
  “谁说我在京城,没旁的人脉了?”
  洛桑惊骇,良久吞吐。
  “阿依慕,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出现幻觉了?偌大京城,生死皆是被张怀民所拿捏,遑论生死存亡之秋,谁敢应你调令,以命搏击一谋?”
  我语带讽刺地绽放一笑,明明是野心勃勃的模样,却在一瞬间竟然现出绝望的意味。
  “是啊,文武百官,重权在身,却无一人敢于越众,与我支援。哪怕是向我施以过援手的贵人吴词安,也不过是张怀民的傀儡,提线施舍支离破碎的善意。诚如他所愿,真心为我者,皆死于对我至浓至烈的爱意里。”
  洛桑忧心的目光加深,弱弱扯过我的掌心,带了祈求的神情。
  “阿依慕,答应我,不要做傻事。哪怕此仇难以消解,无以得报,从长计议,后人会铭记此恨,终有一日,瑾国会亡于不仁。哪怕正义此刻无法见天日,天道也会为你昭雪。”
  我却温煦一笑,长长久久地叹出一口气来,舒然揶揄,明眸待他。
  “洛桑,我没糊涂,我确有一友,仍潜伏深宫,只为里应外合的这一天。”
  洛桑闻言惊愕地张开嘴,未待他回神,我已然箭尾带火,拉弓向空。
  炽焰燃烧,遮天蔽日的火光从最高点散落下来,融化了凌空飘落的雪花,滚烫的野心在这一秒,再度复苏。
  我眼底的冰雪消融只在须臾,野火乍然燎起,风吹不歇。
  “是了,我想明白了。”
  在那千万血色中,我不愿见到我所爱之人的那一抹。
  赵延勋恩重于我,破除君权如山的律令,向我扬起慈祥的眉眼。
  我在血花纷扬的最后一朵里,兀自沉沦,却也开悟。
  如果因为这一朵残忍而驻足不前,那么先前的每一朵炽热,我要怎么对得起?
  我笑靥明媚,在单调到令人目盲的雪色里张狂依旧,放声宛若一支唱不完的西戎古曲。
  “众人听令,随我冲锋,在守军搭弓放箭之前,以盾阻挡,抵达城下!”
  话音未落,我率先驱马纵跃,迅捷如风,绕开血流成河,挺进城下紧闭的宫门。
  霜重城深,严峻肃穆,我却诡秘一笑,在外人看来莫名带了释怀与壮烈。
  此下行军之莫测,叫守城军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们意图,手忙脚乱到没来得及落箭,我们皆已汇于城下门前,紧贴城墙,进入射程的盲区。
  就在众人云里雾里之际,我蓦然抬头,与城楼上偏角隐秘处,一对熟悉的含笑眸子对视颔首。
  我抿唇一笑,深吸一口气入腹,这才回刀入鞘,冷峭拔出伴我多年的弓箭,弹拨弓弦,三支凌厉的箭,安然搭在了弦上,轻轻眯眼。
  但见与此同时,城楼上一人三下五除二脱去厚重铠甲,手持一柄断刃杀红了眼,并不娴熟地杀过几个围绕在塔楼之中的士卒,身影若风,飞身夺过城门控制权,她冷汗遍布脊背,而脊背紧紧靠墙壁,嘶吼着拼命推开了关匣,城门顿时有了松动迹象。
  我朗然下令,全军推向,一声轰响过后,城破。
  而就在守城将领灰白了脸色,懊恼与恐惧扑面而来之际,张怀民情绪终于有了波动。
  他隐隐颤抖着黑脸咬牙,挥袖发令,无法再维系不动容的自持,破口道。
  “放箭!”
  可惜城门一破,于事无补,大势已去。
  他手掌湿润,死死攥紧胸口衣物,怒气冲冲地转身瞪着并未慌不择路的女子,怒火攻心,荒唐之下,甚至全然不顾地笑出声来。
  “好啊,漏网之鱼杀尽,唯独恻隐之心作祟,留下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他青筋暴跳,强撑的笑脸之下,是撕裂的恨意,恨不能吞吃入腹的阴狠,水落石出。
  “甚至于你出手伤朕,朕都不曾怪罪,宽宏到了这般地步,还是养不熟啊。你这贱奴,不感恩戴德便也罢了,竟然作出这种助纣为虐乱臣贼子的事情。千古骂名,也不知你背负背负不得起!”
  却不料,眼前衣袂随风飘飞,宛如谪仙欲走的女子不卑不亢,静静凝他。
  笑容端庄和煦的晏云莞尔如初,悲悯望他,不咸不淡,落字惊雷。
  “你才不是恻隐之心起,若是你知我如今身手见长,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舞女,你不会留我活口。”
  张怀民陡然失笑,怒意爬上眼尾,笑意不去,却不达眼底。
  “恭喜你,猜对了。可惜猜对了没有奖励,只有惩罚。”
  张怀民步步紧逼,浑身戾气散发,嫉恨的目光将无处可逃的晏云包裹,冷笑声声。
  “所以呢,现在杀你,还来得及。”
  晏云不动声色地敛眉,继而轻笑,抬眸戏谑瞥了愠怒的张怀民一眼,毫不犹豫地登上了城墙,向他昂起下颌,温婉而凛然。
  “比起被你杀死,我宁愿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张怀民挑眉,鄙夷地嗤笑一声,幽幽道。
  “朕以为苏钟离能给你们这些傻子什么偏爱,原来还是自私自利地将你们这些个一厢情愿的作弃子呵。”
  他轻佻地伸出手背,幽深地笑。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现在身手这般好,不如帮朕从背后偷袭苏钟离,只要事成,朕既往不咎。”
  晏云似笑非笑,俯视饶有兴趣的张怀民,似乎动容,良久吐字。
  “白日做梦。”
  话音未落,她毅然扭头跃落城墙,仿若离枝飞花,轻盈降世,孤傲自赏。
  张怀民没承想她真的就这么纵身一跃,眉眼一挑,大惊失色,连忙低头望去。
  撞进眼帘,是但见我手指拨弦,三箭离弦,咻咻声起,晏云凝眉坠落,一个发狠,踏箭而下。
  好似曾经往事,轻烟飘浮的光烛间舞姿优美,只是这支舞曲,她有且只有一次机会排练。
  要么满堂喝彩,要么零落成泥。
  我眯眼发箭,不知不觉之间眼眶微红,心底的不安与我紧紧盯住她身影的目光一样难舍难离。
  晏云几个旋身,轻飘飘地落在了我的马背上,我一把搂住了花容稍稍失色的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心石落地。
  “坐稳了。”
  晏云快速收拾心绪,乖巧点头,肃色坐正。
  张怀民见这惊心动魄的衔接,心跳猛然漏了一拍,他眸色微暗,快步下楼,就要上马出逃。
  却不想,四散奔逃的人群中,鬼影般的乌骓高头马行至身边。
  我抿唇,微微使力,一勒马蹄,依慕刀恰到好处地枕上了他的颈窝。
  我微笑不变,歪头向他,终于是道。
  “陛下,您往哪走?臣来护驾。”
  张怀民终是卸掉了所有的气力,颓然失笑,望向我的一刻,瞥见了窝在我怀中毫发无伤的晏云,一刻的落寞。
  晏云捕捉到了他的异样,以手扶额,低声笑道。
  “张怀民,我说了,阿依慕她和你不一样。我们从来都不是弃子,虽为险棋,在落盘之前,她都为我们想好了悔棋的退路,而您,做不到。”
  此言一出,张怀民的脊梁彻底倾颓下去,他自嘲地勾起唇角。
  “这一局,我还是输给了你的这一枚将军之子。”
  我却不以为然地笑,清寒的眸光遇上晏云的一刻染上了些许暖意,一字一顿。
  “你错了,陛下,恕臣直言,您是满盘皆输。”
  在张怀民晦暗的注视之中,我面无表情。
  “她是穿行而过您亲自投下的诸多错子之后,将你的最后一子,罢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孤承业果
  最后一缕夹杂微尘的天光随着吱呀一声宫门轻合而消散去, 而在那极为盛大的光亮中央,换上黑色臣服的我噙若有似无的笑意,缓缓回过身来。弥留的光影轻轻扫过站在空无一人大殿上之人的眉目, 宛若私下缱绻的吻痕,冷落者独尝余温, 可惜握不住的, 是一点一滴失却它曾经的温热。
  而张怀民怔愣之中, 一时无法适应黑暗与白光的阴阳冲撞, 微微皱眉, 别开了头,侧脸立体的阴霾逐渐倾覆。
  我淡化了笑, 一步一顿, 向他踱去。张怀民眼色复杂地凝视我的靠近,却不闪躲。
  我笑容愈发温柔, 眼底的冷却取而代之。对峙将时间骤然拉长,一声漏刻,眼波未消。
  紧张到地上尘都不敢乱飞上我眉头的此刻, 张怀民却忽然发了笑,眼眸别有用意地抬起,微微放低了声线。
  我稳稳立住,全然冷漠地凝视不知作何感想的他,面无波澜。
  “苏钟离, 你赢了。”
  他眼神宛若拉丝,沾染上一种不怀好意的试探与调笑, 继而轻笑。
  “但是还没有完全赢。”
  我冷笑着望着他逐渐虚空的目光, 手指已然携了全然力道。
  张怀民不可捉摸的笑容加深,却不轻举妄动, 直到我眼睛都开始隐隐发涩,他仍是未有半分动作。
  我心藏困惑地望他,他忽然一个假动作,我以手肘本能地钳制住他从天而降的胳膊,而他出乎意料地吻了下来,轻而易举地含住了我的唇瓣。
  我震惊过后是厌恶,方欲推开他,便听身后一声轻唤。
  “阿依慕。”
  我身形一震,陡然明白过来眼前之人所做为何,抬眼映入瞳孔,放大是张怀民狐狸般狡黠而戏谑的笑,无赖至极的编排,使我防不胜防,四面八方,皆是中招。
  那道呓语般低沉的贴耳蛊惑是。
  “你说,你的真爱,会不会,输给我?”
  我叹笑一下,随即后退一步,近乎残暴地抽出依慕刀,一式排山海,厚重的刀柄猛然横拍出去,将张怀民整个人都撞击出去,重重磕在冰冷的龙椅上,气息有顷刻的断线。
  我彻底冰寒了视线,怒视还在艰难痞笑的张怀民最后一眼,对于他令人发指的离间而浑身发抖,而后颤巍着极缓极慢地转身向那个声音一听便知的男子,眼眶刹那微红。
  洛桑逆光驻足,身后是风卷残叶,寒气乍然破入,似乎在这偌大的殿内,似乎又在外漂泊,只是无关访客,匆匆拜访,下一秒,落败遁逃。
  他背光走入,剪影轮廓,清晰而辽远,以至于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于是小心翼翼地嗫嚅着开了口。
  “洛桑……”
  洛桑一言不发地疾步走来,腾腾杀气裹挟周身,那狠厉的神色,我从未见过。
  我笑不出来,干脆绝望地闭上眼,一无所有地面临悲剧的审判,可是那道劲风却空旷地掠过我,然后就听一声沉重而痛苦的闷哼,我恍然睁眼,背过身去,撞击视线,是洛桑发狠咬牙,死死掐住了还在喘息的张怀民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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