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绰以为她明明知道他在说什么,还装傻充愣,一时也有些气恼:“啊什么啊,算了,你不愿意就算了,又没人逼迫你……”
说完他脚下的步子都快了几分,眼瞧着就走出去好远,把她落在身后。
半天还没听到回应,他倒先想起她崴了脚行动不便,又吭哧吭哧面无表情折身回来。
化身没有感情的傀儡般,横抱起人,又重新前行。
一言不发。
“你后背的伤……把我放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伤没事,你走的太慢了。”万一有人追上来,还是会有危险。
他忽然就好像变成另外一人,沈窈猜他在赌气。
“那我答应你。你放我下来,你扶着我走也快些。”
少年好看的眉眼在月光下动了动,声色却还忍着未变:“答应什么?”
“你说还能是什么。”她又反问。
就见他连连眨了几下眸子,小心又轻声问:“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就是负责把他的伤口照顾到好嘛,他确实是因她而受的伤,她这样做是应该的。
原本就算他不说,她也会等他伤好。
等她回金陵,就去给他请最好的大夫,给他用最好的药,不留疤的那种。
温绰扬眉再未开口,心里雀跃不已。
所以她这是知道他接受她的心意了吧。
清冷的月光倾洒在眼前的山林路中,沈窈往前眺望着,却又忍不住回头望向石洞中的漆黑一片。
想起又半途而返的李霁,她轻声问:“你说水漪还有丹荷她们还有意识,能听见人说话,但只是因为身子被蛊控制动不了才一直醒不来,是真的吗?”
温绰见她一脸认真,也没想骗她:“假的。”
水漪那群人,实际上早就死了,意识也消散如烟,现在就是活死人,已经从头至尾变成用来炼制蜂蛊的温床。
而害她们变成如此地步的人,现在又悔青肠子的人,也都是同一个人,那就是李霁。
“你觉得本少主应该同他说实话?”
沈窈一脸沉思的神情,让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的不妥。
“没有,你做的对,而且……我觉得他就是自作恶不可活,也活该自食恶果。”
最后失手害了他最爱的人,也失去了最爱他的人。
他跪地而泣找她帮忙时,她都已经答应了,唯一的条件不过是希望他能说出实情。
如果她当时就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兴许还会想别的法子帮他。但李霁不禁一直瞒着没有说出实情,甚至还是最后在石洞中才说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李霁的确并非真正的金陵李家的人,也不是他口中所谓的远方表亲。
他是真正李大将军的亲侄子,出生时连名字都是李大将军给他亲笔起的,望雪霁天晴,但不忘初霜的寓意,也是希望他做一个不忘初心之人。
但后来李大将军出征百战,家也安在了朝京,就与远在贵枝当县令官的弟弟,也就是李霁的爹慢慢很少才得空见一次。
而李霁的爹是贵枝清元县的县太爷,官虽小,却十分爱民,也受百姓爱戴。但因为太过于正直,不希望别人因为自家兄长的身份而与他结交,所以也无形中与些小人结下了梁子。
李霁自幼爱读书,自小的心愿也是做他爹那样勤俭为民的好官。
寒窗苦读十七载,临近乡考没几日,家里生却突然变故。
与他县令官有仇的人趁夜血洗李府,上下几十口人皆亡命,唯有他这个出去为了写诗赏景的李小少爷侥幸逃过了一劫。
他从围着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好奇挤进去,却发现是自家门口血流成河,当即瘫倒在地不知所措。
但人群中还有仇家的人,他们发现了李霁还活着,亮出匕首来要将他斩草除根,李霁吓破胆,抱着他仅有的几本破诗集跑,甚至跑掉了靴子。
他跑到河边,前路是泱泱河水,身后是不久要来索他命的歹徒,李霁没有法子,心想宁可自缢留个体面全尸也不想被人发现时残破不堪丢了李家颜面,于是跳入河中。
但醒来却发现他并没有死,而是被一位十分貌美的姑娘所救,暂时安置在后山脚下一处荒废的草屋里。
而救他的,便是当地青楼里里当红的名妓,水漪。
她说她自幼被遗弃在这河边,偶时休息出来采买或者郁闷时就会来这河边坐坐,也就是她恰好救了李霁。
李霁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就说自己是外地来的书生,被人抢夺了银两然后体力不支才掉进河里。
说完话天色不早,水漪就给他留下了些吃食先走了,说让他等她再来。
李初霜就窝在草屋里颓废,还沉浸在家破人亡的悲痛中,觉得自己就如乱世浮萍,根本再没有容身之处,整日就拿着本诗集发呆。
直到看见水漪来送吃食的手上有淤青伤痕,他那蒙上雾的眸子里才有几分聚焦,他抓住她的手臂问这是怎么回事。
就听水漪说:“公子有公子投河的苦衷,而水漪也有水漪要忍受的生活,这是世上再平常的事不过。”李霁这才明白,水漪其实看到是他自己投的河,但没有拆穿,依旧隔段时间就来给他送吃的。
他还能忍辱负重,一朝翻身。
但她除了赎身,没有解脱。
此时,李霁才告诉她,他其实是前县令爷的儿子,现在的县令官与他爹有仇,只要她把他交给他们,他们肯定会给她一笔钱,到时候让她拿着这笔钱赎身。
水漪却对他冷眼相待:“你当我不知道你是前县令爷的儿子么?还是你觉得我水漪就是为了几两银子才救的你。”
后来二人情投意合琴瑟和鸣,也是因为水漪,李霁才又鼓起勇气决定去朝京找老师学习,半年后回来参加乡试。
可等他中举后,等来的却是水漪的诀别书。
她在信中写道等他太久已然心灰意冷,如今已遇到愿意花钱为她赎身的人,于是写信给他,以此诀别,让他也别再来找她。
李霁又怎会甘心,连夜赶回清元,却真见她一身红衣如火,嫁为了他人妇。
他喝得不知昏天黑地,如烂泥瘫倒在街头。
街头巷口人来人往,无人趁黑去瞧瞧那张醉鬼的脸,更没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他抬头瞧着天上残缺的玉轮,面前却停驻下一道身影,遮住他望月的目光。
“青楼女子一贯无情,李公子又何必真为她伤春悲秋,若是心有不甘想报复那妓子,亦或或是想让她.回心转意,不妨明日午后,在此城前酒馆相见。”
第051章
那人, 便是乌甘。
李霁不想报复水漪,他虽然中举,但现在也不过是一介清贫书生, 拿不出银子赎她,更没本事带她一走了之。
是他的错, 他太无能。
可即便如此, 第二日下午, 乌甘还是坐在城前的酒馆里等到了李霁的前来。
倒了碗酒饮尽,“公子终于想通了?”这人身上虽穿着汉人的衣裳, 说话的强调却听起来有些奇怪。
李霁没管那么多, 宿醉让他的头脑昏沉, 可意识却从未像现在一般清醒, 他知道他要做什么,哪怕倾尽一切代价。
“我不想报复, 更不想让她回心转意,我只想知道该如何救她。”
他拿出身上为数不多的银两放在桌上, 除了这些, 他便再什么都没有,更不知道还能去求谁。
昨夜他闻人在巷口低语,娶水漪那人就是个衣冠禽兽,后院莺歌燕舞妻妾成群,水漪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新鲜的玩物。
而水漪愿意嫁给他的原因,却是因为那富商不在意她伤了脸。
李霁又怎能不知水漪有多爱惜自己的脸。
她定然是觉得自己唯一出众的容貌都已尽毁, 而此时李霁又已中举, 觉得配不上他.所以才为了打断他的念想,写下诀别书。
所以她一定是非所愿才嫁给富商的, 他要救她。
“所以乌甘同意替你救出水漪,用来交换的条件就是:你就答应帮他炼蛊?”
他到底知不知道炼蛊是什么,就贸然答应陌生人的要求。
李霁说到此时,沈窈只觉得他是疯了,他就没想到最后会将水漪也搭进去?
李霁却摇摇头:“不,我当时并不知道是做什么,是他说只是想让我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一开始自然对乌甘有警惕之心,可没想到他竟然第二日真无声无息将水漪带到了他的面前。
不仅如此,还替他们安置了临时的住所,甚至提出要为水漪医治面上的伤痕。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起话来还是外乡的强调,你就真信他不为所图真心在帮你?”沈窈又问。
此事就算是谁来听,都会觉得可疑。
“可他救出了水漪是事实,他的确说他是外乡人,是个游医,常年背井离乡,走南闯北,年轻之时爱慕一个姑娘,却求而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所以他才想帮我。”
温绰都觉得听不下去:“.他这样说你便真信了?”回头又问沈窈,“你们中原的读书人,都是这样的一根筋?”
沈窈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索性没有说话。
她只觉得李霁的身世惨是真的惨,但人蠢也是真的蠢,但她也是没有过多打听就信服了他的话,简而言之她说他蠢,好像也是在间接承认自己也蠢。
之后的事便水到渠成。
既然是游医,又帮水漪治了脸,剩下的自然就是让李霁帮他宣传这复颜的灵药,也就是蜂蛊。
最后这灵药便都卖进了她原本待过的青楼里,那些姑娘们亲眼见水漪吃了这“药”越发水灵动人,她们又不是艺妓,原本就是靠着一张脸而活,哪有不心动的。
凡事皆有因果,可她们都没想到,那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越来越多的姑娘无故昏迷,乌甘说那只是灵药的一些副作用,吃他开的药便会好,直到有一天,他人忽然消失不见,只给李霁留下字条说若是有事就带人来后山找他。
“然后他就把她们全都囚禁,逼迫我去引沈小姐而来,他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仅需要我按照他们的计划行事,约好的期限内将你带回来,他才会给药帮我继续救水漪。”
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没有第二种选择。
但他终究是耽搁了一日的期限才回来的,他在林中昏迷一夜,最终也是因为他,水漪才没能得救。
“水漪是因我而死.”事到如今,李霁也只能空洞着低喃。
沈窈气不打一处来:“你害死的可不止水漪一人,还有丹荷,以及那么多原本就身世可怜的姑娘。”以及,若不是温绰来得及时,她也会丧命于此。
而这个软弱的蠢货,却除了唉声叹息,再毫无作为。
他以为的遇到贵人,命不该绝,全都早早就被从头算计到了尾。
那乌甘恐怕早就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救过沈同尘的渊源,知道他与李大将军有些联系,所以才与金陵的李家做了交易,目的,就是为了接近沈家,将沈窈引到这里。
顺便,完成了炼蛊。
而他,从始至终都是个被人利用,懦弱且无知的棋子。
但他现在也不想活了,没有水漪的日子,他又与已经死了有什么区别。
只可惜到最后,他都没有对水漪说出他一直想说的那句话。
“她们还能听见,只是身子被蛊控制已经动不了了。”面对他最后的疑问,温绰想了想道。
他特意这样说,自然是想让李霁更加追悔莫及。
若不是因为他的愚蠢,沈窈也不会被骗到此处,天知道这山洞里的甬道多到数不清,要是他没有来,他都不敢想沈窈现在会身在何处。
谁知得到答案后,李霁便走了,他说他会替会引开乌甘,就当是弥补他骗了沈窈的过错。
他要回去告诉水漪,他心仪她,从来都不是因为她的容貌。
他才是最该自卑的那个人,家破人亡,又孑然一身。
但也是因为他太过含蓄,从来没有把心底的这份爱完完整整地告诉过她,才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初始。
他的命本来就是水漪给的,兴许那日在湖边,她就不该顺手救下他,也不至于现在被害到如此地步。
所以若人有来生,事有轮回。
水漪,下一次,别再救我。
第052章
李霁那副模样, 俨然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温绰也没想到李霁突然会这样,分明方才还因为蜂蛊吓得窜逃出来,他以为此人十分胆小怯懦, 不会敢再回去,所以他才骗他说她们还能听见。
“其实.”他欲言又止。
身后人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 昏暗中缓缓对他摇了摇头。
“我们走吧。”沈窈道。
“好。”
这是李霁自己的选择, 也是他唯一一次自己可以主宰的选择。
再懦弱的人, 心中也会有想保护的东西,他只是想回去再陪着她, 听得见如何, 听不见又如何, 那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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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月光清冷而沉寂, 二人脚下的步声踩着枯枝落叶沙沙作响。
沉默一会儿,沈窈还是忍不住问出心底一直的疑惑:“可费这么大周章, 乌甘就是想引我而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还有他炼蛊的原由, 以及.他口中的主子又是谁。
“他不是同你说过么?是因为你的体制特殊。”乌甘看似手下并不留情, 但每一箭的位置却都避及她的要害,不然那箭也不会只擦他的后肩而过。
有人想活捉她。
沈窈倒也知道自己从小体质就与他人不同,但也仅仅是:“就因为我不招蚊虫?”
温绰侧头瞧她一眼,发现少女雪白的颈间还藏绕着一根细绳,底端的坠子藏在了衣襟里,伴随着胸口的起伏升起而落,他自觉不应再继续盯下去, 又将目光望向远处才接:“哪有那么简单。”
不止是蚊虫毒物.就连一般的蛊, 都对她不起作用,他曾在饭菜中下的瞌睡蛊没有用, 在庄府时也是唯独她没有吃过驱蛊药。
平常人或许没能发现什么,可这对于会蛊的人而言,他却知道她有多么的与众不同。
百蛊集中曾有记载,若是用百蛊不侵之人的血饲蛊,蛊的毒性也将增强十倍百倍,变成伤人的利器。
他也只是道听途说,没想到还真的有人会对蛊不受影响,连玉腰奴都有些怕她,短暂出来一会儿,就又藏回了他身上。
头脑有些昏沉,又搀扶她走了一会儿,温绰突然扶着周身的树停下脚步。
眼前的景象重重叠叠,他撑着又用力眨眨眼睛,才保持几分清醒:“我休息一会儿,你先走吧,前面出了林子有人接应,你与他们说我的名字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