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德先行拿起茶杯：“你对新教怎么看？”
呃……
平静的语气听不出好恶，加上阿诺德的神情淡淡，让莉莉安瞬间有种被老师突击知识点的错觉。
她赶忙拿起茶杯掩饰紧张，莉莉安抿了一口红茶，只觉得唇齿生香。
这可比葡萄酒好多了！
果然是商业城市，翠峰堡周遭的人可没有饮茶的习惯，茶叶肯定是从海外运输进来的。
“我认为，”莉莉安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不管新教好坏，信仰的改变罪不至死。”
她已经是伯爵夫人了，和阿诺德有着婚姻契约。在这方面，她没必要隐瞒——这么日日相处，也很难隐瞒得下去。
“是的，”阿诺德同样坦荡，“这就是我不欢迎白骑士进入翡翠郡的原因。”
懂了，阿
诺德支持新教。
那么一切都合理了！他对诺瓦利斯的冷淡态度，甚至是支持莉莉安研究“医术”和炼金③[(”，都因为阿诺德希望宗教能够改革。
想想也是，碧蓝港是翡翠郡最有钱、最大的城市，并且商业极其发达。
保守派的教廷，除却剥削压榨，还能为阿诺德提供什么？
莉莉安长舒口气。
没什么比自己的便宜老公站在“异教徒”一边更让人放心了。
“我不会向你隐瞒，莉莉安，”阿诺德语重心长，“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你我理应共进退。”
说着，他放下手中的茶杯，从抽屉中拿出一封信。
莉莉安瞥见信戳神情微凛：这是来自教廷的信。
“但教廷步步紧逼，希望我能做出驱赶新教徒的态度，”阿诺德说，“白骑士的到来，也是个警告。他走后，大主教更是亲自撰写书信。你是位聪明的姑娘，莉莉安，理应明白其中的潜台词。”
这就是在逼阿诺德站队了。
若是阿诺德拒绝主教，教廷完全有理由发动战争。
“所以，”莉莉安开口，“杀死两名新教徒的，不能是吸血鬼。”
不然就做实了杰克的话——神明不保佑新教徒，教廷同样有理由发难。就算真的是吸血鬼作祟，莉莉安也得找出不是的证据来。
“那么，莉莉安，”阿诺德听到这话，饶有兴趣地侧了侧头，“你相信会有吸血鬼存在吗？”
他的蓝眼看过来，带着几分审视，更是写满了期待。
这般姿态，让莉莉安不免嘀咕。
怎么感觉阿诺德在试探？
莉莉安当然相信——诺瓦利斯都是匹马了，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但她不能这么说。
“我不知道，”莉莉安想了想，“时至今日，乔布·达夫的心脏究竟怎么不翼而飞的还没答案，也许就是存在巫术与魔物吧。”
“乔布·达夫怎么死的，来自诺瓦利斯的说辞，”阿诺德冷声道，“你仍然选择相信白骑士。”
看出来了，阿诺德是真的讨厌诺瓦利斯。
“我是相信唯一的说辞，阿诺德，”莉莉安认真纠正，“没有其他证据和线索指向第二个可能。你呢？你认为，这真的会是吸血鬼所为吗？”
阿诺德失笑出声。
他生着淡淡皱纹的眼角弯了下去，好似听到了什么玩笑，却又对莉莉安展示出极大的包容。老人只是再次端起茶杯：“我认为，若真是吸血鬼，他好像完全是在浪费食物。”
莉莉安：“……也是。”
那出血量，不像是吸血，反倒是像是在放血。
“但你是对的，这件案子不能落下把柄，”阿诺德叮嘱道，“一旦你认为把握不好，立刻告知我，莉莉安。”
话到最后，他看向莉莉安的神色近乎温柔。
“我会及时出面处理一切。”
这句话无异于定心丸，让莉莉安能够放心大
胆的深入调查。
只是天色已晚，再怎么样也得明日继续。
莉莉安满怀心事地回到卧房，满脑子都是伯爵的试探和案件，以及……
躺在床上，她玩着自己的头发，思绪不禁回到白日清晨。
诺瓦利斯说她能够进入别人的梦境，而且在之前的梦里也发现了，莉莉安甚至能将想见的人拖入梦境。
但为什么她在梦中见不到伯爵？
真是因为他一夜未睡吗，还是其他的可能。
再回想到他的话里有话……
莉莉安在反复的思索中睡了过去。
意识沉沉浮浮，这次，她终于在梦中睁开了眼。
只是眼前的场景不是摇摇晃晃的马车，也不是石桥村前的那段路。莉莉安怔了怔才意识到周遭的环境不是全黑。
昏暗的房间只有床头点着幽幽烛火，照亮了紧紧封死的窗子和奢华的红色帷幔。
这压抑的氛围，这犹如哥特电影片场的环境。
她回到了翠峰堡里，阿诺德·克莱蒙伯爵的主卧室。
而且——
莉莉安的视线落在床榻边端坐的背影。
那个背影好似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金发之下，一双剔透蓝眼在苍白俊朗的面孔中闪烁。罗兰·罗赛尔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衣，他看清莉莉安后讶然地站了起来。
“莉莉安？”罗兰愕然出言。
莉莉安：“……”
坏了，这究竟是谁的梦？！！
第39章
看清烛火之下的罗兰,莉莉安当即愣住。
“怎么是你？”她惊讶道。
转过身的罗兰闻言，意外的情绪尚未从脸上散去，眉梢就先挑了起来。
“所以,”罗兰意有所指，“你期待的是谁？”
莉莉安：“……”
当然是诺瓦利斯啊,因为她要入梦，不等梦魇带路还等谁。
只是这话可不能说出口,让任何人听去都是另外一番意思。莉莉安的脑子飞快转动：没有诺瓦利斯，也不是石桥村的那段路,证明她不在任何人的梦里。
她在自己的梦里。
可是，婚礼当夜，她睁开眼看到罗兰,是因为不知原因的情（）动——对此莉莉安接受良好,春天的梦嘛，谁没有过？梦里的事情与现实无关，因而她毫无道德负担。
何况罗兰确实不记得。
但现在不一样。
莉莉安脑子清醒得很，入睡之前满脑子都是案件和伯爵的事，要是真把谁拖入梦中,也该是阿诺德才对,怎么会是罗兰……
“我好像梦见过类似的情况，”莉莉安在思考,罗兰同样在沉思,“也是伯爵的房间，也是你。”
莉莉安：“…………”
现实中的记忆会带入梦境,醒来后回归现实，人们往往不记得自己的梦。
很常见嘛，莉莉安过去做梦也是如此,经常苏醒之后只对梦境有个模模糊糊的概念。
因而罗兰记不得梦境中两个人睡过觉，再正常不过。像艾琳娜那样能想起来的才是少见。
但是，梦境中的记忆，会进入梦境吗？
“是吗，”莉莉安反应飞快，她维持着面无表情，“你又梦见过多少次，罗兰？”
罗兰俊朗面孔中浮现出尴尬神色。
呵呵！
莉莉安就知道是这样：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她会做春天的梦。
看他的反应莉莉安就放心了，看起来不知道梦到多少次了呢，罗兰·罗赛尔就算想起来也未必能分清梦中的是她还是幻想的她。
只是……
梦里的卧室，与伯爵康复前如出一辙，依然是莉莉安与阿诺德婚礼的模样。
火光之下，红色帷幕与昏暗环境无比暧昧深沉，幽幽烛火照亮了罗兰的金发，也将晦涩阴影拉长，掩盖住他的大半面孔。
一个虚幻模糊的轮廓落入莉莉安眼中，她能看清的只是他的眉眼，和阴影拉出的骨骼走向。
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罗兰更像年轻版的伯爵。
同样的蓝眼，同样深邃的五官，还有那分明的下颌线。
阿诺德的容貌因为年岁老去而显得瘦削，颧骨与眉骨突出分明，展现出几分威严和硬朗。而在这般注视下，莉莉安惊讶地发现，罗兰其实就是因多出些胶原蛋白，而比阿诺德看起来柔美了几分而已。
她的心情顿时复杂。
“罗兰
，”在梦中，莉莉安比现实还要坦率，“你和阿诺德究竟是什么关系？”
“……”
罗兰从床榻边起身，踏着优雅步伐走向莉莉安。
“我当下出海在外，不过海上风平浪静，很安全，”青年扬起漂亮的笑容，“虽然您看起来完全不关心。”
莉莉安被刺了一下，只是挑衅般侧了侧头。
罗兰一声叹息：“真是冷漠的让人伤心呀，夫人。您又希望我与伯爵是什么关系。”
“别与他有血缘关系就好，”莉莉安意有所指，“我可不想继续与你争夺继承权。”
“看来，伯爵的照顾也不能温暖您的心。”罗兰摆出喟叹神情，不住摇头，“我不是他的私生子，也不会对您的继承权产生威胁，请你放心。”
是吗？
虽然罗兰否定了，但莉莉安仍然心存怀疑。
她问是否有血缘关系，而罗兰回答的是“不是私生子”。尽管算是回答问题，可也回避了这一点。
翠峰堡、阿诺德，和罗兰·罗赛尔之间始终存在着秘密，即使莉莉安成为了伯爵夫人也依旧被排除在外。
不过，她不着急。
罗兰说的应该是真的，不然他一转态度开始向莉莉安大献殷勤做什么。
只要继承权还在莉莉安手中，所有的秘密，她早晚会知道的。
“若你真的关心伯爵，就少梦见我几次。”于是莉莉安反击道，“刚好，碧蓝港出现了两起命案，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罗兰的表情骤然变得微妙：“……我与你梦中相见，你的打算居然是问询案件？”
莉莉安反问：“那你觉得应该做什么？”
罗兰：“上一次明明——”
走到近处，他的蓝眼变得清晰剔透。那双宝石般的眼眸中闪过几分了然。
他好似想起什么，又好似还没理解，只是罗兰·罗赛尔俊美的面孔流露出试探：“莉莉安夫人，这也不是你第一次梦见我，是吗。”
莉莉安勾起嘴角。
“没关系的，反正醒来后，你也不一定记得，就像往常一样。”
她伸出手，柔软的指尖落在罗兰的脸侧。莉莉安轻轻爱（）抚着他的颧骨与眼角，其中的亲昵与暧（）昧让罗兰身形微顿。
和他再睡个觉，莉莉安也不介意的。
但她更关心案件的问题，而维尔多夫人说了，死者都是罗赛尔航海公司的顾客。现在她将远在海外的罗兰本人拖入梦中，自然是询问线索优先级远高于滚床单。
“不是说要讨好我吗，罗兰？”莉莉安言笑晏晏，“那就来帮帮我。”
说完，她心念电转，二人眼前的场景发生变换。
就像是每个梦，场景、事件的改变毫无逻辑可言。眨眼的功夫，伯爵的卧室就已然变成了野屯村的牧场。莉莉安牵着罗兰步入波顿家的牛棚，名为科恩·巴兹尔的受害者面朝下倒在食槽中，大面积出血泅透了地面。
罗兰瞳孔骤缩。
“只是我的想象，”莉莉安解释，“不会和现场完全一样，但这不重要。”
“……科恩·巴兹尔。”哪怕是没看到对方的面孔，罗兰也从服装认出了受害人，“是我的老顾客。”
“就在发现科恩·巴兹尔尸体的第二天，我去了碧蓝港的港口，维尔多夫人告诉我说港口附近也发生了同样的命案，死者也是你的顾客，叫做布鲁诺·库尔特。”
“死亡时间分别是前夜与昨夜，是么？”
“理论上是的。”
“二人都与我相识多年，做河运生意的。”罗兰不假思索开口，“要说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新教徒。”
莉莉安微凛：“你觉得是否与此有关？”
罗兰看向莉莉安：“你认为凶手是在针对新教徒。”
“不是我认为，而是当下的情况很严峻，”莉莉安明确地将针对新教徒作案、凶手是吸血鬼的传闻转告给罗兰，“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到凶手。”
“……我不能确定。”
罗兰看出了莉莉安的急迫，却只是摇了摇头：“但是，与他们二位一起前来的，还有另外一名老顾客，诺伯特·兰登先生，他也是新教徒。”
什么？！
前夜、昨夜都发生了一样的命案，那今日——
莉莉安一凛：她不能睡下去了！
自己的梦境可以自己操纵，就在莉莉安刚刚意识到自己必须醒来赶去碧蓝港时，罗兰·罗赛尔蓦然伸出手。
高挑英俊的青年，一把将莉莉安带入怀中。
梦中的感知竟是如此真实，他冰冷的体温、他身上淡淡皂油的香味，以及开口时喉咙处贴着莉莉安的额角震颤，都与现实没什么差别。
“别急，夫人。”
明明把她揽入怀中，可罗兰带着笑意的声线却要喊她“夫人”。
莉莉安昂起头颅，对上他饱含揶揄与玩味的蓝眼，罗兰低语：“请允许我再讨好你一番。”
他举起手，指向了房梁处近乎拖行的诡异血痕。
“不是吸血鬼做的，杀了猎物、放了他的血，还能吃什么？”罗兰笑道，“是一种能够飞行、会攻击脖颈的食人怪物。我猜是热沃丹兽，五十六年前碧蓝港周遭曾经出现过。”
“五十六年前？那你怎么知道的。”莉莉安讶然。
“嗯……小时候，伯爵当睡前故事讲给我听的。”罗兰回答。
动动脚趾都知道这是罗兰信口胡诌，但莉莉安还没开口，罗兰就恢复正经，认真回答：“热沃丹兽长得像鬣狗，却有一双蝙蝠的翅膀。伯爵——”
提及阿诺德，他的语气微妙拉长。
“曾经讲述过，当年的碧蓝港也是闹得人心惶惶，说是吸血鬼作祟。克莱蒙伯爵亲自带着骑士上阵，才将这魔物抓住。是对母子，因为急于喂养幼崽，母亲才疯狂的攻击人类。但伯爵处死了母兽后，幼兽落荒而逃，没能找到。”
“会不会就是这
只？”莉莉安问。
“有可能，而且，它被驯化了，”罗兰笃定道，“魔物猎杀人类，是为了果腹，而它只杀死了受害人而没有吃下食物，只可能是被提前喂饱、然后有的放矢。若是热沃丹兽，莉莉安夫人，那太危险了，你不要亲自去追查，伯爵一定会——”
他的话没能说完。
莉莉安还在等下文，可她的周身却蓦然一松。
放在她腰肢的手臂、周遭皂油的气味，以及冷冰冰的体温如幻觉般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