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牛棚空空荡荡，只余莉莉安一人。
她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从梦中消失，只可能是罗兰醒了。
这不是别人的梦境，不用他人完成莉莉安的梦。看来，被拖入梦境的人只要自己清醒，莉莉安是留不住他们的。
算了，反正罗兰已经透露出足够的消息。
莉莉安同样在现实中睁眼，她翻身下床，窗外的月色还明亮，看来并未入睡多久。
希望还来得及！
她迅速换好衣裙，推开卧室的房门，刚好听到对面的主卧同样咔嚓一声响。
依然穿戴整齐的阿诺德·克莱蒙在莉莉安面前站定，他拧起眉头：“莉莉安？出什么事了。”
莉莉安吃了一惊。
阿诺德看起来神色清明，不是刚刚清醒。他已换上了外出的衣衫，一身深褐色长风衣凸显出修长身段和凛然贵气。伯爵的长发也干脆利落地拢起，在后脑梳成马尾。
他甚至换上了马靴，这就是要骑马出门的意思。
“今夜凶手可能还会行动，”莉莉安赶忙说，“他应该豢养了一只热沃丹兽！”
伯爵侧了侧头：“你怎么知道？”
莉莉安：“我……”
总不能说是梦中罗兰告诉她的，莉莉安正搜肠刮肚思索回应时，阿诺德蓦然拧起眉心。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低语。
“您做梦了？”莉莉安不自觉抬高声音。
“怎么，”阿诺德自觉好笑，“我不能做梦么。”
那就奇怪了呀！
两个晚上了，若是阿诺德做梦了，莉莉安怎么会连着两个晚上都没找到？
就在莉莉安感到奇怪之时，管家法勒匆忙走过来。
“大人，”管家开口，“马已备好。”
莉莉安这才回神：“阿诺德，你要去哪里？”
月色之下，阿诺德·克莱蒙伯爵的蓝眼转过来。凛冽如宝石般的目光看向莉莉安，他端庄面孔中浮现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
“你做得很好，莉莉安，”伯爵赞许道，“凶手今夜确实很有可能行动，你跟我来。”！
第40章
阿诺德要亲自去。
莉莉安愣了愣,旋即想到梦中罗兰讲述的故事：五十多年前，热沃丹兽出没于碧蓝港时，正是年轻的阿诺德斩杀了母兽。
五十多年后的今日,阿诺德·克莱蒙伯爵听闻案件现场之惨烈，决定再一次出手，也是理应当。
“我这就去叫醒车夫。”莉莉安紧跟在阿诺德身后，走出宅邸。
“来不及了,”阿诺德转身，“冒犯了,莉莉安。”
“什么？”
高大的男人俯下（）身，莉莉安只觉得双腿猛然一空,她就被阿诺德抄着肋下举了起来,轻而易举地抱到了高大骏马的马背之上。
阿诺德随即上马，他的双臂越过莉莉安牵住缰绳：“走！”
莉莉安：“……”
直至靠到伯爵的怀里,莉莉安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真的有七十多岁吗？！
莉莉安难以置信,要说长得年轻，姑且还算是贵族养尊处优，可中世纪的医学条件远不足以弥补岁月的痕迹——阿诺德直接把她抱起来,甚至连气息都没有发生改变。
白马撒开蹄子狂奔,身后还跟着加勒特爵士、管家法勒与几名骑士,一队人马直奔碧蓝港港口。
“你早已调查清楚。”莉莉安见他目的明确，昂起头开口。
“嗯。”
夜风吹起伯爵的长马尾,他视线锁定前方，冷静地回应莉莉安：“你汇报完后我派人联系上了维尔多夫人,她说经过排查，罗兰停靠的船只上，还有一位隐匿身份的新教徒,叫做诺伯特·兰登。”
这倒是和罗兰在梦境告诉莉莉安的线索一致。
一队人马停在了港口酒店门前，阿诺德又无比轻松地将莉莉安抱下马，她拎着裙摆就要迈开步伐，却被伯爵伸手拦住。
“毋须你打头阵，会有危险，”阿诺德开口，“大卫。”
“是。”加勒特爵士抽出佩剑，带着几名一身铠甲的骑士就冲了进去。
阿诺德这才不急不缓地与莉莉安一同步入旅店，老板显然认识伯爵，看清他白发之下的面孔蓦然愣住：“大、大人，您怎么——”
“嘘。”阿诺德抬手示意噤声，他出言近乎温柔，“去通知所有旅客反锁好房间，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你也回房里去。”
旅店老板忙不迭点头：“是、是！”
他赶忙清空大厅，通知完毕后也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阿诺德见环境安全，才对着二楼的加勒特爵士点了点头。
得令的爵士二话不说，踹开了房门！
几名骑士鱼贯而入，站在大厅，也能清晰听到加勒特爵士一声爆喝：“兰登先生，快去床底——这该死的畜生！”
莉莉安的心头猛跳，什么畜生，难道真的是热沃丹兽？！
楼上的房间不住传来响动，骑士的劈砍、重物落地，还有近乎于豺狗的嘶吼和人类的威吓。但争斗
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不出两分钟，一道无比清晰的尖锐哨声划破夜空。
阿诺德神色蓦然变得凝重。
他转过头，推开了旅店关闭的房门，停在门前的马匹听到哨音后开始躁动不安。阿诺德吁了一声，马匹才冷静下来。
紧接着旅店房间内响起了破窗巨响，加勒特爵士扬声喊：“大人，小心，那畜生逃了！”
阿诺德冷笑出声：果然是受人驯化。法勒，你保护好莉莉安。?”
莉莉安：“什么？！”
她刚想出言阻拦，阿诺德就已经跨出旅店追了上去。
“夫人，”管家法勒温声劝诫，“跟我来，室内和街道都不安全。”
谁能保证被入侵的旅店，除却热沃丹兽之外没有其他同党。莉莉安立刻理解了法管家法勒的话，她跟随管家离开旅店，绕到了远离破窗的小巷之后。
避开了冲突地点、又前后路畅通，方便撤离的同时也无人经过，确实是很好的歇脚点。
尤其是街上的情况，莉莉安听的一清二楚。
中世纪的港口夜晚死一般寂静，追踪呼喊的声音分外明晰。
“别让那畜生跑了！”
“爵士，街对面，我看到了有人。”
“该死，一定是那畜生的主人，快追。”
“小心——”
“大人！”加勒特爵士的警示抬高分贝，“那畜生失控了，快躲开！”
什么？！
莉莉安的心揪了起来。
失控了，是说的热沃丹兽吗？之前两次命案，除却受害人之外没有任何人员伤亡，理论上来讲凶手确实将其驯化得当。为什么第三次突然失控，是因为被人追杀了——
飞快的思绪尚未得到结果，在深沉的夜晚里，莉莉安只觉得脊背传来一阵战栗。
被什么盯上的感觉。
夜色之下的港口小巷带着咸腥的风，但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那么爱干净的莉莉安甚至忽略了腐朽的恶臭。
在那旅店的木制阳台下方，一个如狼狗大小、却生着巨大蝙蝠翅膀的生物倒挂在十几米外，它的绿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幽光芒。
失控了，却精准无比地找到了莉莉安。
刹那之间，诺瓦利斯临走前的警告袭上莉莉安心头——她有梦神的血脉，与生俱来的魔力会吸引魔物。
下一刻，吃人的热沃丹兽扑了上来。
在精神绝对集中的情况下，莉莉安的头脑格外清晰。
她二话不说，夺过了法勒管家的手杖。
待到管家从吃惊中回神，莉莉安已经掉转了手杖的头尾。印着克莱蒙家族纹饰的手杖不比受害人的那般粗制劣造，哪怕法勒只是一名管家，他的手掌也由纯金属打造，抓在手中颇具分量。
莉莉安一个闪身，躲开热沃丹兽的直线攻击，她高高举起手掌，重重砸了下去！
骨头开裂的声音与近乎豺狗哀鸣的声响直窜夜空。
手杖的兽头精准无比地砸在了热沃丹兽的翅膀上，它直接被打落至地面。但食人的怪物本性凶残，失去了飞行能力，仍然以可怕的灵敏度扭转身躯，一口咬住了手杖。
该死！
莉莉安试图抢夺，但她实在是比不过足以撕开骨肉的力量，只得松手后退。
这不是梦境，莉莉安没法改变现实。
“夫人，小心！”法勒赶忙上前。
然而就在他迈出步伐的瞬间，一道黑影自巷子里掠过。
谁也没看清楚阿诺德·克莱蒙伯爵是如何出现的，莉莉安只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就落入了那冰冷的怀抱。
阿诺德牢牢扣住莉莉安的腰，他的白色长发因跑动而散开，银白的发丝在夜空中与风衣画出凌厉的光芒。
他高大身躯遮住莉莉安的身形，眼见着热沃丹兽再次扑了上来，阿诺德从腰际掏出了什么。
“咔嚓”一声响。
金属碰撞让莉莉安瞪大眼，趁着夜色，她看清了阿诺德手持的武器。
——在现实世界，火药传至欧洲，于十五、十六时期迅速普及，改变了战争的面貌。
而在瑟瑞亚王国，莉莉安活了十五年从未见过类似的武器，直至今夜。
阿诺德造型古朴精美的□□对准了热沃丹兽的头颅，他扣下扳机，“砰”一声巨响！
子弹正中魔物头颅，他哀嚎出声，却没有停下。
见了血的热沃丹兽更为狂暴，豺狗一般大小的魔物拖着破损的翅膀，直接扑到了阿诺德身上。
莉莉安：“小心！”
伯爵并没有退缩。
他一把抓住在他腹部撕咬的怪物，狠狠摔到地上，右手的枪口再次对准热沃丹兽。
第二声枪响，那凶猛的魔物终于失去了活动能力。
殷红血迹在砖缝之间蔓延，它抽搐悲鸣着逐渐咽气。
阿诺德一个踉跄，扶住小巷的墙壁，直接跪在了地上。
“阿诺德！”莉莉安赶忙冲了过去。
她试图搀扶起伯爵，但肾上腺素过后，莉莉安的双手正控制不住地颤抖，压根就没有力气。而随着靠近，她也看清了伯爵的伤势，瞳孔蓦然紧缩。
伯爵捂住腹部，可他的手却按不住撕开的口子。热沃丹兽直接扯破了他的衣衫，露出里面的血肉与……内脏。
没有血。
或者说，血流的很少，斑驳粉红色更接近于血液快要流干后被组织液冲淡，可莉莉安分明看到一个二十公分长的口子皮肉外翻出来，阿诺德不是在按压止血，他是在捂住伤口防止肠子流到地面上。
“你——”
刚刚差点被热沃丹兽撕成两半都没让莉莉安紧张，她在看清阿诺德的伤势后大脑一片空白。
这样的伤势，在当下的条件，除了等死没别的路了！
“别紧张。”
反而是阿诺德的语气依然镇定，他任由莉莉安用身躯支撑起自己的躯体，月色
之下，甚至还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若是因此阵亡，翡翠郡可就是你的了，莉莉安，你合该为此高兴才是。”
莉莉安：……←_[(”
都什么时候了还打趣？！
她承认自己是为了继承权才高高兴兴嫁过来的，但莉莉安更希望阿诺德死在睡梦中而非为了她重伤唐突而死。
“别说这话，”莉莉安咬了咬嘴唇，“我替你做急救，还——”
“你确实能帮到我。”
“什么？”
“你想救我，是吗，”阿诺德问，“你希望我活下去。”
“当然！”莉莉安抬高声音，“你要是死在这里，伯爵大人，引起的不止是骚乱那么简单！”
白日还在说教廷对翡翠郡步步发难，更别提堂堂领主横死街头会掀起多大的风浪。阿诺德不能因此而死，更不能因为莉莉安而死，她决计不能背负这般罪责。
她紧张地抓住阿诺德的衣襟：“让我为你缝合伤口。”
阿诺德失笑出声。
“别担心，我亲爱的莉莉安，”伯爵的声线低沉，近乎温柔，“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重伤患者，太冷静了，甚至没有因为疼痛而颤抖流汗。阿诺德的蓝眼转过来，死死锁定住莉莉安，在背对着月光的情况下趋近于黑。
“我本不想这么快就坦白，”阿诺德低声说，“但既然发生了意外……”
阿诺德扶在墙壁上的手伸向了她。
温热的液体按在皮肤上，莉莉安愣了愣，而后意识到那是怪物飞溅到阿诺德手上的血。
紧接着他的面孔靠了过来，速度仍然是出乎意料的快。
莉莉安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响起了警报，她下意识地想躲开，却慢了半拍。阿诺德的那只手已经揽住了她的后背，阻隔了所有去路。
“我很抱歉，莉莉安。”他的声线在她的脖颈处震颤。
尖锐的穿刺疼痛自颈部直窜脑门。
莉莉安的呼吸卡在肺部，她瞪大双眼，冷白月色倒影在她的瞳孔之内，而后阿诺德的身躯覆盖住夜晚所有的光芒。
第41章
穿刺疼痛袭上脑门之时,出于本能，莉莉安想伸出双手推开眼前的人。
可在瞬间，莉莉安就像是喝醉了一样,浓烈的眩晕感如波涛淹没了所有感官。她已抬起的手臂失去所有力气。
怎么——
月色如此明晰，将小巷内的一切照亮。
莉莉安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将视线转向一侧，她分明看到阿诺德·克莱蒙伯爵往日里冰蓝色的眼眸，已然变成刺目的红。
她想起来了。
类似的痛楚,血红色的眼。只是成婚当夜翠峰堡的主卧室恨不得透不进一丝光芒，病危的阿诺德如同怪物般袭来咬住了她的喉咙,与今夜的情状一模一样。
怪不得。
一切困惑都有了解答。
诺瓦利斯亲口说，她的血统会招惹魔物侵扰,它们会为了莉莉安与生俱来的魔物靠近乃至袭击。显然突然失控的热沃丹兽并不是第一个,藏在翠峰堡不见天日房间内的克莱蒙伯爵，才是第一个。
他花二千银币迎娶米勒子爵家的女儿,是因为莉莉安的梦神血统。
他长期“病重”,翠峰堡被阴影笼罩，而又在成婚之后奇迹般转好，是因为阿诺德·克莱蒙吸食了莉莉安的血液。
“——伯爵夫人的地位和权力,足以换取我想要的。”
“——相信我,决计不会伤害你的性命。”
阿诺德·克莱蒙的话回荡在耳畔,莉莉安记得在那之后她就陷入了昏迷，再睁开眼,便身处属于自己的梦境。
一场大梦，她忘却了。
是自然而然,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