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诚仁小时候一直没吃饱过,因为总有人来他们家蹭饭,比如隔壁邻居家的小孩,放了学就来他家,既不帮忙洗碗也不帮忙择菜,只会吃。
有时候吃到一半,他家母亲来找,笑嘻嘻一句:“都吃上了啊,我才刚下班,什么都没吃呢。”
“那就坐下一起吃吧。”老潘老好人地笑道。
邻居立刻坐下了,扫了眼桌,哟了一声:“怎么吃这么清淡啊,别是因为我儿子来吃,就故意买些便宜菜吧?”
老潘立刻转头对老婆说:“明天买点猪肉,别饿到孩子了。”
李淑芬唯唯诺诺不说话,还是个孩子的潘诚仁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爱吃吃,不吃滚!”
“一桌子烂菜烂饭,当谁稀罕!”邻居面子上过不去,拉起儿子,“走!妈带你下馆子,别理这几个穷酸!”
她走之后,父子两个饭都没吃,就大吵一架。
“就你好人,就你阔气!”年幼的潘诚仁红着眼,“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年从来没吃饱过,就因为那个臭婆娘每天都带儿子来我们家蹭饭,他们什么时候请过我们?”
“你李阿姨离了婚,一个人带个半大孩子,工作还不稳定,她很苦的。”老潘叹气道,“你体谅她一下。”
“我体谅她,谁来体谅我妈?”潘诚仁尖叫道。
几年后,李淑芬病了,劳累过度,癌症。
发现的时候还是早期,只要及时治疗,还能治好。
“钱呢?”李淑芬拿着银行的存折的手在发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重新看了好几遍,才流着泪看向老潘,“钱呢?怎么只剩下一万块?”
老潘一下子像老了十岁,佝偻着背,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着烟,半晌才艰涩道:“我不是资助了几个小孩上学么,其中有一个考中了大学,北大啊,一般人想都别想……”
“你就把钱全给他了是吗?”李淑芬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捂着嘴哭道,“老潘,你到底怎么了?这些年你资助过多少个小孩子,他们个个都说考上大学以后,会回来孝敬你,结果呢?”
“我又不是为了要人孝敬,才帮他们的。”老潘喃喃道。
“行,你不要他们孝敬。”李淑芬哭着说,“但你帮了他们那么多,现在能不能让他们帮帮你?还在读书的就算了,已经工作了的那几个,问他们借点钱,给我看病,行不行?”
没人肯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对不起啊,潘叔,我这个月房租还是问人借的钱。”
“不是我小气,是癌症治不好的,潘叔,何必花这种冤枉钱?”
“你打错了。”
一日一日的憔悴,肉眼可见的死去,那段时间的家,弥漫着一股日益变浓的死气,不仅仅是人在死去,父子之情也在死去。
“钱哪来的?”老潘逮着潘诚仁问。
“不用你管。”潘诚仁冷冷道。
“你李阿姨说看见你跟个中年女人勾勾搭搭进了宾馆,是不是真的?”老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没有。”潘诚仁笑道,“倒是你,天天跟李阿姨勾勾搭搭的,你是不是故意把钱藏起来,等我妈死了,娶她当小老婆?”
啪!
“……别,别打他。”李淑芬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
潘诚仁捂着脸,冷冷看了老潘一眼,转身进了卧室。
因为没钱,别说治,连医院都住不了,只能搬回家住,床上的李淑芬已经脱发脱的近乎秃头,形销骨立,乍一眼看去犹如晒干了水分的木乃伊,披着人皮的骷髅。
“妈。”潘诚仁握住她只剩下骨头的手,“我找到工作了,很快就能存到钱,给你看病。还有房,我们可算找到买家了,过几天就过户……”
“不能卖。”李淑芬急忙道,“我们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连房都卖了,你们父子俩该怎么生存?”
“别管我们!”潘诚仁红着眼道,“先管你自己!”
“那怎么行呢?我可是你妈。”李淑芬泪眼朦胧地笑了,慢慢转头看向老潘,“我可是你老婆。”
当了圣人的老婆,还能怎么样呢?
李淑芬闭上眼,认命的叹道:“算了吧,算了吧……”
这叹息穿过时间岁月,到了KTV里。
“你恨他吗?”龚甜突然问。
潘诚仁转过头,盯着她。
“你说呢?”他咬牙切齿道,“我要是不恨他,我能做这么多要坐牢的事?我这辈子也不会当好人,我就是要当他的污点,他想要洗刷我这个污点,就得不停往我身上花钱!花光为止!”
“他手里还剩下多少钱?”龚甜问,“除了中奖得来的两千万,是不是还要加上你妈的保险金?”
“我妈没买过保险。”潘诚仁沉默一下,朝她跟林北望笑了,“原来如此,我以为你们冲我来的,原来你们冲他来的。”
他丢掉手里的破酒瓶子,拿出手机,飞快从里头翻出个号码给龚甜。
“拿着,去找他。”潘诚仁说,“你们要真冲着他来的,找这个人比找我有用!”
龚甜看了林北望一眼。
林北望朝她点点头,意思是:真话。
“谢谢。”龚甜记下号码,“那我们先走了。”
潘诚仁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走。
俩人走后,他一个人待在KTV里,拿着麦克风唱歌,也不知怎地,下一首竟是《听妈妈的话》。
“什么鬼。”潘诚仁正要拿遥控器切掉,但举起的手慢慢放下来,他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听歌。
手机突然在身旁响起。
他抬手抹了把脸,拿起手机:“喂?”
一个似男又似女,明显用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响起,冷冷道:“潘诚仁,你出卖你爸。”
同一时间,出租车上。
龚甜照着潘诚仁给的号码打出去,几声铃响过后,一个陌生男人接了电话:“你好,这里是小龙贷款公司,请问您要贷款吗?”
龚甜:“……”
潘诚仁那王八蛋是不是在坑我?
第七十六章 杀人之秘
虽然极度怀疑潘诚仁是在坑人,但龚甜还是上门一趟。
一个中年男子在门口招待了他们,目光从龚甜的脸蛋,扫到林北望的腕表,一下子热情洋溢起来,苍蝇式搓手:“是哪一位要贷款啊?”
林北望拦了一下龚甜,自己上前:“利息多少?”
“来,这边坐,咱们细谈。”中年男子将两人领去了一间办公室,并且递了名片,“鄙姓方,叫我小方就好。”
林北望跟他闲聊了一会,突然笑道:“有没有兴趣替我做事?”
说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小方看了名片,立刻对林北望更加热情:“哎呀,原来是林总啊,久仰久仰,您的金字招牌在,要借多少钱都行。”
久仰归久仰,却并不将他的话当真,一个高新技术公司,怎么会跑一个借贷公司挖人?
“我那不缺钱,缺人。”林北望身体微微向前倾,“况且就算我要借钱,你们这也拿不出来,对吗?”
小方笑容一僵:“林总,我不懂您的意思。”
“明人不说暗话。”林北望嘴角一勾,说出他心中的秘密,“你下周就要卷铺盖逃走了吧?”
小方豁然起身,一不留神将桌子上的茶水都打翻了。
他死死盯着林北望,龚甜同样也盯着他,那笑容的弧度,显非本人,应该是另外一个“他”出手了,他喟叹了小方的内心,挖出他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方转身走到门口,把房门给反锁了,才重新折返回来,把倒下的茶杯扶正,重新给林北望续满,然后恭恭敬敬递到他面前。
“林总,您真是神通广大,连我这种小人物都关注。”他笑道,“一百万,成不成?”
林北望笑了一下,他转头看向龚甜,用嘲讽的口气对她说:“听听,说的是人话吗,他马上要卷公司一千万走,就只给我一百万封口费。”
见他连数字都一清二楚,小方端茶杯的手有些发抖,笑容逐渐卑微:“那……那您要多少,您说个数?”
“我说过了,我不缺钱。”林北望回过头,对他淡淡道,“我要你帮我查个人。”
档案室内,一排排白色立架,上头排满了档案册,侧面封皮上贴着白色标签纸,纸上写着不同的姓名跟时间。
当然不可能一本一本去翻,小方站在一个员工身后,指使他寻找林北望想要的东西。
“找找潘诚仁这个人。”小方道,“看看他有没有在我们公司借过钱。”
员工敲了半天键盘:“没有。”
小方看向林北望二人,龚甜想了想,说:“再试试另外一个名字,古城亮,曹明侯……”
她把潘诚仁曾经用过的假名一一报出来。
但员工找了半天,还是没有。
龚甜沉默片刻,突然看向林北望:“老潘的全名是什么?”
林北望盯着眼前的电脑:“潘良。”
“找到了。”员工啪嗒啪嗒敲了一会电脑,“他去年在我们这里借过一大笔钱。”
龚甜跟林北望急忙低头去看,上头果然显示出了老潘的资料。
时间,在李寻鹤意外发生之前。
数目很大,足有四十万,以房子还有身份证作为抵押。
“咦?”员工按了按键盘,“怎么回事。”
页面卡住,突然不动了,过了一会,另外一桌的员工也喊起来:“我电脑突然不会动了。”
“我也是。”
“是不是中病毒了?”
“整个公司一起中病毒?我看是有黑客在攻击我们!”
整个借贷公司乱成一团,没人再理龚甜二人,有人拔电源,有人打电话找人维修。
“林总,事情真不巧。”小方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要不这样,等电脑修好了,我把资料偷偷拷下来,发给你?”
“好吧。”事发突然,林北望也没办法,“有情况记得及时通知我。”
“一定一定!”小方亲自把两人送出门。
回了办公室,桌子跟地上的茶水,已经被打杂小妹清理干净。小方重新坐下,一时半会找不到事情可做。
往常的话,还会主动联系客户,拓展业务,但他下周就要卷款逃跑了,还做什么业务?
“啊!”小方突然一拍额头,“我记起来了,潘良不就是那个……那个借钱买保险的人吗?”
他拿起手机,正要给林北望打电话,突然身后轰的一声,他转过头,笑容有些僵硬:“哥,你怎么来了?”
光头男冲过来,一个大耳刮子,把他从沙发上打到地上,手机脱手而出,滑进桌子底下。
“打!”光头男指着他,凶神恶煞道,“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打死!”
“哥,饶命哥,我是你亲弟弟啊!哎哟!别打,别打了!”
养在公司的一群打手冲上去,把小方按在地上捶。
光头男冷眼旁观了一会,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心有余悸道:“谢了,眼镜蛇兄弟,要不是有你,我这次栽定了!”
一个似男又似女,明显用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响起:“他今天碰过的资料,你最好全部删除,保不定他要把这些资料卖给你仇家。”
光头男:“好,好,我现在就删。”
眼镜蛇:“不谢,我已经帮你删了。”
光头男一楞,门外一个员工冲进来,惊恐道:“老板,不好了,修电脑的师傅说我们电脑中了病毒,里面资料全部格掉了,找不回了!”
“你说啥?”光头男惊道,“备份呢?”
“备份也没有了!”员工一样惊恐。
光头男呆了好一阵,才重新抓起手机,却发现对面已经挂了电话。
酒店的旋转门打开,一个俊美少年从里头走出来。
头发染得半黑半白,左耳上打着银耳钉,手指上也戴了许多故意做旧的银指环,背着一个电脑包,与林北望擦肩而过。
林北望停了下来。
“怎么了?”龚甜也停了下来。
林北望回头看着那个少年,皱了一下眉:“他好像认识你。”
“啊?”龚甜也回过头。
街面上人头涌动,尤其是绿灯亮了,一大批人朝马路对面走去,一个半黑半白的头混在其中,一开始还能看得见,等红灯一亮,大批车辆穿梭而过,龚甜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宠物诊所的门开了。
一只只高高低低的笼子,里面放着大大小小的宠物,有一半已经治好了,一听就响声就往大门方向看,见来的不是自家主人,又很快耷拉下耳朵,趴了回去,还有一半病恹恹的,这些多半是因治疗费太高,被主人直接丢弃不治的,只能等死,或者好心人肯出钱治好带回去养。
老潘坐在一只绿色沙发上,看见来人,笑得很开心:“宴池,你怎么来了?”
眼镜蛇,不,名为宴池的少年解下电脑包,在他身旁坐下,冷嘲热讽:“我怕来晚了,要给你收尸了。”
老潘张了张嘴,但没等他开口,工作人员过来了,他急忙抱着拉布拉多过去,那工作人员看了眼,道:“这是条串串,不值钱,我们这里很多纯种狗,要不买一条?比治病便宜多了。”
“不了,不了。”老潘揉了揉狗头,柔声道,“帮它看看吧,能治就治,治不好也没关系,它走不动了,我还抱得动。”
拉布拉多温柔地舔了舔他的手,然后不吵不闹,跟着工作人员进去接受治疗了。
“你还是老样子,烂好人。”宴池冷眼旁观到这里,嘲讽一笑,“最后除了一条狗,还有我,没人记得你的好。”
“够了。”老潘重新坐回他身旁,佝偻着背,双手错在一起,毫无怨言地笑着,“我以为一个都没有,现在有你们两个,我已经知足了。”
宴池沉默了下来。
“什么时候回学校读书?”老潘突然问,
“不回了。”宴池道。
“那可是北大。”老潘立刻急了,“怎么能说不回去就不回去?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今天就买票回去!”
“好了!我请了假的,晚几天回去没关系!”宴池不耐烦道。
“那就好,那就好。”老潘这回满意了,又开始错着手絮絮叨叨,“我亲儿子不争气,大学不肯读,跑到社会上鬼混,也不学好,专门骗女人钱。你不一样,你最有出息,也最有良心,还知道回来看我,我……”
他有些怯弱,又有些渴望地看了宴池一眼,怕他发现,很快收回目光。
宴池张了张嘴,没能叫出那个字。
爸这个字,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一个吃喝嫖赌,抛妻弃子的怪物。
这个字怎么配得上老潘?
“……老潘,虽然你没生我,但是你养了我,供我读书,上了大学,还帮我葬了我妈。”宴池定定看着他,眼睛里全是坚定,“所以我会报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