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地位之尊,普天之下,又有谁人能比得上周天子?”
此后经年,宫闱深深深几许,谁人变了心性,谁人初心不改,已无需赘言。
濛濛秋月下,拂面而来的风倏忽凛冽。
姒云不自禁拢了拢衣襟,走出水榭,接过井嬷嬷递来的外衣,又轻手轻脚走到太姜身后,一边替她披上,一边道:“太姜,此处风寒,不如先用甜羮?”
太姜垂眸看了一眼身上多出的外衣,倏忽抬起头。
视线交汇,姒云的眼睛倏地睁大。
方才站在她身后,不曾注意她不仅换上了新衣,还上了盛装,像是……
脑中的想法没能成形,太姜忽地垂下眼帘,眸间若有肃杀之意一闪而过。
不容她反应,太姜一把拉住她手腕,转头看向莲池的同时,脸上倏地浮出明媚笑意,仿似她所见并不同于姒云所见,仿似时光流转,她突然回到了时光长河的最初,与公子允初见那日。
“此生欠他良多,恩怨来世再算。旁人欠他的,总要替他讨要回来,来日奈何桥头复相见,才有脸面去见他。”
晚风灌入喉口,太姜的声音不自禁发颤,如同离开枝头,落入风中的秋叶,飘飘荡荡,无所归依。
听懂她的话,姒云瞳仁一缩,背上霎时寒毛倒竖。
没来得及挣脱,攥着她的手陡然收紧,太姜目光一凛,转向月色潋滟的莲池,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太姜!!”水榭后头,井嬷嬷破了声的惊喝骤然响起。
姒云被人拽着,秋水不停往耳中灌,不多时便已听不清岸上的声音。
少顷,她从初时的错愕的回过神,反握住有些脱力的太姜,睁眼看向水幕之外。
咫尺之地,披头散发、丹唇沁血的一张脸陡然放大在眼前。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本就如此,太姜面色如雪,瞳仁点墨,目光相触,唇角微微向上扬起,勾成一道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诡异弧度。
“……不知为何受了惊,高烧不退半月,口中胡言乱语什么池里有女鬼。”
嬴子叔的话再次浮出脑海,姒云心头狂跳,心下忍不住忖度,昔日周王在莲花池下所见,莫非就是此般模样?
还有赵氏、齐氏……那些妄图脱逃的女御们,溺水已让人惶恐不安,扑腾时又突然撞见这样一张如鬼似魅的脸,冷冰冰盯着自己的样子仿佛看着一件死物,明艳的双唇好似下一秒就会化作血盆大口……如何能不惊慌失措?而后呛水而亡?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
太姜的身子已大不如前,加上不眠不休多日,攥着她的手只一会便没了力气,而姒云,虽也是长途奔波而归,毕竟水性极好。
眼看对方吞下一大口水,两眼已经开始翻白,姒云心急如焚,连忙反握住她手腕,环在自己肩上,看清水面上方影影绰绰所在,两腿一蹬,拼命朝水榭方向游去。
“哗啦”一声响,姒云一边咳嗽,一边扛着太姜探出水面。
“太姜!夫人!”
“快快!快去帮忙!”
“……”
闻风而来的侍卫宫婢一拥而上,反将水榭挡了个严实。
“让开!”
好心换来无妄之灾,姒云心头拱火,顾不得太多尊卑上下,冷冷道:“井嬷嬷,烧水,煮姜汤,请医官,其他人哪来的回哪去,不必杵在这儿。”
“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踟蹰不定。
“还不快去?!”姒云将太姜平放在地上,伸手探向她颈侧。
围观之人太多,她不好施救。
眼见太姜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她愈发着急,一记眼刀飞向井嬷嬷,怒道:“嬷嬷在等什么?”
井嬷嬷正趴在太姜另侧,泫然欲泣,闻言浑身一颤,连忙直起身,挥散众人:“没听到夫人说什么?还不去办?”
“诺!”“诺,奴才告退。”“……”
脚步声次第响起又远去,姒云长出一口气,顾不得井嬷嬷满脸惊愕,解开太姜的前襟,托起下巴,清理起她口中脏物……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次施救黛玉的经验,加上太姜落水不久,片刻功夫,就听“噗”的一声,太姜吐出一口脏水,慢悠悠醒转了过来。
“太姜!!”井嬷嬷眼眶泛红,膝盖抵着地面挪近两步,拉住她的手,不停揉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这是?”太姜眼里浮出久违的懵懂,目光在她和姒云脸上来回许久,才哑着声道,“是你?”
姒云和井嬷嬷一左一右搀她起身,却不看太姜,只朝井嬷嬷道:“扶太姜回屋,热水沐浴,吃一大碗姜茶。”
“夫人也是,快随嬷嬷进屋吃碗姜茶……”
那厢的井嬷嬷话没说完,姒云忽觉手上一沉,太姜再次攥住她的手,目光错杂。
“为何?你不怨我?”
第46章 无妄之灾
满院红销翠减,冷月高空挂。
姒云自满池颓败里收回目光,垂目看向紧握着她的手,沉吟许久,冷声道:“怨你?怨你不敢承认公子允此生之悲皆因你而起,非得找个人开脱,才好让自己心安?还是怨你求死不能,自此之后,只能日日生活在愧疚难安里?”
“褒夫人!”井嬷嬷愕然出声,双眼瞪得浑圆,似不能相信片刻前还知书达理的褒夫人怎会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姒云瞟她一眼,又敛下眸光,静静看着池边堆积起来的枯枝败叶,徐徐道:“妾身逾矩,太姜可曾想过,若是你我同沉池底,后人会如何揣测今日之事?公子允苦心筹谋,付出性命也要护下太姜之名,若让人知晓你与他有旧,为替他报仇,甚至不惜谋害后妃性命……他们会如何杜撰你与他同在西宫的这些年?”
她抬起头,望着太姜微微颤动的双目,一字一顿道:“你今日所为,是想替他报仇,还是想在他的名字上再泼一道脏水?他以性命换来的,是你轻易丢弃、随意作践自己的性命?”
“褒夫人!”井嬷嬷再次厉喝出声,眼里染上了怒意。
太姜晕了胭脂的两靥颤得不能自已。
她微微抬起颤抖的左手,轻摆了摆,示意井嬷嬷噤声。一阵凛风袭来,她下意识拢了拢湿漉的衣襟,而后转向姒云,眼里噙着错杂,吩咐井嬷嬷道:“给褒夫人找身干衣服来,换下湿衣,吃了姜汤再走。”
“诺。”
井嬷嬷瞪她一眼,虽有不满,却也不敢忤逆太姜,抬眼见九曲回廊下有几道影子正不安分地探头探脑,招招手,怒道:“杵着作甚?还不快过来,带褒夫人东边暖阁更衣。”
“诺!”一名身形瘦弱的宫婢碎步声而来,也不看地上两人,飞快福了福身,细声细气道,“褒夫人,且随奴婢来。”
姒云亦无心多留,飞快爬起身,朝两人颔首道:“妾身先行告退。”
不知是西宫太过空旷,还是落水之故,绕过九曲回廊一路往外,姒云只觉眼前所见越来越荒芜,拂面而来的风却越来越凛冽。
她拢紧衣襟,抬眼望向不远处的侍婢被月光拉长的身影,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提声:“还要多久?”
侍婢被唬一跳,下意识回眸,眼里却染着惊惧。
姒云心一沉,后知后觉此事的不同寻常,正要追问,一道劲风自身后袭来。
“谁?!”她骤然转身,却还是晚了一步。
这是哪门子的无妄之灾?
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么个念头,而后掌风拂过颈后,她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
**
“褒夫人?”“褒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姒云从昏睡中悠悠转醒。
她一边轻揉吃痛的后脑勺,一边举目环顾,心下不禁生出荒诞之感。
此前还以为永巷成为冷宫的代名词是百年之后,却不知,现如今的西宫已有如此偏僻且荒凉的存在。
她所在之处似乎是个弃之不用的阁楼,四下里空无一物,只间隔里外的帘幔映着惨淡的月华,不时落下随风摇曳的影。
她飞快站起身,也顾不得颈后疼痛,浑身湿漉,大步走上前,一把掀开帘幔。
外头是个更开阔的空间,堂上高悬“吟风阁”三字,笔锋遒劲而有力。
匾额下方是幅丈余高的凤纹浮雕,乍眼望去栩栩如生,工艺很是不俗。
也不知为何会弃之不用。
“咳咳咳!”空气里倏忽飘来呛人的烟火气,她转身一看,两眼猛地一缩。
间隔里外的帘幔不知何时被火星灼燃,眨眼已燃起一大片。
“啪啪啪!”“褒夫人?在里面吗?”
她正要设法灭火,忽听遥远的地方传来急呼声,转身一看,月影凄凄的西窗角落映出一道熟悉的影子,可不是子季?
“在!”她飞扑向窗前,大力拍打窗框,“子季,我在里面!”
窗上的影子陡然放大,似召子季听见她的回应,刚刚离去,又飞身而来。
“果真在此!夫人别怕,属下现在就找人把门打开。”
“子季,这是什么地方?”姒云转身望向火势燎原的里间,眉心不自禁蹙起,“她为何要把我关来此处?”
醒来的刹那,她已明白今夜的误会是因何而起。
——侍婢让她来永巷一趟,却从没说过寻她之人是太姜。
是她先入为主,忘了今时的永巷还有另一位主人——晋国夫人。
太姜的举动或许在晋夫人意料之外,这间雅室和外头突如其来的火却必定是她一早安排。
“说来话长。”召子季挠挠头,飞快道,“长话短说就是,昔日武王定都时,曾在此地看见天火划过西方天幕,形若凤凰涅槃,因此断定丰镐是大吉之地。”
姒云转身看向月光里若隐若现的凤凰浮雕:“堂上的凤纹浮雕,正是为纪念武王昔日所见?”
“正是。”召子季目光一凛,颔首道,“属下猜测,她把你关来此地,又试图制造出天火的假象,或许是想让人以为武王显灵。”
姒云:……
若如此,褒姒妖妃的恶名怕是又要相伴千年。
“夫人,里头火势如何?”
灼灼流光映入眼眸,姒云脑中思绪飞转:“子季,听闻去岐山前,大王曾赏给我一盒金珠?”
窗外之人一怔:“夫人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她眺望向月色迷离的窗外,眯起双眼。
此间人最擅长用他们不能理解的自然现象来断吉凶祸福,譬如大宰皇父屡次提起「三川竭,岐山崩」,便是以“天子不仁,天灾不断”为借口,来置喙、或者说限制周王与之为敌的种种举措。
刚来时不知此间习俗,人为制造出的彩虹险些弄巧成拙,好在今时的姒云已不同往日。
阴阳相半见秋分,天时地利,正适宜让天降吉兆,先人显灵。
打定主意,她眸光微凛,转头朝窗外道:“子季,可否帮我个忙?”
“夫人但说无妨。”
“你去褒宫一趟,帮我把那匣子金珠拿来,再找些浆糊来。别让旁人发现。”忖度片刻,又道,“拿来后再去宫中各处,就说‘吟风阁又见天火降世’,越多人听见越好!”
“诺!”情势紧急,召子季来不及过问因由,得了令便朝褒宫方向飞奔而去。
房里眨眼剩下姒云一人,生怕计划还来实施就葬生火海,她连忙解下依旧湿漉的外衣捂住口鼻,扯下还没被波及的另一半帘幔,把各色易燃物都挪远些。
“夫人?”窗外传来赢子叔的声音,“远远就看见此间有烟火,怎么让子季走了?”
“子叔你来的正好!咳咳咳!”火势已有蔓延之势,姒云刚一开口,就被烟熏得眼泪直流,“急着让他去拿东西,忘了让他把窗户打开。你去帮我打几桶水来?”
“打水来?”赢子叔亦是一怔,“属下让人来灭火便是。”
“不可!咳咳咳!”姒云扯着嗓子大喊,“现下还不到灭火的时候,你且注意些周围,别让无关人等靠近。”
“好。”嬴子叔亦不多问,只颔首道,“既如此,夫人先退远些,属下先把窗子打开。”
“哐啷!”
紧锁的窗子被嬴子叔一脚踹开,夜风挟着庭间枯叶席卷而入。
原本不算大的火势倏忽燎原,热意扑面而至。
姒云一双眸子瞪得浑圆,正有些举棋不定,急促的脚步声飞掠而至,召子季轻功卓然,已去而复返。
“子叔也在?”他双手递上匣子,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
“远远看着你和夫人说完话就跑,怎可留夫人一人再此?”嬴子叔脸色阴沉,蹙眉道,“下回再不可如此莽撞!”
“是我有事相托。”姒云从召子季手中接过浆糊和金珠,正色道,“给我一刻钟时间,众人抵达时,我们再一起离开!”
“好!”
吟风阁前月华如水,满院红叶飘。三人全然不觉秋夜景无双,依着姒云的安排,专心致志于手头的事务。
——召子季看清灯火所在,飞上飞下,大声嚷嚷:“吟风阁走火啦!快来人呐!吟风阁走火啦!”
——嬴子叔被火烤得满头大汗,却不敢停下脚步,楼上楼下提来凉水,生怕火势蔓延到姒云所在的另一边。
——姒云跪坐在吟风阁堂下,不时抬头看看被火光照亮的凤纹浮雕,而后拿起一粒金珠,沾上浆糊,放到光洁平整的地上。
堂下的温度越来越高,火势已有些失控。
姒云的颊边渗出细细密密的汗,划过面颊,连珠成线,她若无所觉,依旧专心致志盯着眼前的“工艺品”。
“咳咳咳——”
直到四合而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嬴子叔被火势呛得眼泪直流,忍不住转过身来,看清堂下不知何时落成的凤凰图案,瞳仁重重一颤:“这是?!”
姒云正巧放完最后一枚金珠,闻言站起身,后退数步,垂目看向堂下。
“壬戌年秋分,朱雀火落西宫,”她转向嬴子叔,眼里噙着无边风月,慢悠悠道,“大吉之兆。”
“走火啦!”
“快来人呐,走火啦!”
嘈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嬴子叔神色微变,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沉声道:“夫人,走!”
第47章 周王回宫
“快来人呐!吟风阁走火啦!”
姒云和嬴子叔刚刚藏身葳蕤如盖的梧桐木,浮尘惊起溶溶月色,各宫各院来不及梳妆打扮,不一时便汇聚吟风阁前。
素来寥落又清冷的西宫偏院一时间前熙来攘往,人头攒动。吟风阁已多年不见今时之景。
好在有赢子叔控制火势,火师又到的及时,窗里虽见浓烟滚滚,火势不曾肆虐。
“咳咳咳!”
“……此处风大,小心!”
梧桐树上,姒云轻出一口气,正要问嬴子叔可有法子让召子季将众人引去正堂,余光里倏地映入两道错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