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一看,秋月将两人的脸照得分明,月影昏晦的宫道尽头,太姜和井嬷嬷正碎步而来。
似乎是事发太过突然,太姜动身匆忙,发丝湿漉仍在滴水,身上披了件中衣,两靥涨出剧烈运动后的绯红。井嬷嬷紧随其后,手里抱着外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太姜,小心脚下!”
“方才让谁领的人?”太姜依旧步履如飞,沉声道,“褒夫人在何处?”
井嬷嬷的步子猛地一顿,抬眼看清窗里的滚滚浓烟,脸色霎时惨白。
意识到什么,她一边搜寻晋国夫人所在,一边压低声音道:“太姜,方才没有注意,但那侍婢瞧着有些脸生。若非我们这边的人,但又能随意出入祠堂和莲池,莫不是……”
太姜沉下脸色,目光倏地一凛。
满院月华如水,庄严却斑驳的吟风阁前,闻风而来的宫人大多手提灯笼,三三两两站在一处,或交头接耳,或眉头紧锁,大多惊骇且茫然。
人群后方不远处,一袭白袍的晋夫人仿若与众人格格不入,不仅站得远,而且一改往日聒噪模样,紧攥着帕子,暗沉的眸子一动不动盯着吟风阁二楼,浓烟飘出之地。
见惯后宫风雨,加之知晋夫人颇深,见到此情此景,太姜如何能不明白今夜事情的前因后果?
昔日为“尊位”两字所累,而今好不容易堪破,又见晋夫人落得今日地步依旧执迷不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褒夫人,太姜忽地怒从心起。
“太姜?”
“啪!”
见太姜阔步而来,晋夫人下意识垂下目光,正要屈膝行礼,一道劲风掠过颊边,还没回神,左边脸颊已传来火辣辣的疼。
晋夫人眸光一滞,似实在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之事,两眼瞪得浑圆,一寸寸、一寸寸抬起头,颤抖的左手轻碰向瞬间肿起的面颊,看向太姜的目光里满是茫然。
昔日假装有孕都不曾被问责,今日又是为何?
读出她的疑惑,太姜眼里浮出倦怠,垂睨她许久,冷冷吐出四字:“好自为之!”
廊下众人早为这不明因由的一出炸开了锅,一时幸灾乐祸者有之,惶惶不安者有之,各色视线各自交错,又不停扫过太姜和晋夫人。
“这是?!”
“哐嘡!”
直到门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声,众人陡然回神,又齐刷刷看向黑黝黝的里间。
突然想起什么,太姜神色微变,冷冷扫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晋夫人,大步往吟风阁而去。
众人早按捺不住,争先恐后一拥而上。
“太姜?”
“属下见过太姜!”
吟风阁正堂,几名火师正瞪着地上的物事大眼瞪小眼,余光里瞥见太姜一行入内,忙不迭地整肃易容,敛袂作揖。
太姜绕过几人,径直走进浮光掠影的堂下,看清地下之物,目光一滞。
“太姜,小的们方才还议论,虽说天干物燥,可吟风阁素来潮冷,何以突然起火。现下看来,莫不是天火?”
几名火师面面相觑,又讪讪开口。太姜若无所闻,只举目望向月光潋滟的窗外。
满树梧桐昭昭,一双不眠鸟不堪尘世之扰,倏地振翅而起,漾起一阵翠波如浪。
明白了什么,太姜敛下目光,却不动声色。只等众人忍不住好奇,纷纷上前见过那“凭空出现”的鸾凤图纹,她抬起头,淡淡扫过众人或惊骇、或惊喜的目光,沉声道:“来人!快马加鞭通禀岐山,天落鸾凤祥纹,此乃大吉之兆!天佑我大周,万年无疆!”
后宫之人最擅见风使舵,听清太姜的话,不用旁人指点,金灿灿的鸾凤纹前已跪倒一片。
“恭贺太姜!恭贺大王!天佑大周!万年无疆!”
呼喝声渐成声势,数十夜鸟振翅而起,惊起一阵落叶簌簌。
翩翩夜雨中,只晋国夫人一人捂着肿起的面颊,独立廊下,一动不动,仿若已神游方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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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日暮西斜时,前朝去往后宫的路上,夕阳将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大王你有所不知,房中火势原本不大,子叔怕夫人有危险,一脚踹开了窗子。哪知夜风燎原星火,夫人的袖子眨眼少了一半!”
“那鸾凤祥云纹更是稀奇!属下只离去半刻,带众人回到吟风阁时,堂下不知怎的就多了个鸾凤纹,当真是天降吉兆……”
听闻宫中夜半走火,周王心急如焚,顾不得皇父再三阻挠,马不停蹄赶了回来。
中途歇脚之地,无论街坊茶楼,无一例外都在议论西宫流火之事。只是众说纷纭,街边流言已愈传愈悬乎。
周王实在放心不下,刚回宫便招来召子季细问。
也不知是顾忌申后还是别有什么因由,召子季越说越激动,也越说越不知所云。
“褒夫人可有受伤?”周王停下脚步,举目眺望暮色昏沉处。
他所在的位置正巧是后宫正中的岔道口。
继续往北是申后所在的中宫,左转朝西是天降吉兆的吟风阁所在,而右转往东则是姒云所在的褒宫。
“褒夫人?”召子季素来心直口快,也不问弦外之音,坦率道:“初时还不显,第二日开始突然咳嗽不止,嗓子很是喑哑。属下听着,今日还没能痊愈。”
“大王!”
周王目光一沉,正要取道褒宫,忽听身后传来申后的声音。
“大王恕罪!”申后快走两步,一面敛袂福身,一面语速飞快道,“依照大周礼制,祈禳方回,大王应先去西宫拜会太姜才是。”
周王侧身瞟她一眼,又回眸远眺暮霞似火的西方天幕,余晖晕染之故,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既如此,有劳王后去西宫一趟。”
申后神色一僵,很快敛下眸光:“诺。”
漫天余晖如灼,秋叶簌簌落,无人知晓昏晦暮色之下,申后满目清寒。
“大王,魈山那边,夫人找到了证据!”
褒宫门前,远远见周王和召子季近前,嬴子叔飞身下树,拱拱手,低声回禀道:“他们撤退时不小心落下一柄柳叶刀,正巧被夫人捡到了。”
“柳叶刀?”周王眉稍微挑,“你是说?”
嬴子叔轻一颔首:“和昔日夫人所画一模一样。”
周王举目望向晋国方向,目光倏忽悠远,良久,徐徐吐出三字:“皇父安……”
京郊御窑虽是为周王锻造礼器之用,周天子却不必事事躬亲,维护御坊等事宜素来由专人负责。
礼器铸造乃国之大事,大宰皇父只手遮天,自不会将此等重要事务假手于人。
——御用礼器之锻造,素来由皇父大公子,皇父安,一人专司。
昔日柳叶刀的手稿,除却姒云、周王和嬴子叔,只御窑中人见过。
皇父一门地位非常,若是日常器皿,传出王畿、传入晋国或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柳叶刀是武器,加之又与行刺周王之事扯上了关系,若能借机撼动皇父一脉……
周王眸光忽闪:“刀现在何处?”
“夫人收着。”
周王颔首:“走,去褒宫。”
暮色四合,新月悄然挂柳梢。
周王让嬴子叔两人候在褒宫门外,只身穿过满庭秋菊盎然,抬眼一看,黄叶袅袅的梧桐树下,两名宫婢正掌灯对弈——弈的还是褒夫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五子棋。
怕不是后宫多闲日,褒夫人早教会了褒宫上下。
“阿洛?”
周王信步上前,眼里噙着不自禁的笑意。
“大王?!”看清来人,姒洛被唬一跳,连忙放下手中棋子,福身行礼,“奴婢见过大王!”
周王的目光越过战战兢兢的两人,看向竹影轻摇的窗下。
门外如是动静,房里依旧悄然无声。他的脸上浮出不解:“你家夫人在做什么?”
“回大王的话,夫人不知大王今日回宫,现下,”姒洛抬眸瞟向大门方向,低头道,“应当和往日一样,在案前写写画画。”
周王颔首:“朕自己进去便可,你二人不必跟来。”
“诺!”
房门刚被推开一条缝,晚风和月华一并潜入,房中倏忽漾起细碎光影。
门里传出若有似无的浅鼾声,周王脸上浮出笑意,轻掩上房门,无声掀起珠帘。
窗上竹影猗猗,满地珠光潋滟,皆比不过烛火轻摇曳,暖晖昏黄化出轻柔笔触,细细走过黛眉如远山,丹唇含玉齿;鬓发如流云,欲度香腮雪。
周王下意识放轻呼吸,小心近前。
书案上堆摞的满满当当皆是他不知其意的鬼画符,他也不以为意,只专心致志打量案前浅眠之人。
素来知晓人前人后两幅模样,只不知无人在旁时,她连簪子都懒得用。一支狼毫作簪,将如瀑青丝斜挽至脑后,另一支狐毫握在手中,沾了墨的一端斜歪至颊边,一不小心在唇上落成了一道飞翘向上的胡须。
周王眼里的笑意更浓,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替她抚去唇上的墨渍。
指尖碰到唇边柔软的刹那,梦中人好似魇到了什么,眉心微微一蹙。睫下两道纤长的影如同两只顽皮娇俏的春燕,经她两靥,雀跃至他近在咫尺的掌中。
周王的眸光倏地一滞,如同被火星灼了般,五指倏地一曲,收回到自己身侧。
明月不知人间事,夜夜如许照无眠。
不知过了多久,周王自里间取出一件外衣,轻披到姒云肩上,而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如同来时那般,噙着满目错杂,轻手轻脚,掀帘而去。
“奴婢黛玉见过大王!”
刚掩上房门,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娇娇柔柔的问安声。
周王不自禁蹙眉,回神看清廊下情形,目光骤然一沉。
那么被褒夫人赐名黛玉的女子正跪坐在庭间,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罗衣,鬓边一枝木簪斜斜插着,满头青丝如瀑坠落。
晚风过处,肩后青丝和身下衣摆一道翩跹,衬以溶溶月色,习习晚风,一双瞳仁剪秋水,实在是娇媚含羞,我见犹怜。
周王下意识看向身后,又很快看向廊下。怕扰人清梦,他大步走到黛玉面前,垂目看了看桌上多出的清酒与杯盏,冷声道:“何意?”
“大王,”黛玉仰起头,眸光若盈盈,“秋夜天寒,奴婢伺候大王吃一盅酒,可好?”
周王面不改色,垂睨片刻,唇角轻轻勾起:“如此甚好,美人且随朕来……”
第48章 不虞之隙
梧桐月如钩,姒云在夜凉里悠悠醒来,低头看见肩上不知何时多出的外衣,眉心陡然舒展。
她一早给褒宫上下定过规矩,没有她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在她伏案时擅自入内。换言之,肩上这件外衣只有一个解释——周王提前回宫,且已来过褒宫。
情爱两字,自古圣贤亦无解。
没认清自己心意前,如是情形只是寻常。
她认定周王只是逢场作戏,心里从不曾涌动过半分异样。洞悉自己心意后,昏昏烛火,溶溶秋月,颤动不休的珠帘与竹影,所有看似与往日无异的寻常都因为这件外衣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她敛起衣袍,眼里噙着不自知的笑意,大步走到门边,拉开房门。
“阿洛?”
庭间夜风舒卷。
只片刻,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姒洛一手提着灯火,一手端着一茶盏,匆匆忙忙而来。
“夫人?”她将茶水搁到桌上,下意识看了看她身后,面露不解道,“夫人怎么出来了?大王走了?”
“大王?”姒云一怔,又抬眸看向屋顶方向。
秋叶纷落时,树中人也变了藏身之地。
月华潋滟的屋顶上,赢子叔和召子季如螭吻分据屋脊两端,撞见她的视线,又飞快错开目光,好似有些……不敢看她?
姒云满腹狐疑,朝姒洛道:“大王应当还没走,你不知他在何处?”
“没在房里?”姒洛左顾右盼,又忍不住咕哝,“大王来得突然,茶水点心都没备上。我让黛玉守在外头,怎么也不见人影?”
姒云迈出檐廊,借晃晃月色张望左右:“莫不是去书房了?方才过来可有看见哪里掌了灯?”
此间不同于现世,入夜之后也不会随随处处灯火高张。
姒云两人张望片刻,不一时便循着灯火走到了灯火寥落的西院。
“那儿是?”
姒洛顺着她的手势望去。
月影婆娑的廊楹下,鲜有人至的西院暖阁,一道人影投落窗上,被随风摇曳的烛火照得变了形。
见那人影颇似女子,姒洛一怔:“莫不是黛玉躲懒?”
是夜月华如照,不用点灯也能将院里院外看个清清楚楚。
姒云两人三两步抵达遍布琴丝竹的楹廊下。
一缕晚风拂过,廊下竹影轻摇曳,庭间梧桐发出簌簌作响。
两人正要迈入廊道,一片黄叶颤颤悠悠翩落枝头,拂过鬓边,映入姒云眼帘的刹那,她双瞳一缩,倏地展臂拦住姒洛。
“夫人?”姒洛面露不解,“怎么了?”
姒云无从解释心底突如其来的不安和惶惶,紧了紧怀里的衣袍,摇摇头道:“小声些。”
“诺。”
姒云轻舒一口气,刚要提敛起衣摆,却听吱呀一声响,那道亮着灯的门突然被人拉开。
西院久无人居住,房门颇有些陈旧,开门声落入茫茫秋夜,刺耳得让人心惊。
灯火迫不及待挤出房门,在廊下落成一道分明的光柱。不多时,一道人影踉跄而出,站定在光里。
姒云两人藏身暗处,正能将明里的一切看个清楚。
灯火落在黛玉身上,照出她衣衫凌乱的周身。落了灯火的眸子水光潋滟,两靥泛出因由不明的红。
不知是秋风萧瑟还是别的什么因由,她的身子正微微发颤,依稀初经人事的妩媚,又似乎只是浅酣微醺时的站立不稳。
姒洛两眼圆睁,倏地倒抽一口凉气。
没等两人回神,灯火里的人已抱紧怀中物,噙着满脸羞愤与恼悔,匆匆忙忙夺路而去。
“簌——簌——”
皎皎秋月如故,庭间依稀只有黄叶生缱绻。
姒云两人好似被倏忽而至的黄叶定住了穴道,僵硬在庭间,许久没有动弹。
直至黛玉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一只乌鸦横过庭间,姒洛先姒云回过神,转向对方道:“夫、夫人,方才那是?”
满地潋滟聚又散,诉尽人间悲与欢。
姒云突然想起初来此间时,庭间青梧昭昭,似乎只轻眨了眨眼,满目春色染秋霜,庭间枯黄一片。
她不算博古通今,却也念过几本书,今日之前,她从来以为“晴天霹雳”四字只是文人随心杜撰的言过其实。
——什么样的打击能让人忘却今夕何夕,只恨不能回到片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