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了个身抄起铲子格挡,忽然有一道白影挡在她身前,抱住了许昭昭的身子。
“姐姐……”
沈葭葭搓下眼皮上的砂砾,没想到许睿星会出现。
……也是,他不就是在找她吗?
“姐……对不起……”
“对不起……”
张牙舞爪的许昭昭被许睿星死死抱在怀里,即使许睿星的灵体不断被破坏,他也没有松开手。
她逐渐平静下来,脑袋耷拉在他的肩膀上,看不清表情。
已经长开的少年嚎啕大哭,抱着瘦小的女孩,不像是姐弟,更像是哥哥抱着妹妹。
“对不起……我当时这么不懂事……”
“对不起,你要跟妈妈说,我听爸的话拦住了你……”
“对不起……我当时……没有发现……”
“没有发现他……这样对你……”
“是我害死了你……”
许父在与许母离婚以后,酗酒成性,暴力不止。
三个人的家庭里,年幼的许昭昭要照顾更幼小的弟弟,还要面对着来自父亲的施虐,而不论她怎么做,许家人都有无数的理由贬低她——长得不如弟弟好看,性格不如弟弟讨喜,不够服从父亲的命令……
她要离开许家,以优异的奥数成绩被五中特招。
直到要踏入住宿生活的小升初暑假的一夜,酒醉的父亲敲碎了门把手,破门而入。
刚迈入青春期的许昭昭经历了此生无法抹去的噩梦。
她想拨通母亲的电话,被许睿星亲手掐断。
“爸爸说你不能打电话。”
他并不懂命令背后的含义。
许昭昭想要出门,随便谁都好,来救救她吧。
大门被反锁,有钥匙的只有许父和许睿星,许昭昭跪地恳求着孩童许睿星。
许睿星说,“爸爸说你不要我了,姐姐,你不要走好不好?”
升上初中的许昭昭,发现自己停经了。
她省下一天的饭钱,在校外诊所买了一支验孕棒。
而出现在初中部教学楼厕所垃圾桶里的验孕棒,总会引起谁的注意。
许昭昭从入学到被排挤,到意外宫外孕流产死亡,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
这朵稚嫩的花永远停在了她的十三岁。她没有想到十年后有人追着她的十三岁离去,那个人曾是间接杀死她的弟弟。
……
天边晨光熹微。
许昭昭和许睿星的灵体变淡,似乎会随时消散。
沈葭葭知道不是执念消散,属于他们的执念永远不会消散。
大概是……发现,最后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她死后十年,并没有伤害过谁,做得最过分的也不过是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就像对王子秦一样。
众人惧怕冤鬼,可生前便弱小的人,死后又怎么会拥有力量呢?
沈葭葭甩了下工兵铲。
她沉默片刻,“放心吧,我会替你们二人圆愿的。”
铁铲用力落下。
*
沈葭葭回到教室,夏天衣服干得快,她趴在桌面上,沉沉入睡。
睡梦中,各种各样的画面起伏。
许睿星出生时,满眼欢喜趴在婴儿床边的许昭昭。
许昭昭知道自己“招招”名字蕴意后离家出走一天,在寒风中瑟缩一天,没有等到来找自己的人。
小心讨好着许昭昭的许睿星。
生日时收到贺卡的许睿星。
绝望地哭泣的许昭昭。
那个路过的少年。
说出“我才不会像那个丢我们家脸的许昭昭一样”的许睿星。
坐在沙发上,醉熏红脸的许父,“你还记得她?”
“你姐这个赔钱货……白养了这么多年,以前对你还挺好,你都不记得了,为了你……”
“……是你害死你姐姐的啊,你姐姐肯定很死你了,哈哈哈…你哭什么?”
沈葭葭从梦中醒来,控制不住自己干呕,扶着书桌吐出一点苦水,忽然注意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平日都是第一个到教室的王子秦见了鬼般看着脸色苍白的沈葭葭。
“喂,你没事吧,晚上没回去睡吗?”他忙上来给沈葭葭递纸巾,把自己刚倒的热水给她,“我刚路过校门才被吓了一跳,你现在又这样,太吓人了……你怎么浑身伤成这样啊,头发都是湿的……我靠,你发烧了!?快起来,我带你去医务室!”
沈葭葭抓住他的手臂,“校门那里又怎么了?”
“啊?就你还记得那个跳楼的学长吗,好像是他家长来闹事了……诶等等,你去干嘛?!沈葭葭,你回来啊!!”
沈葭葭狂奔到校门处,她一身黑色运动服已经脏破得不成样,头发湿漉,身上脏污混着血迹伤口,狼狈得引人注目。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门口的两个大花圈,和穿着白色丧服的两排人。
为首的男人抱着黑白遗照,哭喊得撕心裂肺。
“泉市五中,杀人不偿命不负责啊——”
“天理公道何在!!我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没了啊——”
那张哭嚎的脸,和记忆中的许父重合。
拍照的路人,手忙脚乱的保安,伫立着看热闹的学生。
沈葭葭拨开人群,停在许父面前,漆黑的眼凝视着他。
许父的哭喊也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不明所以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学生。
沈葭葭定定与他对视几秒。
然后挥出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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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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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灵感者的身心素质都远超常人,沈葭葭一拳下去没有收力,打得许父听到自己颞颌骨移位的声音,涕泪血沫喷涌而出,两颗黄牙飞到空中,他就被打飞跌落在地,身后的许家人惊愕几秒,惊叫着迅速涌上来包住沈葭葭。
推搡,拳脚,人潮起伏,花圈被扯烂成纷飞的碎屑。
彻底乱套了。
看似是几人针对一个高中女生,实际上大多数人没从沈葭葭这里占到便宜,她一拳能揍得对方怀疑人生。
但人数太多,加上昨夜的伤口没有处理,沈葭葭感觉自己的头如烙铁般滚烫,手如棉花般无力,身体逐渐失去了重心,整个人轻飘得像张面巾纸,摇摇欲坠。
终于在躲闪时,一头栽在地上,被人踩了几脚。
闭眼前,沈葭葭听见王子秦不嫌事大的嚷嚷声,“快来人救命啊!□□打学生啦!死人啦!死人啦!!”
她抽搐了一下嘴角,意识消散,把现实的事情彻底抛于脑后。
这是在父亲死后,她睡得最沉的一觉。
*
幼年时期的沈葭葭,因为父亲病重,家里无人照顾而被送回乡下奶奶身边,成长于东南闽省绵延丘陵之中,望不尽的山水,错落有致的梯田,还有参差不齐的平房,构成了她童年的画卷。
那时的农村剩下的孩童已经不多,她孤独而不合群,常常是一个人在田埂里晒着日光,如同一株初生纤小的稻苗,只有在面对奶奶时能吐出几个字,是街坊邻居嘴里的小哑巴。
直到杨谢的到来。
那时还年轻力盛的杨谢蹲在她面前,“你眼中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是什么样子的?
她明晰枝芽生命的方向,捕捉流水起伏的波纹,洞见星辰游移的轨迹,这一切如呼吸眨眼般浑然天成。
人的七情六欲,私心杂念,于他人而言是触不可及的风,对她来说却是如同光影般分明清晰,了了可见。
因此父母的爱与矛盾,奶奶的仁与悲,小村庄的红白喜事,生离死别……每一笔浓墨重彩,无数他者人生裹挟蚕食着幼年的她,像是大象碾过蝼蚁一般,沈葭葭的世界几乎被蛀空。
杨谢说,高灵感者通常早夭。
“你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杨谢揉着她的脑袋,“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师父,我会教导你如何控制和运用自己的力量。”
她开始跟着杨谢“修行”。
杨谢是个道士,或者说曾经是道士。
道士就是什么都得会一点,到哪里都活得下去。
杨谢行踪不定,她跟着他,晚上读书,从《道德经》读到《电工从入门到精通》,学龄前就有惊人的阅读量。白日练武,南门北派毫无章法乱学一通。她对自己狠得下手,不用杨谢监督也会咬牙坚持,没有孩子气的习惯。
沈葭葭的奶奶,对这一切都微笑着鼓励。
就像是在最开始沈葭葭学不会开口,被称为“哑巴”时,她的奶奶也只是在晚上同眠时摇着蒲扇,哄她入眠。
老人似乎都有特殊的能力,能洞察真相;又或者是爱使然,让人拥有无限包容的勇气。
直到小学学龄,被父母接走离开老人,再次回到那幢红墙古厝,已经是三个月后。
是喜丧,老人在睡梦中与世长辞。
沈葭葭记得葬礼上,悲伤的不是那些反应最激烈的人,而奶奶的灵体也短暂地停留。音容笑貌一如往前,温和而了然地凝视着她,时不时轻抚她的发丝。
直到起棺出殡,奶奶的灵体悄然消散,面容平和,似乎了却一生遗憾事。
当时沈葭葭想,死亡原来也是一件好事。
沈葭葭并不适应城市里的生活,人口密度过高,情绪冲突更激烈,无家可归的灵体也遍地分布。先前与杨谢相遇后逐渐改善的状态加剧恶化,只有通过极端的方式能让自己保持清醒。
不合群,自我封闭,暴力,绝食,沟通障碍。
家人对此头疼不已。
也是那一年的某个雨巷里,她看到了一个少年。
苍白,清隽,像一颗豆芽般瘦削,脸上带着红肿的巴掌印,额角青紫,手臂上有结了痂的伤痕。
他面无表情地掐灭了一个灵体,然后缓缓回头望她,双目漆黑,眼神平静。
半晌,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葭葭,是吗?”
*
沈葭葭醒来时,首先看到坐在病床边搅着稀粥的身影。
是沈霜霜。
她没有注意到沈葭葭的苏醒,轻挽着垂下的发丝,微蹙起眉,眼里含着担忧,神情难得柔和。
沈葭葭很久没有看到自己姐姐这样的温柔,印象中她上次这般,大概是自己小学的时候。
当时她因为意外受伤入院,半夜发起高烧,高中的沈霜霜请了假。沈葭葭在睡梦中,感受到有人为自己轻掖被角,睁眼,对方垂着眸为自己擦汗。
回想起太多的事情,沈葭葭觉得自己大概是烧得糊涂,她扯住沈霜霜的衣角,把额头轻轻贴到对方的腰侧。
“……姐姐。”
她的嗓子被烧哑了。
沈霜霜的身子明显僵了一秒,她低头一探沈葭葭的额头,迟疑片刻,“不是退烧了吗?”
“……”
沈葭葭收回手,“嗯,我已经没有难受的地方了。”
沈霜霜冷笑,开始秋后算账,“骨折外伤加高烧,好一个没有难受的地方啊。沈葭葭,我真是小看你了,一周没看着你就能惹出这么大的事,都闹到警察局了!”
沈葭葭缩远了一点,“对不起。”
天知道沈霜霜接到消息的时候,是如何被雷劈一般的心情。
诸如“你妹妹在学校被□□群殴”、“浑身多处骨折重伤入院”、“现在还昏迷不醒”……接到第五通电话的时候,消息已经传成“沈葭葭被打进ICU”了。
她赶来医院时,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得好得多,比如沈葭葭只是前臂轻微骨折(被踩的),身上多处擦伤发炎(自己摔的),高烧(泡游泳池泡的)。
更重要的是,传言中的□□,其实是受害人,一人起码挨了一拳,被打得鼻青脸肿,许父更是看不出个人样。
沈霜霜庆幸完沈霜霜无恙以后,有一瞬间心如死灰。
彼时的沈葭葭正因高烧而昏迷。
校门口的监控恰好损坏,校方坚决将此事定性为“□□无理索要偿款不成集众殴打学生”,加上有不少五中学子作(伪)证,异口同声咬死是他们先动的手,而且更多人目睹的是沈葭葭被打晕了过去,许家人的伤再怎么鉴也是轻微伤……
总之,民心所向,警方建议调解。
对方当然也不是傻子,当然不同意。
在双方僵持一筹莫展之时,忽然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来了派出所,不知是对许父说了什么,他们忽然同意和解。
电话讲到这里中断。
沈霜霜愿意相信自己的妹妹,但是还是端起粥,“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先动手的。”
沈葭葭又缩紧一些,“我。”
沈霜霜放下粥,掐着自己的人中。
她就知道。
沈葭葭饿了,自己端起粥小口小口抿,喝了一半,沈霜霜一脸疲惫地制止她,“大病初愈,不要吃太多。”
看姐姐在那里深呼吸,沈葭葭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而起,最后又憋了一句:“姐,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沈霜霜扶着额头,另一只手一摆,自暴自弃道:“算了,你没事就好。你实话说,是不是自己去偷偷打听了许睿星的事情?因为对此事还有所不满,又想用武力解决问题?”
沈葭葭垂着脑袋,幅度很小地点头。
沈霜霜按着自己的眉心,她一向拿这个妹妹没办法。
在从警之前,沈霜霜一直把沈葭葭的异常看成是缺爱等心理疾病,但入职多年,警察的职业特殊性让她了解到世界上存在一些更特殊的人,特殊的组织。
但在沈霜霜眼里,沈葭葭的身份,永远只是她的妹妹而已。
她的职位等级还没有和“他们”直接接触的机会,处理类似事件时,大多会移送给上级。她也不希望沈葭葭因为自己的不一样,影响了正常的生活。
“许睿星的事,你不用担心了。”
沈葭葭望着她,烧红的眼里满是不解。
沈霜霜掖了掖她的被角,“这件事会得到应有的处理的。”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虽然许睿星的坠楼已经定性自杀,但这件事的后续处理引起较强烈的社会反响,我们便重新深入调查此事。”
“十年前,许睿星的姐姐,许昭昭在宿舍出事,当时我正在读高三。”
沈葭葭一愣。
原来姐姐也是当时学校里的人。
被发现的时候,许昭昭已经死亡将近八个小时。由于当时学校的人不多,第一目击者只有宿管老师,加上家属拒绝深入解剖,把尸体带走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校方也怕引起不良影响,这件事不了了之,校内只有部分教务人员知道。
一开始他们也没有联想到这桩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