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已经提过他曾在烟雨楼做过事。
但陆怀卿似乎并不在意,他也就当陆怀卿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才敢提及那些不堪过往。
陆怀卿又问:“比如……”
“剑南、岭南、渤海都是去过的,路上吃不惯当地的味道,我就学会自己做饭了。”傅葭临道。
陆怀卿边嚼着嘴里的元宵,边听傅葭临讲那些四处做任务的故事。
“在夔州被辛辣刺激到了,那里的人当真很能食辣。”傅葭临道。
他讲述这件事时,虽然面上平静,眼里却心有余悸。
陆怀卿难得看傅葭临露出害怕的神情,还咬着嘴里的勺子就笑出了声。
傅葭临不能吃辣,记下来了。
飞雪簌簌落下,屋内两人对坐聊起过往。
陆怀卿也讲了她小时候的趣事。
什么她吵着闹着要尝尝阿塔口中长安的“桃花姬”,阿塔就找燕商买了酒曲给她酿酒,结果一坛酒,差点送她去见雪山神的故事。
陆怀卿哈哈大笑:“第二天,我阿娜抄着马鞭追着我阿塔打。”
当然都只是嘴上说说啦,她阿娜根本舍不得打她阿塔,最后两人一起被何怀之师父――老何医官数落了一通。
傅葭临认真听她讲述过去,桃花眼里都是向往的神情。
就像一只在雪天躲在门外,探头探脑看别人家幸福的流浪猫。
“傅葭临,以后……我是说以后啊!”陆怀卿红着脸,“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家,是不是你也能带我到处玩啊?”
傅葭临的笑容一滞:“你不想停下来买处宅院吗?”
他原本就是这么想的。
爬得高高的,握住权力,然后给陆怀卿撑起一方天地。
原来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也不错……可是,仗剑天涯,四海为家好飒!”陆怀卿起身,模仿傅葭临运剑的模样,“咱俩一起浪迹天涯,比待在长安好多了。”
傅葭临望着陆怀卿一语不发。
他没有过真正的家,他也不知道一个家究竟该是怎么样的。
就连和陆怀卿说的所谓打算,也不过是他瞧了王垠安、皇兄等人的家后,自己拼拼凑凑出来的“家”的幻想。
但陆怀卿口中的家真的很不错。
傅葭临:“好。”
“给,特地给你留的。”陆怀卿把最后一个元宵喂给傅葭临。
毕竟是他做的,他若是一个都没吃上,未免也太惨了些。
傅葭临张口,将整个元宵一口吞下。
“笨蛋傅葭临,谁吃元宵一口吞啊!”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会这样。
但傅葭临只是伸手挡了挡唇,没让陆怀卿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待咽下后才傻笑着道:“无碍。”
陆怀卿帮傅葭临擦了擦嘴角的芝麻糊,又听到他道:“很甜。”
所以说人长得好看真的很重要,要是换个丑点的这么笑,就只有傻乎乎能够形容。
但傅葭临这么一笑,嘴角的梨涡合适的荡漾开,少年意气晃得人眼晕。
陆怀卿觉得自己肯定也是晕在了傅葭临的笑里,不然她也不会呆呆地亲了一口傅葭临的嘴唇。
还是傅葭临更甜。
亲完后的陆怀卿,坐在椅子上在心里像个登徒子般想。
傅葭临的笑容一僵,一把拿起剑――不是陆怀卿送她那把,而是他自己用得最久的那把剑。
“别出来!”
丢下这句话后,傅葭临提剑就往外去。
但陆怀卿觉得不对,她往外面看了一眼,就看到一波又一波的黑衣人涌了进来。
看这架势,陆怀卿觉得这次的情况,肯定比在大慈恩寺时还要更为严峻。
傅葭临还让她不要出去――他是打算一个人被捅成筛子吗?
陆怀卿捡起自己送给傅葭临那把剑,往廊上跑去,一路上遇到了好几个刺客。
“王垠安!有刺客,你不要……”陆怀卿边和他们缠斗,边大声提醒王垠安,“不要离开你姐姐。”
这些人多半就是冲着王家姐弟来的。
不过下一刻,陆怀卿发觉她可能想错了,又或者说她可能是想简单了。
在她现身的刹那,那些刺客都向她而来。
陆怀卿这才意识到,这些人想杀的人里面肯定也有她。
可是这些人究竟是为何要杀她啊?
陆怀卿的剑术不过三脚猫很快就难以招架,阿依木等人的功夫比她还要差,一时半会儿也帮不了她。
她抵挡了一刻钟,面对眼前十数人的刺客,左手上不可避免的负了伤。
“咯――”
陆怀卿被刺客的杀招逼得后退,就在此时隔她最近的刺客喉咙被人刺破。
鲜血从那人的颈间喷涌而出,甚至有不少血溅到了陆怀卿的脸上。
又是一阵短兵相接的声音,那些试图靠近陆怀卿的刺客,全都一一被傅葭临的剑贯穿。
陆怀卿从未见过这样的傅葭临。
她印象中的傅葭临杀人虽狠、虽快,但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冷静的。
关于这一点,傅葭临从不过多提及,但王垠安却与她说过――
做杀手最大的忌讳,就是被心绪左右。
但眼前的傅葭临明显不是,他剑剑狠厉,到了最后甚至不像是为了自保,而带了几分报复的意味。
他砍下刚才伤了陆怀卿右手那人的双手,随后才一剑砍下那人的头颅。
又是一刻钟,院内的打斗终于结束。
沉默混着血腥味弥漫开来,目睹了一切的人,不约而同看向院中还紧握着剑的傅葭临。
他身上的衣衫已经被血浸透,还不断有血珠顺着他的剑淌下。
王垠安还在屋内不敢离开他姐姐,外面的几人则神色各异。
江蓠师姐弟当然被吓得不轻,他们一介文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修罗场景。
何怀之和阿依木则是担忧地看向陆怀卿。
她喜欢的人,竟如此恐怖残暴,这……就算是为了自保,寻常人哪里会这样出手狠辣?
傅葭临这根本就不像个人,反而更像毫无自我意识的刀剑,才能做到如此面不改色地屠杀同类。
而站在尸体中央,脚尚踩在园中混着大滩大滩血的雪地中的傅葭临,轻轻眨了眨眼。
他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陆怀卿。
风与雪似乎都更加喧嚣,他也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嘲讽的声音。
看吧,根本改不掉的。
他就是个怪物,这辈子都不可能活得和正常人一样。
陆怀卿一定会被他吓跑的。
“公主,别去。”何怀之开口想阻止陆怀卿靠近傅葭临。
但陆怀卿并没有听何怀之的话。
她踏过雪,也淌过血,还踩过照着这一切的月光。
最终她停在了离傅葭临一尺远的地方。
她与傅葭临都沉默,最后还是傅葭临先抬眸看她。
他手上、脸上、脖颈上,就连眉睫上都有血迹,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傅葭临见陆怀卿不说话呆愣的样子,他害怕陆怀卿被他吓跑,却不敢开口挽留。
她本就该碰明净的雪才是,而不是被他染上血腥。
傅葭临的齿间还有刚才元宵的清甜,他心中的苦涩却更甚,不由自嘲:“怕呢?”
如果陆怀卿要走就走吧,这样的他确实不配。
不过这是他给陆怀卿最后一次机会了。
傅葭临猩红着眼盯着陆怀卿,自以为大度:“怕就……”
“我觉得你要是这个水平,那我觉得你也不小气。”陆怀卿的话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陆怀卿终于想到话安慰傅葭临了。
这人刚见面时给的承诺,她还觉得是他小气。
可后来了解了杀手这行的规矩,今日又见到傅葭临以一抵百的功力后,陆怀卿才明白傅葭临这个承诺一点也不廉价。
二十一的傅葭临为了她的一封求援信,千军万马,平叛漠北。
十八岁的少年给不起那么多,但他同样把他最珍贵的东西献给了她。
只要他有,他就会给。
陆怀卿望着傅葭临红着眼眶,又回想起他刚才像是委屈到极点的话。
少女踮起脚,用手帕替傅葭临擦去脸上的血污,认真道:“这些人要杀我们,我们是自保,这不算作孽。”
“咱们还救了王姐姐和王垠安,这算积德行善,神佛不会怪罪的!”陆怀卿安慰傅葭临。
果然,眼前的傅葭临眼里神情一怔。
傅葭临听着陆怀卿的话,心里不自觉柔了下来。
但他同样明白,从今以后,他再也不可能放陆怀卿走了。
“傅葭临!”
他被身旁的姑娘拽了拽袖子,她指了指远处泛白的天:“天亮了!”
是啊,天亮了。
傅葭临侧过头,望向丝毫不知道他心思的陆怀卿。
风雪声在此刻似乎都停下,暖意不自觉蔓延。
他的天也亮了。
第五十八章
那夜的杀手傅葭临第二日就查出来了是谁。
陆怀卿原本最怀疑的是崔家, 毕竟进京以来她“得罪”崔家不少。
昨夜她又救走了王婉宁。
然而,傅葭临查出来的幕后凶手,却是一个陆怀卿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人――竟然是谢相。
进京以来, 谢慈接待了漠北一行人, 待客周到,又自诩她父亲的旧友。
更重要的是谢慈既然要杀她, 为何早不动手玩不动手,偏偏挑了昨夜动手。
傅葭临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 解释道:“慈恩寺的杀手也是他派的。”
“我这些日子一直派人盯着他,不然昨夜之事恐怕也难以查出。”傅葭临道。
陆怀卿闻言惊诧。
她也派了人在查那次刺杀的事,杀她的人她是一点都没有头绪, 反而是刺杀她堂姐的那波人还有些许迹象。
可见谢相派的人都相当谨慎。
这些年谢相虽身居高位, 却低调行事,比之张扬的崔家,谢家更是在民间有不少好名声。
不过……一个能派出昨夜那么多杀手的臣子,怎么都不可能是什么立身端正的好人。
“可他究竟为何要除掉公主呢?”阿依木不解。
陆怀卿是漠北的公主, 她一旦在长安出了事, 漠北定然会向大燕讨要说法的。
依苏尔大人对她的在意,大燕和漠北必然会开战,到时候大燕江山不稳,对谢慈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这件事如今还不能简单下定论。”傅葭临看了看满屋的人,最后只单独叫了陆怀卿和王垠安两人出去。
他看向陆怀卿,说出自己的推测:“慈恩寺那次,谢慈不是想杀你,更像是想将你劫走藏起来;这次, 他又像是被逼无奈,下了狠招。”
总而言之, 这两次都不像谢慈的手段,前一次太过温和,而后一次又太过狠厉……甚至有种想要急切掩盖什么的意味。
这也是谢慈当了傅葭临好几年名义上的夫子,他才能如此敏锐察觉到这两次事情,谢慈都和寻常不同的缘故。
王垠安立刻道:“殿下说的有道理。”
反而是陆怀卿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葭临以为陆怀卿这是不相信他,垂下眼睑道:“你们也可以不相信我,这只是我一家之见。”
“不是的……傅葭临,我相信你。”陆怀卿急道。
她刚才是在想谢慈究竟为何要杀她呢?
傅葭临、王垠安等人都没有前世的记忆,可是陆怀卿知道前世发生的事――
今生谢慈要杀的人是她,可前世是阿娜入京进贡的。
那么是不是可以猜测,谢慈一定要杀她的原因,很有可能也是他前世要除掉阿娜的缘故。
“可是谢慈为何会从只是想劫走我,变成了要下死手?”陆怀卿想不通这件事。
傅葭临的目光向远处王婉宁的院子望去:“那就得等王婉宁醒来,问问她究竟知道些什么了。”
王婉宁为何要装十几年的哑巴,又是什么样的秘密,竟惹得谢慈如此急于除掉她。
“殿下放心,待家姐醒来,我一定立刻告诉您。”王垠安道。
傅葭临对陆怀卿道:“你要从谢府搬出来吗?”
原本还在沉思的人,听到这句话却立刻摇了摇头:“不。”
先不说如今谢相不知道他已经暴露,她若是贸然搬出谢家,反而会让谢相警觉。
单就是谢慈可能是前世害死她阿娜的凶手,陆怀卿就必须继续待在谢家。
傅葭临看出陆怀卿又被那股类似“悲伤”的东西包裹了起来。
从前这样的感觉,只会在陆怀卿一个人默默出神时才有。
可是今日,陆怀卿目光坚毅,神情不变,傅葭临还是一眼看出了她的脆弱和反常。
就像经历漫长严寒后,唯一活下来的那朵花。
反倒因为背负了其他生灵的期望,反而连最普通的绽放都显得疲惫不堪。
“陆怀卿。”傅葭临喊住了即将离开的陆怀卿。
“你被踩坏的那支簪子可以先给我吗?”傅葭临问。
陆怀卿不知道傅葭临要一支被踩碎的簪子要做什么,但他既开了口,陆怀卿也就给了。
傅葭临摩挲着簪子:“我过几日还你。”
在王家待了一天一夜,陆怀卿为了不让谢相疑心,还是赶在日落前回了谢家。
她事先就派人将昨日的事全告诉了堂姐,堂姐只当她是在帮友人,至于谢相似乎也没有怀疑她。
傅葭临则直接让人将王家姐弟接到了他府上。
这下就是谢相胆子再大,他也不可能往皇子的府上派杀手。
王垠安也才因此松了口气,敢稍微合眼休息休息。
但他同样明白这一切,不是傅葭临看在两人的关系上帮他的。
傅葭临在烟雨楼活了十几年,那些唯利是图的规则早已刻进他的骨髓里。
如果这次不是陆怀卿插手了这件事,除非王垠安愿意放弃自己的底线,彻底投入傅葭临的麾下。
不然,傅葭临可不会在意旁人死活。
然而,入了夜,王垠安去感谢傅葭临这次帮助时,正逢他对着烛光在修簪子。
栀子花他已经托了长安最好的玉雕师父,重新以白玉和青玉雕成栀子花。
至于上面的珍珠仿的露珠,被他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串起,又仔细用铜线绑到发簪上。
珍珠一颤一颤,就像少年人单纯又诚挚的心意。
“殿下,这次刺杀的事,您当真要放过崔家?”
中途裴钦来过一次,傅葭临并未将杀手背后的主人告诉他,他也就忍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