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片花瓣。
他仰躺在地面, 移开眼前的玉色花瓣, 入眼便是满树葱葱郁郁的绿色。
再往远处看去,碧蓝色的天空、浮动的流云,还有, 大片大片的花与树。
身侧无人,历拂衣慢慢撑着地坐了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毫发无伤的自己, 一时有些不确定自己否是在做梦。
他试探这叫了几声“洛疏竹”的名字, 然而回答他的, 是一片静默。
清风拂过,远处的丛林内似乎传来些清脆的风铃声, 历拂衣从地面起身,掸了掸沾满花香的衣角, 抬脚声音的方向走。
走得更近一些, 细碎的“叮当”声更加明显, 再拐一个弯, 一座宫殿便映入眼帘。
这宫殿不算华丽,前方的景致却被人细细布置过。溪流绕着宫殿流淌而过, 低头看去, 溪流之下,都是些晶莹剔透的石头。
风铃的脆响逐渐被女孩的笑脑声取代, 历拂衣的动作一顿,最后放慢脚步, 后背贴近树干,谨慎地朝声音的方向移动。
殿前最大的那棵灵木上,用光滑的绳子和木板打了个秋千,青衣小姑娘双手握住两边的绳索,轻轻地晃了两下,歪头去问一旁对景独酌的男子:“爷爷,你又在喝酒么?”
她从秋千上跳下来,整个人还没有桌沿高,却还是伸长脖子,直勾勾地盯住酒壶:“你为什么每天都喝啊?”
男子“哈哈”一笑,一手揽住她,把她抱到对面的椅子上安置好,才回答道:“因为好喝。”
“好喝?”她眸子瞬间亮了起来,“那我也要尝尝!”
只犹豫了一瞬,男子便又展开笑颜,他笑眯眯地拍了下她的脑袋,低头劝道:“但是笙笙,我们不可以吃独食的。”
“哦,我懂了,”她转过头,立刻朝着宫殿的方向大喊:“哥哥!别读书了,快出来!”
殿门被“哗啦”一下打开,少年从房檐下张望,然后快步走了过来。
看到这里,历拂衣早就猜到了面前几人的身份。他从树荫的遮蔽里走出来,毫不避讳地站到了阳光下。
反正,一切只是虚无,在这场“回忆”里,他们看不到他。
洛同威重新拿起两个杯盏,提起酒壶,在杯盏里各倒入了薄薄的一层,然后推到二人面前,鼓励似的开口:“尝尝。”
兴致勃勃的洛疏竹一饮而尽,反观少年时期的洛留影,有些犹豫。他偏过头,看着“豪气万丈”的妹妹,最后还是端起杯子,仰面咽了下去。
洛同威看着对面两张皱起来的脸,笑得仰靠在椅子上,他笑够了,还忍不住问:“怎么样?”
洛留影摇摇头,回答地很认真:“……难喝,为什么要――”
“咳咳……苦的,”洛疏竹的声音打断未出口的话,她两颊绯红,像是受了很大委屈一样,小声地说:“太难喝了,我要告诉母亲。”
“一会就不苦了。”洛同威终于不笑了,他朝左右看看,没找到什么合适的解决方法,最终又看了回来:“留影,快带你妹妹去殿中找点好吃的。”
一高一矮的身影隐没在高大的殿门之后,一切重归平静,当历拂衣沉默着想要继续张望时,桌前的男子突然转过头,准确无误地看向了他的眼睛。
洛同威朝他遥遥地举了一下酒杯,一饮而尽之后,蓦然开口:“上前几步。”
历拂衣不明所以,他下意识地朝后面望了一下,又听见他说:“这没别人,说的就是你。”
他按照要求又走了几步:“您看的见我?”
“你现在,正在我的魂魄、我的回忆里沉睡。所以,我不光看得见你,”他笑了一下,“还打得到你。”
他身随意动,猛地蹿到历拂衣面前,只听见“砰”地一声,烟尘飞扬。
*
“不欺负你,只比剑术,不比修为。”
没有任何的说明与停顿,等历拂衣回过神的时候,第一剑已经落到他肩膀上方。
他紧了紧手中莫名出现的木剑,抬手挡下横斜的一击。对面的力道很大,直把他贯到身后的树干上。
两把木剑都发出类似“树枝折断”的咔嚓声,但表面却没有任何破损。他咬牙把洛同威的剑挑起来,从横斜的间隙里钻了出去,反身想去刺对手的侧腰。
又是“咔哒”一下,两剑相互错开,洛同威的防守也是密不透风,让人无法近身。
没有灵力加持,一段时间的重击之后,历拂衣已经开始疲惫,他虚虚地蹭了下额前的细汗,喘着粗气去看对面的人。
在同龄人中乃至父辈中,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敌人。这些日子接连遇到了洛同威、和通雷塔中的白衣人,历拂衣才真的理解了“人外有人”的意思。
如今这情形,虽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但说一句“被压着打”,倒也不为过。
好在,洛同威并没什么伤人的意思,他总是在剑尖接近要害的时候,暗暗地移开一寸,只是历拂衣的袖口、衣领这些位置,还是免不了被划开。
说是比试,倒像是长辈硬逼着他修炼,一刻不停地喂招。
后背被一寸一寸浸湿,如果不是真的感受不到恶意,历拂衣几乎都要怀疑,自己会不会被拖死在这里。
洛同威感受不到疲惫,但他不一样。
“起不来了。”很久之后,他把木剑插到土中,顺势抱着剑半跪了下去。汗水一滴一滴地砸在手背上,历拂衣抬起头,眯眼去看逆光站着的人。
洛同威终于没再动,他摩挲着下巴评价:“还行。”
*
舒爽的风轻飘飘地穿透外袍,一瞬间带走所有疲累,手腕的酸涩也在这一刻消弭殆尽,历拂衣活动了一下身上各处,只感觉周身的胀痛都已消失。
手中的木剑“唰”地一下消散在空气里,他重新抬起头,却见到洛同威已经重新落座,他又了斟一杯酒,轻轻地往前一推,放到对面空位的桌面前,示意他过去。
“结束了么?”历拂衣大方落座。
“怎么?还没玩够?”
“不是,”他把一大杯酒都倒进喉咙里,又感觉舒爽许多:“我只是以为,你还会又别的考量,毕竟修为不能代表一切。”
“你说的没错,心性也同样重要。”洛同威笑了笑,“但对于你,没这个考验的必要。”
他说:“其一,你身上有九尾灵狐的血脉,幻术对你不怎么生效,若是考验,很容易被戳破,白费力气。”
“其二,三百年雷罚的磋磨之下,都还没疯的人,应该……心性不会太差。”
历拂衣抿了下唇,没有开口,也没有惊讶。
他知道,从沉睡的那一刻开始,洛同威便是这场“梦境”的主宰。只要他想,自己的所有经历和回忆,在洛同威面前,便都是透明的。
“最后一点,”他眼睛里不由得带了点笑意:“我们家笙笙,也不是谁都能看上的。”
一提起她,洛同威的语气都软下了不少:“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喜欢的东西总能挑到最好的,估计长大了也一样。”
历拂衣低头,没忍住笑了一下。他现在终于可以确定,洛同威和天界书册上记载的很不一样。这位应该恃才傲物的前辈,很少会让人感到疏离和压迫。
――切磋的时候,除外。
历拂衣本就没什么畏缩的时候,他勾了勾唇,以一种自认为很诚恳的语气开口:“确实,我们这一辈里,没人比我更适合疏竹了,我就是最好的了。”
沉默之后,洛同威叹出一口气:“……年轻的时候,总是自信的。”
“所以你是认可我么?”
洛同威也不敷衍或逃避,点点头回答道:“勉勉强强。”
历拂衣顺势接上,没有半分扭捏:“那你能不能立个字据,或者给洛留影托个梦,你认可我,别人也不知道,出去以后,我找谁说理去?”
“一辈是一辈,”洛同威把酒杯端起来,“我认可又怎样?我又不能左右留影的念头。”
“洛留影……不听你的么?”
“我和笙笙的父母都去的早,只有生恩,没太大养恩。说到底,留影才是承担长辈职责的那个人,所以他的态度,比我的重要,而且――”
洛同威声线上挑:“你这么‘自信’这么‘优秀’,他怎么不认同你呢?”
言至于此,历拂衣气势骤然减半,他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突然意识到,“阴阳怪气”似乎也会遗传。
所有的解释在此刻都很无力,最后汇成一句话:“洛留影也不算讨厌我,就是我们俩……恩怨有点多。”
“好了,”洛同威见他低迷下来,话锋骤然一转,“也不会让你白来的,我这个做长辈的,送你个见面礼。”
随着这句话落下,半空中突然出现了和峡谷中一样的碎片,那些金色的碎片在他们的头顶融化、凝固,再融化、再凝固,最后化成圆滚滚的一滴。
无比滚烫的一滴砸在历拂衣的手心里,然后最后一次凝固,形成一颗暗含灵力的金丹。
“你会帮她的,对么?”洛同威突然正色起来,语气里是无比的认真,“无论在什么情况。”
他问得突然,没有前因后果,但历拂衣还是点了点头,看向他的眼睛:“我会。”
“好。”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洛同威释然地笑了,“或许有的时候,真的只有你,才能帮她。”
“……什么意思?”
“未来,你一定会明白的。”
他说:“我已经离世太久,只剩下一点魂魄,帮不了你们太多。这颗丹药,虽是我仅存的一点力量凝出来的,但也只能够……护住心脉,减缓疼痛。”
“如果以后,遇到什么撑不下去,就把它吞下。”
历拂衣依旧感觉云里雾里,但也从他的话语中,猜出了一点额外的意思:“我以后……会遇到什么‘大劫’么?”
“一切选择都在你,现在无需知道太多,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洛同威声音又顿住了,良久之后,他的语气又恢复方才的轻快:“年轻人不要思考太多未来的事,过好当下就够了。”
“走吧。”他又说:“就要穿过峡谷了,你也该醒来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就问笙笙吧,我已经把知道的、猜测的,全部都告诉她了。”
历拂衣点头答应下来,他感觉有什么猛地钻入他的眉心,带来一片清凉,脑中的一切轰然炸开,然后他猛然坐起身来,回归现实。
周围依旧是金色的一片,也依旧是隔着薄薄的一层透明屏障,他看见了盘腿而坐的洛疏竹。
女子眉头紧锁,额头的碎发黏在肌肤上,看起来格外难受。历拂衣伸手在薄壳上敲了几下,抬头问:“前辈,这是怎么了?”
那道声音突起:“担心什么?我在教她真正的九杀剑是什么样子。修炼,当然要经受痛苦。”
历拂衣默默地坐了回去,可他看着洛疏竹挣扎的样子,还是没忍住继续问:“您难道是要她在这种地方,破境么?”
“这种地方也没什么的。”洛同威的声音带着一丝桀骜难驯:“就算我是碎魂,但只要我在,这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第一百零六章
黎辞风盯住幽蓝色碎晶体, 看向其中反射出的、自己的样子。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没有回头,短暂的安静之后,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回来了。”
乌横身上传来很淡的血腥味, 黎辞风瞥向他胸口晕开的一小片血迹,然后迅速地移开眼,调转话题:“祟影鞭所指, 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即使他们称得上十分“亲厚”, 但黎辞风也不想对别人的纠葛指手画脚, 他没有多问, 只是眸色暗了暗, 抬脚率先往内走。
半空的幽蓝色和金色纠缠,让乌横无端端打了个激灵, 他皱着眉跟上去,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 同时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反观前面的黎辞风, 倒显得有些闲庭信步, 与他的紧绷截然不同。
又走了几步, 半空中过得晶体浮动起来,几近浓黑的颜色一寸一寸包裹过来, 乌横的反应很快, 他暗道一声不好,然后率先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一只手阻挡在他的身前, 黎辞风轻缓地摇了摇头,示意他放松下来, “不必如此,似乎……并不危险。”
深邃的色彩映入乌横的眼底,天地之间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怪物,缓缓地将他们吞噬。周遭是死一样的安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压抑又恐惧。
他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适,握着剑的手僵硬了一瞬,最后才强压住心底难受的情感,依照黎辞风的话,默默地放下了手。
“你终于来了。”苍老的声音在半空里回荡。
饶是冷静如黎辞风,听到这动静的一瞬,还是免不了后撤了一小步。
他缓了缓心神,问道:“……是谁?”
那人仿若未曾听到这个问题,他突然笑了起来,耳畔全是他嘶哑的笑声,过了很久,他才又开口:“很好、很好,终于有人,把祟影鞭找回来了。”
那人的声音里的喜悦难以压抑,他说:“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黎辞风脑中飞速地想到了书房里的那封信,他张张嘴:“你是――”
“对,”那人立刻打断他的话:“我是黎渚。”
“为什么你――”
“把掌心划破。”那声音第二次打断他黎辞风的问题,他很急切:“快!给我一点你的力量,我送你去高塔拿流光珠。”
“洛同威把别人放进去了,你们必须赶紧过去,一定不能让别人抢先。”他似乎在咬牙切齿:“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黎辞风有一些迟疑,但这声音里的熟悉做不得假,他在一声一声的催促里摊开手掌,两指为刃,轻轻地划破了皮肉。
鲜红色的血液顺着指缝轻轻流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面的瞬间,就被飞速吸收。
许久之后,他感觉周围的景象微微变化,自己和乌横一起,正在被裹挟着不断向前。
“祖父,”黎辞风重新冷静下来,重新开了口:“我记得,您当年只从天界拿走了半块卷轴,并且卷轴上所用的上古文字,至今无人能够看懂。”
“所以,就算我拿到了流光珠,也不一定能够真正地修复祟影鞭。”
“你不必担心这个,”黎渚回答地很快,“……到时候就知道了。”
黎辞风沉默了,他其实敏锐地感觉到了黎渚的敷衍,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好像被隐瞒了许多,黎渚却依旧闭口不言,用一些话术搪塞过去。
这很奇怪,明明他表现出对于“复兴幽族”、“修复祟影鞭”强大的希冀,但谈及这些的时候,他仿佛又不太在意。
但其实,除此以外,黎辞风的心中还有其他问题。
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在寂静里想了很多,最后斟酌片刻,抿了抿唇,终于将说出心中的话:“祖父,从我们见面开始,你并没有一句话、一个字提到过父亲母亲,也没有关心过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