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明亮的眸子盯住她的脸, 似乎想从她的表情里找到什么, 良久, 他泄了气:“你看到我, 就没有一点点惊喜的神情?”
“惊喜什么?”洛疏竹随手把门叩上,“你昨日给我回信的时候, 我就猜到你要过来。”
历拂衣平日里回信总是颇为冗长, 说一句“事无巨细”也不为过,偏偏昨日的信件上, 只龙飞凤舞地写了几句。
洛疏竹想,按他的性子, 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要不然就是太忙,要不然就是,想要把话留到见面说。
“原来,太了解也是一种弊端。”历拂衣叹出一口气,轻轻“唉”了一下:“看来下次准备惊喜,得做的出其不意一点。”
“走吧,先进去,就快到约定的时辰了。”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楼梯,吟古阁中很是静谧,隐隐能看到一些翻阅典籍的身影,夹杂着一些小声交谈的声响。
但他们此行的目的,不是找书,而是寻人。
当日洛留影的提示很明确,若说这天界寿数最长的一族,当为白泽莫属。再加上白泽一脉掌管吟古阁,才学渊博,想来,能看懂那上古文字的,也只有他们了。
洛疏竹早已将半块卷轴送了过来,又与白泽族长约定了时间,前来拜访。
他们一路上行,穿过层层的书架,最终来到了约定的地点。环视四周,这一层并无外人,左侧的窗户开着,天光涌入,洒在窗边的座椅上,也洒在桌面胡乱摆放的书籍上。
清风也在此时涌入,将书页“哗啦啦”地吹开,给肃穆的吟古阁平添了几分温馨。
平稳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洛疏竹回过头,看见一青年模样的男子缓步而来:“久等了吧?”
她朝着略带歉意的白泽族长摇头:“没有的,我们刚到。”
洛疏竹还算有些拘谨,哪怕她和这位族长看起来、年岁相差无几,但事实上,面前这位,绝对算得上实打实的前辈。
“你送来的半块卷轴我看了。”他将桌面凌乱的书籍整理好,直入主题:“那是流光珠的伴生卷轴。”
“……伴生卷轴?”
“对。”白泽族长语调温和,他不曾隐瞒,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世人都只知流光珠,却不知道还有一个与流光珠相生的卷轴。”
“流光珠由我们白泽世代守护,也只有每一代的族长,才知晓卷轴的存在。”
他摇摇头,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表情透漏出一股惋惜:“当年,黎渚想要将卷轴和流光珠一起盗走,被守卫发现,相互争斗之间,卷轴被撕扯成两半。”
“黎渚逃跑,带走了一半卷轴和流光珠,剩下半卷,还在这吟古阁里。”
“这样说来,”历拂衣接话道:“现在,我们手里虽然没有流光珠,但却有完整的一份卷轴了。”
“是,还是多亏了你们,”白泽族长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但笑中却有些惭愧:“只是……很可惜,就算有了卷轴,我也看不懂。”
他轻咳了两下:“实不相瞒,这还是我接任之后,头一次看到完整的卷轴,而那上面记载的上古文字,就连古籍中也很少用到。”
他指了指周围堆叠的书册:“我这几日,将两块卷轴拼好,查阅了许多书册,但依旧没什么头绪。”
言至于此,洛疏竹也不难听出他话中意思,她怅然地摇摇头:“所以,我们带回来的卷轴,没有什么意义,是么?”
“也不算完全没有意义。”他忽然将话锋一转:“其实,若是,真想知道这卷轴写的什么,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他眉头微微索起,露出纠结的神色,似乎是觉得将要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
在无忧海费了一番心力,才抢到半块卷轴,洛疏竹自然不想让这件事就这样“无疾而终”,她重新抬起眼,开口:“族长直说即可,这里没有外人。”
“我白泽一族寿数绵长,所以,我知晓一位,年岁极长,修为极高,学识渊博,只不过――”
他抿抿唇,下定决心重新开口:“那一位,犯了重罪,如今在通雷塔里呆着呢。”
修为极高、犯了重罪、通雷塔。
洛疏竹手上的动作蓦然一顿,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望向身侧的历拂衣,看到后者也是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不由得感觉心中猜测,更加合理。
她清清嗓子,把心中的猜测问了出来:“难道是……一位剑术超群、和穆家有仇的白衣前辈?”
“你们知道他?”白泽族长惊讶了一瞬,他看了看面前的两人,灵光一现:“对啊,你们都入过通雷塔,一定是见过――”
他的话戛然而至,一向礼仪周全的前辈猛烈地干咳了好几下,才把没说完的话生硬地掩饰过去。
“失言失言,我真是失言了,莫怪、莫怪。”
历拂衣并不在意于此,他只觉得好笑:“我可以带您进通雷塔,您可以说服那位白衣前辈,翻译卷轴上的文字么?”
“我可以去试试,”白泽族长也尴尬地笑了几下:“但我听家父说过,那位前辈,因为往日的一些事情,性子尤其古怪,所以……几率不大。”
“……是挺古怪的。”历拂衣想了想,表示理解:“无事,尽力就好。”
*
“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青色的灵力形成屏障,两侧的风呼啸而过,却无法影响到其中御剑而行的两位。
洛疏竹听了他的问题,顿了顿,才回答:“……先闭关,再想办法,若是真能知道卷轴上写的是什么,或许事情会有转机。”
流光珠和祟影鞭都在幽族手中,或许,五千年前的历史又要重演,所以在此之前,洛疏竹必须先将修为稳固。
“九杀剑呢?”历拂衣又问:“没有流光珠,如何修复?如何迎战?”
断裂的九杀剑,对上完全修复的祟影鞭,或许胜算不大。
“目前……确实是没想到其他办法。”
像九杀剑这等神兵,若想修复,确实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
“洛留影呢?他怎么说,没办法么?”
“要出大事了,他在和公主商量如何应对幽族,九杀剑的事……”洛疏竹想到两人交谈的场景,不由卡了一下,才开口:“他说,大不了一起死。”
“他――”历拂衣尾音骤然停住,好半响之后,才挤出来一个字:“他还真是性情中人。”
“但他说的也没错,”历拂衣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一起死?也挺好,我愿意。”
也挺好?
她没觉得哪里“挺好”。
洛疏竹深呼吸好几次,才把心中乱七八糟的心情收拾好,她手指点点他的肩膀,一字一顿:“不、行,都得给我好好活着,听到没?”
眼见对面之人面色不佳,历拂衣将她的手指攥住,飞快点头,“知道了,听你的。”
前方云雾隐隐透出些宫殿的轮廓,洛疏竹偏头看向一旁“无知无觉”的他,“你还要送?我马上就到寝宫了。”
“这不是还没到么?”他也不回头看她,只闷头御剑:“到了再说。”
“到了再说?”宫殿已经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脚下,她玩笑道:“不想走,就直说。”
“是么?你看出来了?”历拂衣好似等的就是这一句,“那我今日不走了。你马上就要闭关了,我也得回天灵处理一大堆事,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见面。”
他话音落下,猛地收了剑,然后半空闪过一道青光,整个人瞬间消失。
等洛疏竹回神的时候,只感觉手腕处缠上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她定睛看去,青色的龙身在她腕间绕了好几圈,龙尾没入她的袖口,而指节大小的龙头正在用力,往她的半握着的掌心里钻。
洛疏竹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你……干什么?”
“我想和你一起,不想呆在偏殿或者客人的居所。”
她依旧不理解:“所以?”
“所以,被别人看到了不好。”
“没必要这样偷偷摸摸的,真的。”她满不在意,拿指尖戳了戳龙头,“但话说回来,你现在觉得不好了,我在龙族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这种觉悟?”
“这毕竟是你家,我寝宫的都是自己人,他们不会乱说,也不敢出去乱说。而且,你带我进去,等明日,我自己偷偷就走了,谁也不知道。”
洛疏竹好像被说服了,她又抬起了手,阳光下,他周身的鳞片熠熠生辉,仿若她此刻正带了一个镶满宝石的手镯,“你不觉得自己……现在不威武了?”
明明在人界的时候,还觉得变小是一种耻辱,活像受了什么大委屈似的。
“威不威武的,”他说着,又在洛疏竹的食指缠了一圈,“又没有别人看到。”
“但是,”历拂衣强调道:“我希望能早一点,正大光明地进去。”
细小的龙身扫过肌肤,带了一片痒意,她动动手腕,示意他别再乱动,“记住了。”
*
乌横缓缓地苏醒过来,四周很暗,只有一丝天光,从高处的窗子透进来,正好打在他的眼皮之上。
他挣扎着动了一下,只感觉胸口处的伤口依旧作痛,低头看去,伤口被胡乱地包扎了一下。
“叮叮当当”的脆响传来,他依旧有些发懵的头脑终于清醒了片刻。
他的两腕被粗重的铁链锁住,另一头连接到床头,虽说没有完全限制他的自由,但也只够在床的周围活动。
乌横拍了拍发酸的额角,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无忧海底的一切。
他记得,为了抢夺流光珠,黎辞风甚至用祟影鞭穿透了他的心口,然后他被拖着离去。
最后的记忆,就到此为止。
乌横很清醒,如果一开始被长鞭所伤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惊讶,那么此刻,他完全平静下来,便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那个人不是黎辞风。
前因后果相互关联,脑中顺势冒出两个字“黎渚”。
而此时处境,大概是因为黎渚意识到,自己能够推测出真相,才会遭受这种待遇。
愤懑涌上心口,乌横伤势未曾痊愈,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安静之中,锁链碰撞的声音更加急促,像是催命的咒语,逼得他头脑发昏。
“你醒了。”大门骤然打开,逆光进来的男子,眉眼熟悉,但周身气度,却不是熟悉的人。
他未曾有丝毫伪装,语气轻蔑:“真是命大。”
“辞……黎渚!”乌横激动起来:“你是黎渚,对么?”
“你果然能猜到。”他轻轻拨弄了一下手中扇子上的花纹:“幸亏把你关起来了,你若是出去乱说,才真是麻烦。”
乌横深呼几口气:“那辞风呢?他人呢?”
“我就是黎辞风,”他锐利的眼神投过来:“我以后,就是黎辞风。”
“你、你――”乌横又咳了几下,他感觉如今的自己不冷静,却无比清醒,一个想法慢慢清晰:“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你在五千年前,就给自己留好了退路。”
“你偷盗流光珠,就是想着在失败之后,依然能够保全自己的魂魄,再借机复生,是不是?!”
他越说,越觉得一切极有可能:“你留给后代的那些书信,就是为了让他们去找祟影鞭、去找流光珠、去找你,成为你的容器。”
乌横慢慢地坐回床榻,似是有些脱力:“不是辞风,也会是其他人。”
黎渚突然笑了,这是乌横第一次,在黎辞风的这张脸上,看到如此“狰狞阴鸷”的表情:“我现在更加觉得,一开始,就把你关起来,是个明智的想法。”
他眼中明晃晃的杀意浮现,“当然,如果你能够永远地闭嘴,更好。”
第一百一十章
屋中的一切都很冷, 手腕上冰冷的锁铐让乌横打了个激灵。他丝毫不怀疑黎渚致他于死地的决心,可心中飞速地盘算了一圈,还是觉得, 自己并没有什么, 逃出生天的可能。
――只是很不甘心。
一场持续百年的计划, 从幽族到人界,所有的艰难,他通通走过。可是如今,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挚友“消失”,而自己, 也只能在无人知晓的房间, 沉默地引颈就戮。
或许黎辞风不会再回来, 就算回来, 他也看不到那样的一天。
右手被强硬地塞入一柄冰冷的匕首,乌横能感受到匕首刀柄处凹凸不平的纹路。他被一股巨大的、无法反抗的灵力操控, 就好像有人正握着他的手,朝脖颈处划去。
刀锋一点一点切入皮肤, 但他没法松手。
疼痛开始扩散, 乌横能感到自己的血, 顺着锁骨流淌进内里, 他渐渐没有力气抵抗,思绪也开始混沌一片。
在这种时刻, 他甚至胡乱地猜测, 黎渚会给他的离开,找一个什么样的原因。
是修行失败, 走火入魔?还是惭愧自尽?
视线开始重影,但乌横依旧盯着对面的那双眼, 幽蓝的眼色,好像深邃的海底。
他突然笑了一下,哑着嗓子开口:“你也觉得,你的做法很为人不耻吧?”
安静了太久,黎渚没料到他会重新说话,“什么?”
“我说,”他皱着眉头忍住痛意,“利用至亲,占据他的身体,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很恶心,是不是?”
“目光短浅,”黎渚毫不在意轻嗤一下,因为说话,他操控乌横的灵力也不由得顿了一下,“黎辞风是赢不了天界的,只有我,才能带着幽族走出去。”
“照你这样说,你是我们幽族的恩人。”到了这个境地,乌横眼尾的挑衅之意尤其明显,“那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族人你的来历?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怕他们不接受你,你怕他们觉得你是一个残害至亲的疯子,你还怕他们责问你,当年为什么要叛出天界!”
无所顾忌的时候,人总是不吝啬于用最残酷的话,去刺激自己的敌人,他喑哑着声音笑了几下:“你最在意的就是‘赢’,五千年前就是,可是,你要顶着辞风的身份,到什么时候?”
“就算赢了,世人也只会知道黎辞风,而不是你。”
乌横越说越快:“没人会记住你的名字,也没有知道你是谁!黎渚,死在了五千年前的决战,他失败了!你、永永远远、都是那个输给洛同威的天族叛徒!”
压在心底的话全部吐出,一口郁结之气散去,他想要深呼吸几下,却在此时,手腕上的力突然撤去,沾染血迹的匕首“哐当”一下落到地面。
身体猛地砸在墙壁之上,脖颈被一只手紧紧卡住,不断收紧。
乌横知道他是真的把对面的人惹怒了,黎渚甚至放弃了伪装他“自尽”场景的想法,而是换做一种更加能够“泄愤”的方式,想要生生把他掐死。
冰冷的手指正好按在他脖颈的伤口处,窒息与疼痛同时袭来。
这样的死法憋屈又委屈,可他此刻能做的,也只是发出一点简单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