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下,在一片昏暗之中,他感觉自己骤然被松开,身体摇摇摆摆地难以站稳,只能顺着墙壁下滑,落到地面。
乌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前依旧有些发黑的模糊,他抬起眼,看见面前长身玉立的男子,正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无动于衷。
他脸上的表情是错愕,还是愧疚?是不是黎辞风一瞬间回来了么?他还有机会再回来么?
这些问题,此刻的乌横全都想不清楚,也没时间想清楚,他只感觉胸腔一阵发疼,紧接着,陷入昏睡。
*
龙族又下了一场雨,空气骤然凉了几分,但四周都是清新的味道,让人感到格外清醒。
历拂衣轻车熟路地绕到寝殿后方,他站在灵木投下的阴影里,一时有些踌躇不前。
从前,这守卫安排地太过周全,以至于他此刻想悄悄地回去,也变得不太可能。
他略微思索了片刻,最后摩挲着下巴决定“反客为主”。
历拂衣飞速地走出阴影,在护卫们未曾开口之前,率先出了声:“你们今早,谁都没见过我。”
守卫们面面相觑一番,最后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
他飞速地翻过栏杆,像是刚刚晨起一样绕了出去,却在寝宫正门之外,迎上了一位眼角含笑的“不速之客”。
“回自己的寝殿,也要如此偷偷摸摸的么?陛下。”
这是历拂衣两日之内,第两次听到“偷偷摸摸”这两个字。一股尴尬之感油然而生,他定睛朝声音的方向看去,随即又松了一口气,换上重前那副不羁的样子,坐到了来人的对面。
他问:“项叔,天灵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项思渊并不在乎他如此生硬地调转话题,继续说了下去:“你回来后,说要找各族族长商议幽族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
“我本想着再跟你敲定一下细节,结果哪成想……你昨天上午出去,然后一夜未归。”
“我昨日去了吟古阁,卷轴的事情,有了一点进展,从阁中出来……”他笑了一下:“您应该能猜到我去哪了,就不多赘述了。”
提及正事,历拂衣叹了一口气,面色凝重起来:“不过卷轴应该帮不了我们太多忙,而且,现在看来,大战是避免不了的了。”
五千年前的历拂衣,并没有体会过大战的残忍,可项思渊却见过。时至今日,呼啸的海、血色的天、无数死去的友人,还常常进入他的梦中。
万年前黎渚叛出天族,自成一派。幽族与天界相互僵持五千余年,其中大大小小争斗无数,可没有一场,能比得过那场决战的触目惊心。
经历过决战的人,会生出恐惧。
历拂衣语气严肃:“我知道当年,天族和幽族摩擦了许久,最后才一决胜负。所以这一次,我们最好能先发制人,然后一击毙命,把幽族所有的想法,都掐灭在最初地开始。”
“我当然也期盼这样,”项思渊摇了摇头:“可没有那么容易,按照你的说法,对面的是黎渚,还是拿着祟影鞭的黎渚。”
“你即使没有亲眼见过,也应该听过他的故事。我并没有夸张,他的那条长鞭,威力非凡。”
无数人血肉与怨念筑成的武器,一鞭可破开山海。
“他就是凭着这条鞭子,才有了和天族叫板的底气。”
“我知道。”历拂衣点头,“所以我们需要九杀剑,除了天灵天圣合作御敌,我们还需要,一个掌握九杀剑的天才,和一柄没有裂痕的九杀剑。”
他紧盯着玉壶中、随着滚水上下纷飞的茶叶,目光也渐渐柔和下来,“我相信疏竹的能力,可是,九杀的最后一剑,有一道裂痕,也是事实。”
“现在,要想其他补救方式了。”项思渊语气淡然,听不出太多情绪:“没有流光珠,确实无法修复九杀剑。”
他指尖在桌面点了两下,缓了缓又说:“幽族位于幽海沿岸,生活条件处处受限,而我们天界休养生息千年,所以,我们还是有一些胜算的。”
“……嗯。”历拂衣也在思考,他垂着头,一动不动,依旧在看那片茶叶。
项思渊觉得他有些跑神,但却没有出言提醒,许久之后,他才有听见他的声音:“项叔。”
他话说的很慢,应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其实,除了流光珠,也不是没有修复九杀剑的方法。”
“洛同威前辈那个时候,用的,就是――”
“拂衣!”
项思渊声音提高了好几份,把他没说完的话完全打断。他的记性很好,当然知道,历拂衣提到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对龙角。
是人界为了寻求庇护,而献上的、始祖留下的一对龙角。
历拂衣骤然提起这个,项思渊怎还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脸上惯有的温和笑意也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严肃与庄重:“你应该知道,龙角对我们龙族而言,代表什么。而且,就算你取了龙角,也不一定就能修复九杀。”
“难道我比不上明荆么?他是人界始祖,确实不一般,但我也不差,我――”
这是项思渊第二次打断他的话,“历拂衣,你觉得我是这个意思么?”
历拂衣并未接着这话说下去,他重新开口:“现在,只有我的龙角,有可能修复九杀剑。只有我,修为够高,也足够年轻力盛,撑得过斩角的痛苦。只有我,我是唯一的机会。”
“我是洛疏竹的机会,洛疏竹的机会就是天界的机会。”
项思渊听着反反复复的“只有我”,不由得按了按额角,眉头皱得很深,“那你和洛疏竹商量过么?”
对面的人轻轻摇了摇头。
项思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劝他,只问:“那你想怎么和她说?你说,我把龙角取下来了,给你筑剑。”
从来无所顾忌的历拂衣,突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底气不足”,他轻咳了几下,坦然道:“……我不知道,所以,这才先和您商量一下。”
“我想过了,如果我解释,我现在是天灵的陛下,本身就有责任。这个理由,听起来,会不会让她不那么难受?”
“如果她不喜欢你,那你这个理由,非常好,寻不到错处。”项思渊忍不住闭了下眼,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会替家中小辈解答这种问题。
“如果我没有看着你长大,我也会觉得,你这个理由,很好……很感人、很有责任感。”
“但我们不是没有感情的死物,总会难过的。”
历拂衣垂下了睫毛,再次抬眼的时候,眸中的全是坚定,“我想我们赢,为了她、也为了天界。”
天界和洛疏竹,本身,就是听一件事。
“……看来你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你打算何时对自己动手?”
他又重新笑了起来,就好似刚才只是做了什么“无足轻重”的小决定,“疏竹出关还要一段时间,我若是失了龙角……至少也得有一段时日,不能出来。”
“所以,等我和各族、天圣沟通出个大概,再想这件事。”
历拂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一对龙角罢了,又不是不能再长了。千年万年之后,就会恢复如初的。”
项思渊看着他“恢复生机”的模样,轻轻地摇了下头:“真希望,你在洛家的小姑娘面前,也能如此‘昂首挺胸’地说出这句话。”
历拂衣无法想象那个场景,“我……”他的焦虑又被这一句话全部勾了回来:“……不会真的很生气吧。”
“你真的在担心这个吗?”项思渊感觉心底一股无名火在乱窜,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狠狠戳戳历拂衣的脑袋:“我劝你,有时间,还是多给自己找些灵药。”
他强调道:“斩龙角很疼,真的、很痛苦,而且稍有不慎,你会出事的。”
“我知道,我会的。”历拂衣低低地应了一句,“我不怕疼的,只是舍不得死。”
第一百一十一章
淡淡的日光从窗户的缝隙洒进来, 直直地照射到桌面的棋盘上,留下几块斑驳的阴影。
景乘风捻起一枚黑色的棋子,然后飞速放手, 只听讲“啪嗒”一声, 棋子砸回盒中。
他眼睛一直瞥向窗外的方向, 手中的动作却更加快速,空气里,都是棋子相互碰撞的脆响。
良久, 他将最后一枚黑棋丢回盒中,一手甩开折扇, 飞快地给自己扇了扇风, 好似这样, 就能把心底的烦躁都扇去一样。
寝殿门口传来些细碎的交谈声, 景乘风偏过头,捕捉到那道黑色的身影, 接着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大门也在此刻被推开又合上,他还未曾等人进来坐好, 就已经开了口:“历拂衣, 你给我写的信到底什么意思?”
“除了龙角,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你跟族中商量过么?”
刚刚结束几个时辰的商议, 历拂衣感觉脑子都有些发昏,这一脚踩进寝宫, 就被人劈头盖脸一顿问候, 实在是有点难以招架。
他绕过景乘风,给自己灌下一大杯水, 才慢悠悠地开口:“我认为,信上写的很明白了。”
“我要断龙角, 需要一个值得信任、又修为不低的护法,”他目光聚到一旁的人身上:“想来想去,你比较合适。”
景乘风抿了抿唇,“你刚刚和我阿姐他们商讨结束?讨论出什么结果了?就非得这样么?”
“嗯,非得这样。”历拂衣扯了一下嘴角,“修复祟影鞭修需要时间,我们要趁这个时候,率先对幽族出手。”
“所以就算有别的办法,也不该再继续等了。倘若真的等黎渚完成了修复,那才是真的一决死战。所以,龙角是最好的选择。”
谈及这件事的时候,历拂衣显示出绝对的冷静。
景乘风看着他的表情,一个问题脱口而出:“你刚刚告诉天灵的各位族长了?你告诉他们,要拿自己的龙角,去修九杀剑了?”
历拂衣点了点头:“他们思考之后……并没有异议。天灵、天圣本就是一体,谁也不能独活。何况,九杀剑,是天族的九杀剑,只不过持剑的人,刚好在天圣而已。”
“好吧,”虽然依旧感到怅然,但景乘风还是表达了赞同:“既然你连我阿姐他们都说服了,我也没什么资格发表任何异议。说吧,我这大护法,什么时候开始上任?”
“一会儿。”
“一会儿?你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
“是很急,但是族中我都安排好了,大家各司其职,不会有事。”
没别人的时候,历拂衣又恢复了少年时期的洒脱模样,“我们的时间本就不多,黎渚那疯子,为了野心,什么都能做到。”
这一点,景乘风确实愿意相信。他们如今都六、七千岁的年纪,所以五千年的混战,他们虽然太过年幼不能上战场,但到底也算是切身“经历”过的。
对于那位幽族之主的故事,说一句“如雷贯耳”也不为过。
“黎、渚。”景乘风又把这个名字念叨了一遍,“他真的活了?用自己血亲的身体?这也是什么禁术么?”
扇柄一下一下敲在他的掌心中,“就算你说的煞有介事的,我还是难以想象,或者难以……相信。”
“我当然也不希望是他。如若非要选一个人对上的话,”历拂衣评价道:“我希望是黎辞风。”
他用手稍微比划了一下:“至少,他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底线。”
*
景乘风和历拂衣一前一后,两人踩着月色,走入寝宫之后的深山。深潭之水倒影着天边的月亮,也倒影出两人的身形。
“两个时辰。”历拂衣目光投向水面,“我若没从这里面出来,你就下水把我拖上来。”
他点点头:“好。”
青色的光骤然闪过,轻微的水声响起,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景乘风平静地落座,手指却反反复复,轻轻按压着储物灵袋的边缘。
这灵袋是方才历拂衣给他的。
这人还算是有点准备,景乘风终于感觉放松了几分。他随意地翻了几下,袋子中都是些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随便打开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大颗大颗的保命丹药。
原来他知道凶险,景乘风又在其中拨弄了一下,这一灵袋,他大约估摸着,历拂衣这些年私藏的灵药都在这里了。
两个时辰,说长不算太长,说短也不算太短。好在夜间的风清清凉凉,即使在寂静无声里,也让人不会生出太多困意。
时间过得越久,景乘风就越紧绷。他看着一池平静无波的池水,眉头慢慢地锁了起来。
月亮西移,他掐着指头算算时辰,实在是坐不住了,干脆沿着湖岸缓缓踱步。
脚步声在深邃的夜里十分清晰,一下、一下,将景乘风的耐心慢慢耗尽。
历拂衣规划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犹豫着化出真身下水的时候,只听见远处岸边有“哗啦――”的水声,隐约透了出来。
借着浅浅的月色,景乘风看见一道黑色的人影,那人下半身都泡在湖里,摇摇晃晃地刚走一步,便整个人面朝下,“砰”地栽进水里。
景乘风猛地伸手,金色的灵力从他掌心飞速流淌出去,稳稳地将人托起,放到岸上。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去,也没管别的,率先摸出个药瓶,掰开塞子,一股脑地往历拂衣的嘴里倒,“把这个吃了。”
历拂衣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直感觉一股药香在鼻腔和口腔炸开,他想把自己蜷缩起来,但依旧提起仅存的一点力量开口:“……黄、色。”
只有两个字,也只能说两个字。
他昏昏欲睡,但巨大的疼痛又让他无法沉睡。
昏睡与痛苦同时存在,让人在晕厥和清醒中,来回撕扯。
“黄色?”景乘风顿了一下,才蓦然想到灵袋中有一个独特的黄色小盒,他飞速地打开盖子,看到其中躺着颗金色的丹药。
金丹中灵力四溢,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但此刻景乘风也无心探究,只飞速地把这颗药,也按进他的嘴里。
喉咙里滑过一股暖意,那暖意进入身体,又变成了清清凉凉的感觉。在药效渐起的时间里,历拂衣终于感觉自己重新掌控身体。
身上的颤抖一点一点平缓下来,虽然依旧痛苦,但已经好了许多。历拂衣看见云层里透出的月色,忽得又好像看到了无忧海底的黯淡天光。
几日前,他下定决心后,在午夜梦回之际,突然就明白了当时洛同威给他说的话――“只有你,才能帮她。”
历拂衣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该如何帮她。
而那颗他赠与的、能够“减缓疼痛”的金丹,也在此刻发挥了所用。
所以,洛同威一早就猜到了今日之情形,但他没有说,没有提醒,也没有逼迫。
――任由他自己选择,自己走到这一步。
“……历拂衣!”骤然提高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全部拉回来,景乘风似乎也感受到他情况有所缓和,皱着眉问他:“你取好龙角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