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拂衣说的自信,落到她的耳中,却是另一层的酸涩。
桀骜不驯的青龙,曾几何时,从来只会张扬地抬头,高傲地强调自己“最厉害”“最好看”,而现在,他却只说“没有多差”。
洛疏竹眼底闪过一丝暗色,但面上表情不变:“你怎么没参与?你都‘参与’到九杀剑里去了。”
“我这只能算是,参与了一部分。”历拂衣皱着眉,看起来比平时可怜了几分:“你怎么……还阴阳怪气地讽刺我呢。”
“我怎么讽刺你了?”洛疏竹抬抬下巴,也难得透露出些许孩子气,这种时候,很容易就能翻起旧账,“我就是算阴阳怪气,也是跟你学的,你以前就是这样说话的。”
“我――”这一点,历拂衣倒是无法反驳,“我只有最开始的时候,这样和你说过话,后边就再也没有过了。”
“总之,”他绕开这个话题,态度很坚决:“我一定得过去。”
“没说不让你去,但你不能像以前一样不管不顾的,你现在受伤了,还没养好。”
“我已经养了几日了,而且――”
“月灼。”殿内一道沉稳的声音忽得出现,把两个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洛留影为她将大氅细细系好,轻轻拉起穆月灼的一只手,“我们走吧,有这个时间,不如回去休息,没必要在这里,听小孩子斗嘴。”
“小孩子?谁是小孩子?”此刻的历拂衣简直是“一点就着”,他调转矛头,强调道:“我们是平辈、平辈!”
不仅是平辈,而且也是平手。所以他,坚决接受不了“小孩子”这种评价。
“平辈又怎样?”洛留影嘴边凝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角度,脱口而出的话愈发显得“残忍”,他顿了顿:“你日后若是想和阿竹在一起,也得喊我哥、哥。”
历拂衣:“……”
他感觉喉咙被人紧紧捏了一下,想要辩驳,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能真的扭转局面。
他深呼吸了几下,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飞速地变了变,笑意重新回到脸上,“那我现在就喊你一声哥,你能同意我和――”
“住嘴、别说、我不听,走了。”
洛留影飞速地丢下一句话,抬起脚,护着穆月灼走出大殿,没给他一点机会。
“疏竹……”历拂衣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扭过头转向洛疏竹,他在心里叹了好几口气,最后安安静静地坐了回去,一只手撑住额头,慢吞吞地开口:“我头疼,被洛留影气的。”
洛疏竹托着下巴评价:“你今日看起来,倒是真比昨天可怜了不少,看来‘熟能生巧’这句话,也适用于装可怜。”
她话虽是这样说,但还是从座位上起身,她两只手抚到他的额角,轻轻地按了起来,语气也柔和了不少,“拂衣,我知道你是真的难受。”
怎么可能不疼呢?斩角无异于扒皮抽筋,最大的酷刑,也莫过于此。
她说:“所以,并非是看不起你,或者因为其他什么。只是你现在这样,我怎么放心你去幽族?”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青绿色的眸子写满认真,“在你们看来,我行事张扬,甚至有的时候,算得上有些鲁莽、不要命,但这次不会了。”
“我要去。但若是有什么危险,或者突然头疼,我保证,会尽力去躲的,这样行么?”
听起来,这已经算是历拂衣最大的让步了。
洛疏竹犹豫片刻,拿手蹭蹭他的下巴,答应下来:“好。”
*
乌横睁开双眼,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脖子,慢慢地坐了起来。
依旧是昏暗的房间,同样的一个时辰,当阳光打入室内的时候,他就会慢慢苏醒。
百无聊赖的一天,无人知晓,无法出去,只能安静地看着日升月落,却别无他法。
在这种地方,孤独才是最难捱的。除了自己的呼吸,空气里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从上次的冲突之后,黎渚就没再来过。
他从这里离开,就好像将他彻底遗忘了似的。
怀中还有些灵药,胸口的伤也因此一点一点愈合,但乌横却感觉自己越来越消沉。周围安静得快要把他避疯,他甚至想,如果就这样一睡不醒,或许也比现在都要好一些。
他微微侧头,眨眨眼睛,重新聚焦视线,忽然发现床尾的角落里,放着一套崭新的衣服。
屋子里从来没出现过什么新鲜事物,这很奇怪。
乌横一瞬间清醒了不少,他伸出手,蹙着眉将那衣服一扯,只听见“啪嗒”一声,一串钥匙从层层叠叠的衣物中掉出,滑到床底。
冰凉的钥匙握在掌心,几乎是瞬间,他下意识地将钥匙插入手腕铁链处的锁孔中,又是清脆的一声,长久以来禁锢他的锁链砸到地面,化成一道蓝光,瞬间消散。
与此同时,被压制的灵力也慢慢的重新聚拢,带着一股暖意,流淌入四肢百骸。
他简单活动了一下筋骨,换好床榻上的新衣服,推门而出。
即使心有疑虑,但乌横也没什么犹豫。
――反正,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
清风拂过,也送来久违的自由感,他随意地瞥向外边的景色,立刻就辨认出现在大概的位置。
他下定决心,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朝黎辞风的房间走去。不管怎样,都要先见一见那个人。
族中似乎被一种紧张的氛围包裹,乌横从屋舍的中央穿过,他一边走,一边向四下里看去,却发现家家户户,都凿开地面,在土壤中埋着什么。
周围开垦的声音不绝于耳,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停下了脚步,随手招呼过一个相熟的男孩,半蹲下身子想要问话。
小男孩看到他,反而眯起眼睛,率先开了口:“乌横哥哥,你出关了?”
“我……”原来黎渚是这样和别人说的,他想了想,最后也没有拆穿什么,只点点头:“嗯,刚刚出关。”
他伸手摸摸男孩的脑袋:“你知道,大家在挖什么东西么?”
“你说这个啊,不是挖,是埋。”男孩从怀里摸出些亮晶晶的蓝色石头,努力地朝上举了举,“我们要在族中布阵,所以要把灵石都埋进土里。”
“布阵?为什么要布阵?”
男孩突然露出一个略微紧张的表情,“因为坏人们要来了,族长哥哥说,我们布好阵,就能把坏人都打跑。”
――坏人。
这两个字在乌横心底盘桓了一圈,最后化成两个字“天族”。小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坏人”要来,只凭借着单纯的情感,懂得同仇敌忾。
他心下了然,难怪黎渚,终于肯把他放出来了。
“是这样啊……那我现在就去找族长,你就呆在家的附近,不要乱跑了。”
乌横重新抬起脚步,朝着心中的方向,快步走去。
*
抬眼就是熟悉的屋舍,乌横没有敲门,他伸手猛地一推,然后直接踩了进去。
桌前的蓝衣男子置若罔闻,他只是安静地垂着头,用锦帕反复擦拭手中的长鞭。
乌横的动作明显一顿,这人不说话的时候,就好像……他依旧是黎辞风。
――可现在他不是。
思及此处,乌横心中的不忿又涌了上来,他扯开椅子坐到那人对面,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嘲讽:“敢把我放出来了?怎么不杀我了?”
“你以为我不想么?”他冷冰冰的开口。
如果不是当时……乌横现在已经死了。且不论他猜没猜到真相,就凭他三番五次地挑衅,已经足够他出手。
黎渚猛地挥手,巨大的灵力把乌横按到桌子上,他无法一瞬间动弹,他又感觉一股冰冷的力量掰开他的嘴,朝他的喉咙丢了什么东西。
如果说从前他只是略逊于黎辞风,那么现在,“黎辞风”身上的修为,已经完全不是他能抗衡的。
苦涩在嘴中化开,黎渚终于又开了口:“这是剧毒,没有解药,你会死得很痛苦。希望这样的威胁,能让你听点话。”
灵力骤然撤去,乌横捂着生疼的下巴,咳嗽了许久,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依旧是讽刺:“你……咳咳,你怎么不干脆把我毒哑?免得我出去乱说。”
“聪明的话,你不会乱说的。”黎渚无所谓地笑笑,“天族人就要来了,你如果不害怕族中更加人心惶惶,大可以到处去说,告诉他们,我到底是谁。”
他幽蓝色的眼睛终于扫了过来,“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如此排斥我。你想要什么?走出幽族?还是想要乌家的荣耀?”
“黎辞风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黎辞风做不到的,我更能做到。你扶持我,我不仅能让族人走出幽族,我还能将天界收入囊中。”
“我和黎辞风的目的,难道不一样么?我们哪里不同?不过是换了一个人,就不能接受么?”
乌横盯着他的眼睛,心中蓦然生出一股痛感:“不过是换了一个人?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那是你的子嗣,是你的后代,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我的朋友。”
“你既然知道他是我的后代,那么我给了他生命,想收回来,也理所应当。”
“好、好。”乌横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突然抬头,声音很清楚:“你不是问‘你们哪里不同’么?我告诉你,就是这样不同。”
“我知道我们都不是好人,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的事情,我们都做过。但黎辞风,至少不会把刀刃对向自己的族人、家人,也不会像你一样,抢夺亲人的生命。”
黎渚看着他认真的面庞,忽得笑了出来,那笑有些黏黏腻腻,听得人直皱眉头。半晌,他才又说话:“可惜,你做不了主。从今以后,在你面前的,都只会是黎渚。”
“这一站,我若亡,幽族便亡。你必须帮我,没有选择。”
他问:“你难道,会选择视而不见么?”
――不会。
乌横在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确实,到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黎渚的事情,他没有办法置之不理,也没有得以办法抽身。
“既然说不出话,就听我讲。”
黎渚抬了手,莹白如玉的骨鞭在半空中舒展,只不过其中,还是能看出明显的一道裂隙,并未被修补。
“天族这两日就回到达此处,”他说:“我没时间完全修复祟影鞭了,还剩一道裂痕,便只能先不管它。”
“所以?”
“可是九杀也有裂隙,他们没有流光珠,更加找不到修补方式。”黎渚面沉如水,“所以,我们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天界决战不似人界,不是可以轻易“以多取胜”的地方。而且,越是修为高深之人争斗,其他人就越是无法插手。
因此,天族不管有多少人来到此地,他只需关注一个――洛疏竹。
他可以和洛同威同归于尽,自然不会把一个小姑娘放在眼里,只是黎辞风这副身体还是太过年轻,到底也对他,有了些限制。
乌横却持保留态度:“可是,在无忧海底的时候,他们还抢走了半幅卷轴,所以你真的有胜算吗?”
“卷轴……哈哈,卷轴。”他突然笑起来,“那东西和流光珠一直在一起,你觉得我没看过它么?”
黎渚说:“那上面,其实没写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你看,没了卷轴,我不也照样修复了两道裂隙吗?”
乌横抿了抿唇没再说话,他又听见他的声音:“这些都不是你该担心的。你的任务,就是统领众人,布好岛中的大阵,让那些人,来一个、留一个。”
“我们不去寻他们,他们反而先找过来了。”黎渚脸色沉了下来,“正好,我也很久都没有,痛痛快快地动过手了。”
他勾起唇角:“我早说过,五千年前只是暂时结束,而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终点。”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在确定了这一点之后,黎渚似乎终于把乌横当做了“半个同盟”,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但这些话落在乌横的心中, 就好像一粒石子砸入湖中, 湖面虽短暂地泛起些涟漪, 但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实在是掀不起太多波澜。
他从屋中出来,没有任何犹豫,反而率先折回了自己的房间。
淡淡的日光透了进来, 屋中所有摆设一切如旧,毫无翻动的痕迹。乌横闭合门窗, 仔细地环视一周, 终于得以确认, 这里在他离去的时间内, 无人闯入过。
他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放松,却没有停下脚步, 反而快步走到一人高的柜子面前,从二层中间的位置, 取下一并精致的匕首。
刀柄“哗啦”一下被打开, 雪亮的刀身映衬出男子黑亮的眸子, 乌横深吸一口气, 将匕首的尖端轻轻插入柜子的一道裂隙里。
这柜子看起来有些年头,柜身上留下许多斑驳的痕迹, 所以刀尖嵌入的那一道裂缝, 看起来也像是不小心留下的划痕,并无任何奇特之处。
空气里骤然响起“咔哒”一声, 柜子的侧面,突然弹出一个掌心大小的暗格。
乌横把暗格里的东西拿出来, 对着日光,看了许久,最后苦涩地扯出一个笑。
那是一朵雕刻而成的花,浅浅的蓝色,栩栩如生,是黎辞风最爱的一种花的形状。
也是这种蓝色的花,每到特定的季节,便会大片大片地盛开在黎辞风的房间之前,芳香四溢。
多日之前,他头一次拿到这朵花的时候,从没想到,这么快,便会派上用场。
彼时,黎辞风用灵力沉迷地凝结、雕刻出一朵花,然后他将掌心划破,鲜血一滴一滴砸在花上,顷刻间被吸收安静。
他幽蓝色的眼睛里,有别人看不懂的情绪,“……你提醒的对,乌横,我这几日,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
“我……有时候突然清醒,有时候又好似有些恍惚。”
“这朵花给你,万一我出现什么异常,你把它就捏碎。”
手心里的花带着股透彻心扉的凉意,乌横辨认出着东西是什么,低着头怔愣片刻,才堪堪开口:“有……这么严重吗?”
“我有点害怕。”黎辞风坦言道:“失控是最恐怖的事,关键是,现在我都没明白我为何会这样,我真怕我浑浑噩噩的时候,把族人全杀了。”
“所以,”他勾唇笑笑:“我若是哪日得了什么失心疯,你就把这花捏了,大概……能损我一条灵脉。”
似乎是看到他眉头皱得很深,黎辞风半开玩笑道:“乌横,若是那个时候,我损了一条灵脉,你还是打不过我,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然而如今,只是去了一趟无忧海底,所有就全变了。
时至今日,乌横依旧无法完全地信任黎渚,因此他莫名其妙地,突然就想起了这朵花。
黎渚像是一场暴虐的火,轰轰烈烈地想要摧毁一切,没人能够确定,幽族会不会也被“燃烧殆尽”。
所以这朵花,他一定要死死地,把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