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问题尖锐又敏感:“你在乎的,只是祟影鞭么?或者说,是和洛同威一较高下的胜负?”
空气安静了许久,“……你这是什么意思?”
黎辞风想了想又说:“族人只能在危险的领地内,努力地活着,而我费尽心思,说服自己害人、骗人、杀人,走到了现在,你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些,你觉得很容易么?”
“你是在怪我!”黎渚在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别的意思,“你觉得如果不是我,族人就不用如此受苦?!”
“难道不是么?我常常想,如果你当年不叛出天族――”
“够了!鼠目寸光!”他叫嚣起来,“我追求的是更高的权力,从前咱们黎家,不过是天界平平无奇的一支,即使表面光鲜,也没有谁,真正把我放在眼里!”
“何况,我只是失败了一次,只是需要你们、短暂地隐忍一下!”
黎渚似乎想到了什么,愠怒过后,飞速地冷静下来,他咳嗽了几声说:“辞风,你是个好孩子,你和你爹不同。但我们是一样的,我们都想族人……更好。”
黎辞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想反驳,但最后没有说话。
黎渚想要权力,他想要幽族逃离那漆黑的幽海,所以,从可能的结果上看,他们的目的,也算得上一种统一。
就先保持沉默,即使是至亲,也总有话不投机的时刻。
何况是一个许久未见的至亲。
*
洛疏竹走出金色,首先入眼的,是一座极高的塔。她努力仰起脖子,却依旧看不到塔的顶端。
塔的形式有些像若海上的吟古阁,她偏头想了下,依稀想起,流光珠在未丢失之前,便是被放于吟古阁之中,由白泽一族世代守护。
“你刚刚破镜,”历拂衣也从金色里出来,与她并肩而立,“难不难受?”
洛疏竹摇了摇头,反问他:“你呢?如何?”
“我当时是很好。”他得意地笑了下,抱着胳膊评价:“前辈就是前辈……你家祖父一看就比洛留影,明事理许多,说话也好听。”
“我这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身后的金色晶体渐渐聚拢,洛同威“哈哈”一笑,敛起语气里的笑意,又说:“我只能送到这里了,剩下的路,要你们自己走。”
“爷爷。”洛疏竹没有立即点头,她看看高塔,又望了回来:“这是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拿走流光珠,你就会消散开。”
和其他的残魂不同,洛同威的魂魄已经破碎,没了流光珠神力的维持,会瞬间湮灭。
“是啊。”他没有隐瞒什么,也没说什么欺骗的假话:“可是,这本来就是我的归途。”
“我早在五千年前就死了,现在的时光,都是阴差阳错之下,借助神力,勉强偷来的。”
“不要想太多,安心往前走。”洛同威说:“我现在很满足。”
“……嗯。”洛疏竹定了定心神,她又一次回过头,然后转身、迈步。
高塔沉重的大门被缓慢地推开,然后在他们身后,又慢慢地闭合起来。
金色被一点一点阻隔在殿门之外,在最后一点光亮消失之后,历拂衣又等了一会儿,才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还有我。”
“嗯,有你。”洛疏竹低笑一下,“我知道。”
她抬起头,朝上方看看,朝深处走去。
*
高塔不算明亮,仅仅依靠不知从何处透出的天光照亮。从这个角度看起来,是越往上走,就越明亮。
洛疏竹在底层慢慢地转了一圈,最后确定,这塔的内部,也和吟古阁相差无几。
除了没有成千上万的书册,除了高上许多。
凭借对于吟古阁的了解,她随手指指几个楼梯种最近的一个,“上去吧,每一个都可以。”
“我走前面,”历拂衣丢下这样一句话,率先踩了上去。
昏暗安静的高阁之内,只有此起彼伏的脚步声,细小却清晰。
“这塔中似乎没别的人?”他脚步不停,右手轻轻拍了拍一旁冰冷的栏杆,“也没有残魂。”
“流光珠就在这里,神力不会允许残魂入内。”洛疏竹抬了抬眼,“而爷爷和黎渚,他们的碎魂飘满了整个峡谷,应该是……不会让别的‘活人’进塔。”
“黎渚?”历拂衣终于恍然大悟,他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原来黑色的碎魂是黎渚……所以,在这里,我们最有可能遇见的人,是黎辞风?”
“你不知道么?”她有些惊讶,“你沉睡那么久,都做什么了,爷爷他什么都没和你说?”
“他说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我若有什么不懂的,问你就好。”
“那你们――”洛疏竹停顿了一下:“都聊什么了?”
“倒也没什么,前辈也算是、指导了一下我的剑招。”他言至于此,脑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画面,然后忽得笑了出来:“还有……我看到你小时候的样子了。”
她指了指自己:“我、小时候?”
“是的。”历拂衣往前凑了一点,拿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膝盖上方,似乎还带着点炫耀的意味:“还没桌子高的时候。”
“嗯?”
“挺有趣的,真的。”他立即找补回来:“从小就有趣、而且聪明、而且漂亮、而且……乖。”
洛疏竹很了解自己内在的性格,对他的“恭维”并没有完全接受:“乖?只是看起来而已。”
历拂衣斩钉截铁地摇摇头,看起来很诚恳:“比我乖、就是乖。”
“那我……确实是和你比不了。”她语气轻轻缓缓,带点同情、也带点玩笑:“整个天界,再找不出你这样的了。”
“我就当你是在表扬我。”他挑了下眉,继续往上走,就连连步伐都加快了几分。
“对了,还有个重要的事忘记告诉你了。”洛疏竹跟上他的步伐,突然正色起来:“爷爷说,黎渚似乎是想要复生。”
历拂衣觉得好笑:“死了五千年的人,如何复生?想复生便复生,天道何在?”
“我并不清楚,只是有可能。但是,还是要注意一下。”洛疏竹认真开口:“若是遇到什么不太对劲的东西,你离它远一点。”
历拂衣感受到她的关心,连忙答应下来:“好,我记住了。还有几层便到顶层了,你也要注意一些,毕竟……刚刚破境,还未曾来得及闭关,将修为稳定下来。”
“嗯,”她抬头看看顶层的光亮,眼睛也被映出一点白色,“我们继续走吧。”
第一百零七章
洛疏竹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她环顾一圈,古色古香的陈设、恰到好处的天光,仿佛真如置身于域外的吟古阁中一般。
按照记忆, 两人绕过一排一排高大的书架, 来到了顶层的中心。
中心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台子, 在它的上面,一颗掌心大小的珠子,静静地躺在那处。
除了内里散发出微弱的流光, 那珠子看起来,和普通的夜明珠并无其他区别, 甚至与普通的柱子相比, 还要暗淡一些。
洛疏竹和历拂衣相互对视一眼, 快步走上前去。
凭他们二人的年纪, 是未曾有机会见过真正的流光珠的,但此处再无其他可以称得上“珠子”的东西, 这样看来,这便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似乎有些不对, ”她微微摇了摇头, “即使没见过流光珠, 我也在书中看到过有关它的记载, 不该是这样……灰蒙蒙的。”
仿若被轻纱拢住了光辉一般。
“海底千年不见天日,或许明珠蒙尘, 在所难免, ”历拂衣却仅仅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了手, “管不了这么多了,总之, 先拿了再说。”
他手指微张,向前一送,在指尖将将接触到珠子表面之时,空气中微微传来细碎的破空声。
历拂衣感觉有什么细长的、莹白色的东西缠了过来,那速度极快,在他的眼前猛地一闪,接着在流光珠上迅速地缠了一圈。
电光火石间,他反应过来,那是一根骨鞭。
于此同时,仿若拨云见日,流光珠上暗淡的“壳子”一瞬间剥落,反而化作一股灰色的烟,顺着鞭子的主人方向,蜿蜒而上。
灰色的烟雾在流光溢彩之下,显得极其微小,但历拂衣离得极尽,纵使转瞬即逝,也未曾逃过他的眼睛。
他视线没来及追随那“灰烟”而去,手上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
历拂衣死死扣住重新焕发光彩的流光珠,小臂猛地用力一扯,不顾骨鞭扫来的刺痛,将珠子紧紧地握在了手心。
流光珠离位的瞬息,高塔忽得猛烈震颤起来。
天地都在晃动,历拂衣一手顺势扣住桌角,稳住身形。他在纷乱里胡乱一瞥,蓦然发现在流光珠的下方,垫着一块不算平整的卷轴。
搭眼一瞧,上面写着上古的文字,一时难以看懂。
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也务必确信,能出现在这里的卷轴,定然不是什么闲杂物品。
对面一击未成,呼吸间第二击已至面门,可惜历拂衣再没多余的手去拿那卷轴,只好护着流光珠微微侧身,给洛疏竹留出上前的空间,“还有东西!”
高塔的晃动渐渐停止,洛疏竹一剑挑开长鞭,另一手握住半截卷轴,皱眉看向书架阴影处的人,喊出他的名字:“……黎辞风。”
他的脸色很白,一双幽蓝色的眼睛深如瀚海,却没什么生气,他眉眼见萦绕着化不开的戾气,和在人界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即使容颜未变,也仿若不同的两人。
她低头看了看他手中白色的骨鞭,一瞬间茅塞顿开,好似所有的一切都完全清晰:“祟影鞭?原来你一直在找的,是这个东西。”
对面的那人置若罔闻,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前方,一直沉寂到洛疏竹感觉到不对劲,他才仿若回魂一般,飞速地眨了眨眼。
他突然笑了,那是一种与他极其违和的兴奋感,然后他伸出了手,一字一顿:“把流光珠、给我。”
*
黎辞风感觉到一股不适的燥热。
从入高塔开始,这种不适的感觉,就一直追随着他。又或者,在穿过峡谷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开始了。
这似乎不对,但目前,拿到流光珠是更重要的事,他将无伤大雅的不适抛之脑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一路来到顶楼,在书架交错的间隙里,他看到了丢失千年的流光珠。
可惜,这里有人捷足先登了。
几乎是没有犹豫,手中的长鞭飞速甩出,但还是慢了一步。
流光珠被扣在历拂衣的手里,在无人注意的瞬息,灰色的烟雾顺着祟影鞭流淌而上,瞬间没入他掌心的伤口。
浑身的燥热更加严重,高塔也在此时疯狂振动,黎辞风感受到一股极其严重的晕厥感,他扶住一旁的书架,却依旧有一股由内而外的痛苦。
黎辞风低头看了看自己,蓦然产生出一种荒谬的茫然感。
――他好像,在慢慢失控。
乌横之前提醒过他,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失控。
脑海中仿佛卷起巨大的黑色漩涡,摧枯拉朽地侵蚀他的意识,他想要去喊乌横的名字,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这一次,缺没有谁发现他的异常。
敏锐如他,黎辞风突然便意识到了什么,他低头望向手中的骨鞭,后背蓦然生出薄薄一层冷汗,脑中一瞬间只有两个字:“祖父。”
一切不适的源头,似乎都萦绕着他――黎渚。
这个认知击破了他最后一点防线,他在此时勾唇,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脱力、失控、昏迷。
这具身体重新回神的瞬间,他已经不是他。
*
“黎辞风”的目光略开前方的洛疏竹,紧紧黏住历拂衣的掌心那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其余的,他都不放在眼里。
他侵略的眼神太过明显,洛疏竹侧了侧身子,挡住他的视线,低声对历拂衣道:“护好流光珠。”
话音落下,尽管她还想再多说什么,但对面的人耐心耗尽,没再给他们留下任何喘息的空间,顷刻间已然动了手。
这是洛疏竹第一次见到祟影鞭的威力,细长的骨鞭握在他的手中,上下纷飞,仿若银色的游龙。
每一鞭都裹挟着尖锐的杀意,直冲面门。
她率先挡了上去,就好像五千年前一样,莹白的鞭子一圈一圈缠在九杀剑上,相持不下。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九杀最后一剑上的裂缝仍在,而祟影鞭也未曾被修复。
――他们都需要流光珠。
鞭子挥舞的疾风将周围的书架带倒,沉重的书架相互碰撞,发出一声一声的闷响。接着,架子上成百上千的书册“哗啦啦”落地,好似一场骤雨。
历拂衣一剑挥开头顶砸下的书架,他一手握住流光珠,余光瞥见正在缠斗的洛疏竹二人,却分不出太多精力帮她的忙。
乌横的长剑“砰”地一下切开他左手边的书架,尖刃堪堪掠过他的眼前,还顺势削掉了他的几根碎发。
“呵。”历拂衣被气笑了,他毫无保留地还了回去,剑剑朝着他的心口而去:“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剑锋所至的范围越来越大,书架也在不停地倾倒,洛疏竹用于余光瞥到,整个顶层一片狼藉。
满地的书册,断裂的书架,纷飞破碎的纸张。
但至少,视野开阔了不少。
“轰隆――”高塔开始第二次震颤,这次的振动并不比上次猛烈,但持续的时间却更长。
这个新域是依靠流光珠的神力展开的,所以,从他们取走珠子的一刻开始,便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
这片失去神力的新域会如何,没有人说的清楚。
或许会坍塌,也或许会永存。坍塌或许是今日,也或许是千百年后。
满地都是书册,凹凸不平,更加难以站立。晃动之中,洛疏竹将剑扎入地面,才稳住身形。
她再次抬头,又看见“黎辞风”野心与怨恨参半的眼神,不是冲她,而是冲着手握流光珠的历拂衣。
洛疏竹心中暗叫不好,她掷出长剑的瞬间,飞速喊道:“躲开!”
*
历拂衣眼眸微微眯起,他自认为修为略胜一筹,但乌横不怕受伤的打法,颇有些“以命相搏”的意味。
――和从前无所顾忌的他很像。
他持剑迎了上去,风中却送来女子急促的提醒:“躲开!”
历拂衣皱了下眉,从他的角度来看,面前的乌横此时完全挡住了黎辞风的攻击。如果黎辞风想要伤他,乌横必须得一瞬间消失才行。
换句话说,现在的乌横,就是他的肉盾。
历拂衣草草地判断了一下目前的情况,没有收势后退,反而握着腾啸剑更近一步。
“叮”的一声,腾啸剑和乌横的长剑在半空撞在一起,两个人都咬着牙不松力,场面一时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