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内心含泪,他们在和部落首领渠帅相聚时,都不约而同地一再吹嘘起大汉的强大。
在他们口里,现在的大汉国库内布帛堆积如垛,粟米陈陈相因,串钱的绳子都腐朽断裂,将领英勇善战,士兵奋勇杀敌,谁若是敢反叛,立马出兵灭谁。
这些部族是知道大汉水旱潦震数载,对朝臣所言有所怀疑,但是想起历代汉皇与汉将,还是信了大半。
哦,对了,前些年南匈奴信了一个汉人的鬼话反叛了,结果差点被打崩,南匈奴王只好脱帽徒跣乞降请罪,并且派了儿子到大汉做侍子。
现在南匈奴成了大汉的小弟,跟着度辽将军南征北讨。
邓绥在病中听了刘隆的处理方式,赞同道:“现在国家不宜扩大边患,处理这些事情理当慎重,你做得很好。”
刘隆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夫余现在与大汉交好,联合夫余压制高句丽,他们短期内必不敢再出兵,只剩下一个秽貊,舞阳侯完全能应付。”
邓绥最近几日精神不错,但始终低热,身上总是寒意频频,胃口也不佳。
连续几天低热后,还会突然一下子高烧起来,令人揪心不已。
刘隆与邓骘再不敢让邓绥劳累,每日只说一两件要事,就离开让其静养。
私下里,邓骘一脸沉重地对刘隆透露,当年三位弟弟都是这么去的,刘隆听了大惊。
是呀,若风寒一直不好,照这样下去,若一直好不了,病灶转移,变成肺炎,只怕回天无力。
邓骘离去,刘隆忧心忡忡地回到德阳殿,总是集中不了精神处理政事。
江平端来杏仁羊乳劝他喝。刘隆看到后,笑起来:“不早不晚,喝它做什么。”
江平道:“太医说了,孩童多喝些牛羊乳对身体好。太后病了,圣上更要保重身体。”
提起太后,刘隆心中郁郁,自言自语道:“母后还未过四十周岁的生日啊,正值年富力强,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江平默然,将羊乳放到桌案上。这些年皇太后做的事,他都看在眼里,早先对皇太后以及邓氏的戒
备减轻了不少,尤其是在皇太后病重时。
江平甚至希望皇太后能够康复,继续掌舵大汉这条破破烂烂且危机四伏的船。
当然原因肯定不是他希望皇太后再多活几年,最好把这条船修好后再交给皇帝。
“皇太后洪福齐天,一定会没事的。圣上,你喝些吧。”江平劝慰道。
刘隆依言喝完,脸上的忧愁仿佛掩盖不住似的时不时跑出来,为了不让自己多想,刘隆勉强自己全神贯注投入到奏表中。
傍晚,崇德殿派人请皇帝过去。刘隆听了立马快步往崇德殿走,江平抱着大氅在后面追。
“母后如何了?”刘隆进后殿,看到陆离就迫不及待地问。
陆离这些天一直在照顾皇太后,身形单薄,满脸憔悴。
“陛下醒了要见圣上你呢。”陆离勉强笑道。
刘隆闻言,进了内室,一眼看见母后头顶湿帕,身披大毛鹤氅坐着。
邓绥见刘隆进来,正要说话,却咳嗽不已。陆离赶忙为她抚背喂水,刘隆听到撕心裂肺地咳嗽声,仿佛被吓住般,不知所措。
邓绥平复后,苍白着脸依然安慰刘隆道:“吓着了?”
刘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最后红了眼睛,说:“母后以后若是好了,就吓不着我。太医令怎么治的病,现在母后你还未退烧。”
邓绥靠着引枕,陆离为她换了一条湿帕。“病来如山倒,病去仇丝,哪能那么容易好呢?”
说完,邓绥端详起小皇帝,不知不觉小皇帝已经长大了,连日的病重让她忍不住多想起来。
想到自己逝去,这个孩子要怎么办?
邓绥道:“前些日子,你托我选后妃,我留意了一些品行好的女娘,名单陆离收着。不过看样子,你现在也没心情关注这些事情。”
“我……我若去了,你对朝政力有未逮,就……”
邓绥未说完,刘隆就打断道:“母后你一定会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邓绥摇摇头道:“早说晚说都要说,你且听讲。如何处理朝政,我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了你。呵……”
邓绥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你阿父去得早,我也非刘氏皇帝。这些年无功有过,唯有勤奋
可圈点。”
“母后,你做得很好,历代皇帝中能像你这样的少之又少。”刘隆郑重地凝视着母后道:“阿父与我,还有历代汉皇,为大汉在这危难时刻能有你这样一位力挽狂澜的太后而感到庆幸。”
邓绥闻言,笑起来:“你这孩子就是爱说好话儿。”
邓绥回首过去,真没发觉自己做了什么能让小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执政的前些年,她不过守成而已。小皇帝长大后,提了不少建议,邓绥这才慢慢与小皇帝推出一些改革。
“朝政上的事情,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这后宫的事情,我与今日与你说说。”邓绥道。
刘隆仔细听,没有再打断母后。
“大汉选后当选世家女,隆儿若没有把握压制群臣,就不要挑战这条规矩。你若怕皇后家族势大,就选那些没落的旁支。”
“你若是对朝政力有不逮,就多选世家女入宫,以利相诱,使其为你冲锋陷阵。”邓绥的声音极为冷静。
自大汉创立,废皇后屡见不鲜。以后位为诱饵,总有家族愿成为皇帝手中的刀刃。
“不过,这些你可能用不到。即使用到了,隆儿也不必内疚,神武如孝武,英明若光武,都曾这样做过。”
刘隆听了苦笑:“若到这种地步,是我无能,愧对江山社稷,又何必顾及自身感受?”
邓绥闻言,点头笑道:“隆儿聪慧,我相信你。”说罢,她又咳嗽起来。
陆离端来一盅枇杷川贝雪莉汤,邓绥勉强自己喝起来。温热的羹汤缓缓温暖了身体,邓绥感到好了许多。
国事说完,邓绥心中想要吩咐一些邓氏的事情,然而想想还是罢了。
皇帝若是有心,不用吩咐就能看顾邓氏。
皇帝若是无心,即便吩咐再多,也不过是枉然。
隆儿才十七岁,年少性情未定,将来如何,邓绥也不知道。
见母后睡下,刘隆悄悄离去,眼圈却红了。母后今日的话颇有交代后事的意味,这让刘隆怎么不伤悲?
他命人召来太医令,问了他母后的情况。邓氏这几年接连因为相似的病症死了四人,太医令作为主治大夫,即便皇太后没有责备,但承受的压力也不少。
为此,他这几年私下里一直研究风寒。去年皇帝又发话,让他招人着重研究风寒。太医令就派太医出去为风寒病人免费诊治,试着用药,详细记录,有了一些成果。
见皇帝问,太医令如实地回答了问题。刘隆沉吟半响,问:“两种治疗方法,你和母后说过吗?”
太医令所谓的两种方法,一种用药比较温和但见效慢,一种用药比较大胆但可能有损身体。现在太后的治疗方案采取的是温和的方法。
太医令点点头,担忧道:“现在陛下反复低热,小臣怕若再是不好,恐怕病邪入肺腑,再医治就难了。”
刘隆想了想,道:“明日,你与我一起去见母后,把情况与母后讲明。”
第二日,邓绥首先见的人不是太医令,而是一早过来探望的邓骘,邓绥唯一存活于世的同产兄长。
邓骘拜见后,邓绥摆手让陆离出去守在外面。邓骘听了,浑身萦绕着悲伤的气息。
“人固有一死。”邓绥对邓骘道:“大兄不要做这等萎靡之态。”
邓骘道:“我……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邓绥叹了一口气道:“这几日我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趁着现在,与你说说邓氏的事情。”
“我原本以为……不提也罢,现在邓氏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几个侯位,若将来……随他吧,不要诉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若我去后,皇帝用你,你就留几年帮衬他,若不用你,你就辞官回新野,留广宗在京师。前儿,我听你说广德参加郡国明经已经过了,这很好。”
“皇帝若将他外放做令长之类的官,不必惧怕。圣上曾言,不历郡县,不登台阁。外放做官,做得好,很快就能回到中央,担任三公九卿。广宗最多做个参预政事的侍中或者禁卫首领之类,至于凤儿看圣上意思,若圣上无意,就不必强求。”
“月有阴晴圆缺,邓氏兴盛十多载,终于衰落的时候,非人力能为。”邓绥缓缓说道。
邓骘听着,眼睛落下泪来。
第104章
刘隆今日没有一早去探望母后,他被尚书仆射左雄与蔡伦绊住了脚步。
再过三日便是孝廉的省试,左雄作为今年的主考官,请求皇帝确认题目,而蔡伦则是负责印刷考卷的主管。
题目是马融等擅长经史以及尚书令等精通律令的人出的,拟了多组题目,且已经选定试卷,呈送皇帝过目后,就由蔡伦接手印刷。
刘隆看去,共有四套试卷,经史与笺奏各两套,一套为主,一套备用,都需要印刷。
看罢,刘隆点头,对二人道:“就这样吧。凡是接触过试卷的人,考试不结束不能接触外人。”
蔡伦笑道:“奴婢都已经安排好了,圣上不必担忧。”
刘隆闻言笑起来,道:“你们做事,朕没有不放心的。”说完,随口问起蔡伦这试卷是抄录还是印刷。
考生大约二三百人,印刷出的试卷要五六百套,每套至少十页纸,是个不小的工程。
蔡伦笑道:“奴婢之前听圣上提过刻活字印刷,就命人寻工匠用纹理细密的枣木刻了十几万字,试验过了,比手抄更省力,比雕版更省时,也不浪费。”
刘隆听到木活字,心中一动,问:“木活字沾了水恐怕容易变形。”
蔡伦眼睛一亮,不住地点头道:“木活字确实有这个缺点,这枣木活字估计要是狠用,用不了两三年就不能用了。”
“匠人试验了其他材料,觉得铜活字最便捷。铜活字的原料主要是铜、铅、锡等,铜含量比五铢钱略少些。”
刘隆点头,赞道:“铜活字不错,需要多少铜,朕让少府拨给你们。”
“铸二十多万个铜活字基本够用了。奴婢算了下,连上活字和铜板大约需要两万五千斤铜。若能铸一百多万个,便是再好不过。”蔡伦微笑道。
刘隆闻言大吃一惊,心中算了一笔账,拿这多铜去铸钱大约能得近两百万钱,这还不算铸造损耗和人工费用。
汉字有数万个,铸造的成本肯定比五铢钱高上许多,最后成字恐怕要大几百万钱。
要不起,告辞。
刘隆轻咳一声,道:“这事待国家丰稔后再说,你们且去忙吧。”
左雄与蔡伦告辞离开。路上,
左雄好奇问:“铸铜活字真要那么多铜?”
蔡伦点头道:“贵是贵了,但保存好了,能用千年。”
左雄听了,摇头笑道:“用不到,用不到。”
那不是铜活字而是白花花的钱,若宫中或国库艰难,这些东西说不定就被融了铸钱,白耗了许多功夫。
蔡伦听了,稍一沉吟便明白左雄的意思。
不说远的,就说前些年,宫中一些用不到的铜锡摆件和金银器皿都融了一些。这些供皇宫使用的东西,哪一件不是精雕细琢,耗费无数人的心血?
“也罢,就凑合着用木活字了。”蔡伦说完,与左雄别过,手里拿着试卷回去让尚方局的寺人们排版印刷。
二人走后,刘隆忙叫上太医令,带人来到崇德殿,正碰到邓骘过来探望母后。
陆离一边打帘子,一边笑道:“圣上来了,外面天冷,快进来。”
刘隆进去,看见母后斜依在枕头上,面上毫无光泽,眼睛也无神采,而邓骘双眼通红,面有泪迹。
拜见后,刘隆关切地问道:“母后,今日感觉可好些,烧退去了吗?”
邓绥摇摇头道:“还是老样子。”
刘隆让出位置,令一众太医为皇太后诊治。
邓骘退到刘隆后边,刘隆转头朝他颔首,低声道:“大舅父早该像今日一样过来探望母后。你来探望母后,母后心情愉悦自然就能早日康复。”
邓骘忙回道:“下臣遵命。”
刘隆冲他点头,然后细听太医们的商议。路上,太医令说了,若是皇太后今日病情缓和,按原来的方法医治就好,否则就要换方子。
太医们依次诊完,然后围在一起小声讨论起来。过了许久,太医令被推出来,陈述皇太后的病情。
邓绥、邓骘和刘隆三人听罢,默然不语。邓骘更是心焦如焚,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吗?
刘隆出声道:“母后,你看……”
邓绥眼睛闭上又睁开,不断压抑着喉间的痒意,道:“我非医者,就按太医……太医令说的改方子……咳咳……”
她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腑咳出方休。陆离赶忙上前为她拍背顺气,刘隆手里端着一盏温水。
邓
绥咳嗽完,眼睛闪着泪花,靠在引枕上粗喘,平复完后,摆手让两人离去。
刘隆和邓骘忧心忡忡地出了内室,坐在厅堂里等待太医开方。
刘隆见邓骘神色不安,宽慰他道:“母后吉人自有天相,大舅父不必担忧。”
邓骘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多谢圣上宽慰。”
刘隆又与邓骘说了一会子话,问了家里的情况,听到邓广德通过郡国考试,喜道:“舅家有此大事,为何不与我说一声,也好送上礼物恭贺广德表兄。”
邓广德身居侯位,又是勋贵世家子,且是皇太后侄子,抛却任子捷径,参加明经考核,本身就是对帝后选官制度改革的支持。
邓骘恭敬道:“广德人小德薄,圣上日理万机,怎能让圣上为他费心?且只是通过郡国考核,而非殿试,他过了殿试,圣上自然就能看到他。”
刘隆摇头道:“大舅父太谦虚。”
正说着,太医令拿着药方过来,呈送刘隆。刘隆拿起与邓骘一起看了,邓骘看完,惊得口不能闭,指着几味药道:“这未免太性烈,我见过几位弟弟开的药方,太后的怎么开这么……”
说着,邓骘恍然回神,身后攀来寒意,失了言语。他的几位弟弟药石无医,都去了啊……
刘隆颔首,道:“拿给母后看吧。”太医令接过药方,进了内室,厚厚的棉帘挡住了里面的声音。
刘隆拍拍邓骘的肩膀,道:“大舅父……母后会好好的。”
邓骘眼睛泛红,喉咙发涩,只得点头不已,仿佛皇帝是金口玉言般。
舅甥默坐,太医令从里面出来,二人起来问:“如何了?”
太医令道:“陛下允了,下臣这就回去熬药。只是现在让太后多用饭,吃了这药可能会有恶心呕吐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