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隆点头,阴泰起身,拿着一个瓷盏摩挲,触手温凉,又嗅了嗅道:“这瓷器好,还有茶香味,泡茶又好看又好喝。圣上,这是烧制的过程中加入了茶叶吗?”
“对,烧窑的时候添入茶叶,烧出的瓷器自然带有茶叶的香味。”刘隆一本正经道。
旁边的宫女寺人听了,无不掩口发笑。
阴泰明白过来,笑道:“圣上骗我呢。让我猜猜,大火一烧,又过这么长时间,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唔,这瓷器是与茶叶一起运来的?”阴泰抚掌赞道:“妙级,妙级!难为他们能想出这样的运送办法,一举多得,妙啊!”
刘隆听完,颔首道:“确实如你所想,这瓷器易碎,在南方烧好,准备运来时,想要填充些稻草防止碰撞。主管知道后,就取散茶填充在箱笼缝隙,既能防碰,又省了运茶的差费。”
阴泰道:“这样的好物,本来就要其他好物配着,瓷与茶,天生一对。用这什么稻草,岂不是埋没了它们。”
刘隆笑他:“你怎么对这瓷器起了怜香惜玉的心?刚才忘了告诉你,这瓷器运来的时候,使用箬叶编的绳捆成一摞一摞的,往木箱子一塞。”
阴泰:“……它们应该用布帛托着,放在锦盒里面啊。”
刘隆轻哼一声,道:“你这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赶明儿把你送到乡野学学种地,好好治治你脑海中的贵贱之别。”
阴泰赶忙正色,将瓷盏放回去,问:“圣上,要我做什么?”
刘隆招手让他坐下,江平送来两瓷盅茶,阴泰道了一声谢。
刘隆伸手示意阴泰用瓷器喝茶试试,他自己也端起小口喝着。阴泰的动作变得斯文许多,喝完咂舌道:“乖乖,我感觉自己现在是个儒生了。”
刘隆失笑,阴泰埋怨道:“我阿娘……她呀……嘿,家里原本的金盏银杯都收起来,平日里只用些竹木和陶做的粗物,连漆器都很少拿出来用,怕磨损坏了。”
刘隆听了,却说:“正因为如此,才有事求姨母办呢。”
阴泰“啊”了一声,问:“原来不是找我啊,圣上你让阿娘做什么事情?”
刘隆为难了一下,道:“如今府库艰难,朝廷每年光俸禄、赈济就出去不少。前儿,舞阳侯来报说鲜卑寇边,军粮兵器都是不小的开支……”
阴泰一听就明白了,道:“我回去请阿娘开个赏赏……桃花宴,器皿都用瓷器,眼气死那些人。他们想要,只能去南北市里尚方局开的铺子里买。”
“这一套至少要价几十万钱,少了不卖!”
刘隆给他一个上道的眼神,叹道:“你人是挺聪明的,就是不爱学习。你若认真学了,只怕超过梁不疑都不是问题。”
阴泰闻言挺起胸膛,一脸自豪道:“学了能有什么用,梁不疑还不是一样受欺负?我要是他,定要把他那大兄锤个半死。”
刘隆差点将口中的茶喷出来,告诫他道:“你可别做违法乱纪杀人放火的事情,到时我也救不了你,只能……”
“大义灭亲!”阴泰接道:“懂,大舅、还有去了的三舅四舅五舅都告诫过我。谁敢呀?特别是大舅父,往那儿一站,不说话,就把人吓得屁滚尿流。”
“圣上,这些瓷器办赏花宴不够吧。”阴泰数了数,他家的亲戚数不清,阴氏出了两任皇后,姻亲遍布,现在即使没有人担任高官,但凭借姻亲,出入宫闱,面见帝后。
刘隆见阴泰对这些瓷
器感兴趣,挥手道:“多着呢,我带你去看看。”
说罢,刘隆带着阴泰去了库房,这些瓷器都已经收拾妥当,用麦秸垫着装成箱摞起来。
见皇帝过来,寺人赶忙抬下几箱子打开,一溜散发着氤氲的青色光华。
阴泰看得爱不释手,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对麦秸与瓷器同箱扼腕不已,念叨着需要丝绢来衬方好。
刘隆站在外面等他,突然听到阴泰一阵欢呼惊叹,转头看去,只见他提着瓷虎子,期待地笑问:“圣上,这个也赐给我家吗?”
刘隆一愣,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半响道:“朕还要脸。”
那就是不给了。
阴泰笑嘻嘻抱着道:“圣上,这个好玩,给我吧。”
刘隆一滞,挥手道:“拿走拿走,现在赶紧出宫,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好嘞。”阴泰高兴抱起瓷器要走。
刘隆实在看不过眼,道:“你忒不讲究。来人,给他装到箱子里。”
说罢,刘隆又盯着阴泰道:“你就说从外面悄悄买的,要是敢说从宫里拿的,看我不收拾你。”
“保证不说。”阴泰拍着胸脯打包票道。
阴泰虽喜欢这瓷器,但他好东西见多了,金的、玉的、玛瑙的、水晶的、琉璃的……若非陛下提倡节俭,他们作为太后亲眷自然要积极响应,不然这些名贵器皿就是他家的日常用具,每日摔破十个八个也不心疼。
但这玩意就不一样了,怪有意思哩。
阴泰也知道这事若是传开对他和皇帝都不好,为了不让圣上收拾他。
于是他带着锦盒,转了一圈南北市,买了不少新鲜的吃食、绢帛、玩意和笔墨纸砚。
他与一般世家子不同,喜欢热闹,经常出入商贾平民仆从出没的南北市,也经常将见到的趣闻说给皇帝听,皇帝十分爱听呢。
阴泰坐到接自己回家的马车里,调换锦盒里的东西,假装锦盒里是皇帝“赏赐”给他的课业。
阴泰回家,将买来的东西分给诸人,又去找阿娘与她说办赏花宴的事情。
邓织听完,看着阴泰,一脸欣慰,道:“皇帝爱才学之士,没想到你这孩子也能在圣上身边出头。”
阴泰七扭八歪地坐着,自夸自擂道:“我与圣上什么关系,一块长大的师兄弟还是表兄弟。”
邓织轻哼一声,道:“呸,你就是个传话的,事情还不得我做。就你?呵,能办成什么事情?你媳妇都比你强一百倍。”
阴泰丝毫不以为耻:“咱家舅家的家风都如此,阿娘勿怪,我这是随阿父,你且担待些。”
邓织听了这些混账话,抄起鸡毛掸子就往阴泰抡,只听阴泰火上浇油说:”小受大走,儿先去了。”
邓织气喘吁吁,舞着鸡毛掸子,骂道:“回来看我不收拾你。”
阴泰不见了踪影,邓织才将鸡毛掸子掷在一边,对侍女道:“春日桃花正浓,去请几位新妇过来商议办理桃花宴。”
说罢,邓织活动活动手脚,自从她二姐掌权后,为了支撑二姐的政令,他们这些兄弟姊妹都是躬身节俭,行事低调。
富贵之位,最难久居。
今日起高楼宴宾客,明日说不定就抄家产赴黄泉。
别说什么罪不及女子,当年窦太后的手帕交邓夫人在先帝诛窦氏时被下狱杀死。
这邓夫人是邓织的堂嫂,贵宠至极,被群臣捧为“文母”,出入宫廷毫不避讳。登得高,跌得重,一命呜呼,与儿子们共赴黄泉。
未来属于皇帝,既然是皇帝吩咐,邓织少不得打起精神,务必将这次宴会办好。
既要不显铺张浪费,又要展示瓷器的清雅贵气。
不过,这瓷器是什么玩意?邓织心中纳罕,等了两日,宫中才赐下一大车下来。
同时,运出宫的还有一车奔向了邓府。
邓织听了更是欢喜,浑身充满力气。这种出风头的事情,皇帝让阴泰交给她,而不是更为亲近的邓氏。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皇帝认可邓氏阖门静居恭谨低调的处事态度,认可就是沉默的赞同,并给予理解。
他们兄弟姊妹这样做,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邓织回了回神,至于这事对阴氏的影响……呵,阴氏族人都快忘了雒阳城夜漏未尽七刻(凌晨四五点)的天空是什么样子了。
且不说邓织那里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办这场瓷器宴,就说刘隆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
邓绥病重,几乎从阎王殿走了一遭,康复后行事更加雷厉风行。
“啪”地一声,一叠纸张拍在刘隆身前,只见母后说:“其他人都下去,我与圣上有要事谈。”
陆离等人一脸茫然,依言惴惴不安地退下。
刘隆更是猛地直起身子,脑海里不断回想自己最近是做了什么惹母后生气的事情,小心脏怦怦直跳。
“你自己看。”邓绥坐在他对面。
“哦,好好好。”刘隆手忙脚乱地打开册子,心里想着他究竟是哪里惹母后生气了,还是说终于到母子为了皇位相残的时刻吗?
然而,他定睛一看,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指着上面樊坏男畔,疑惑道:“母后,难道樊女史……她……她背叛母后啦?!”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大事啊!
“继续往下看。”
“哦哦哦,我……咳咳,耿女史和阎雪女史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哎呀呀,她们糊涂呀!怎么这么糊涂呢?”
“继、续、往、下、看。”邓绥几乎一字一顿道。
刘隆从其中嗅出母后的怒火,对三人恨铁不成钢,大叹好糊涂的人啊!
然而看着看着,刘隆的表情变了,这……这……
“这后面的人,母后认识吗?她们怎么会对母后不……利……嘎……”刘隆反应过来,双手抱头,道:“我错了,我错了,是我糊涂!”
他可真糊涂呀!
这哪是什么间谍手册,而是选妃手册啊!
一张张精美的仕女画像,家世和品性详列其上,结果愣是被他看成了间谍。
“母后,我这是灯下黑。”刘隆为自己辩解道。
“你今年多大了?”邓绥淡淡地问道。
刘隆下意识挺起脊背:“十五――又两岁。母后,我今年十七了。”
邓绥“嗯”一声,又问:“大臣上表请求选妃的奏表,看过多少?”
刘隆:“不记得,几乎每两三日都见几封。”
邓绥点头,道:“你有什么想法?”
刘隆抬头悄悄地可怜巴巴地看着母后,小声道:“我都已经交给母后啦,我听母后的。”
邓绥抬了抬下巴,道:“既然如此,上面是我调查的贤惠能干的世家女,你至少选一个,若是确定不了,我让她们来宫中与你相看。”
刘隆连忙道:“见了一面,怎么能确定终身大事,不妥不妥。”
邓绥道:“那你想如何?”
刘隆小声道:“至少培养几年感情吧。”
邓绥冷笑道:“前面三个已经在宫中几年,你和她们培养感情了吗?”
“往日和你说选妃的事情,你推推搡搡扭扭捏捏,一时定不下来,我也由着你去了。但现在,你已经十七岁了,明年再定不下来,咱们母子可是青史留名了,呵呵……”
“啊……那……”刘隆支支吾吾,现在培养感情肯定来不及啊。
邓绥道:“你从这里面选一个出来。你以后若想再找喜欢的,无论是宫女、世家女还是平民女,我一概不管。不能再给你犹豫的时间了。”
刘隆道:“人家千娇百宠的闺女进入宫中不得自由,还不一定愿意呢。”
邓绥曲指敲了敲桌案道:“别说有的没的,至少选一个。”
邓绥康复后没半个月,大臣们不但接连上书,还托人找她催促。
托的这个人是邓骘,现在连大兄都怀疑她不愿意放权,不愿让皇帝亲政了。
邓骘话里话外都是:妹妹,虽然但是,至少面上做好看些啊。
邓绥忍着气,将所有资料收集完毕后,才与小皇帝摊牌。今日高低得让皇帝选一个,不然他说不准要拖到而立之年。
来自血脉的压制,让刘隆不得不重新翻看册子,这个太小,那个兄弟太多、还有一个喜好奢华……几乎每个人都能点出一两个缺点来。
“嗯?”
刘隆听到后,赶忙集中精神,思考起前三页人物的品性来,想来想去,最后一咬牙指着第一位的樊坏溃骸澳负螅派陆姑姑问她,若是她愿意,就她了。若不愿意,就算了,不影响她当女官。”
当他的妻子真不是什么好事情。
刘隆觉得自己就像前世被骂的那些渣男,不想着为妻子提供什么,老是想着找一个能与自己一起努力打拼的搭档。
唉……
刘隆愁眉苦脸,像是菜市场卖不出
的死鱼,眼里似乎闪烁着惊恐的光。
邓绥眉开眼笑,甚至还有些懊悔前两年就听他乱叨叨的,现在多好,快刀斩乱麻,而且人选也是邓绥中意的。
樊唬樊氏虽然与各世家有亲,但这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樊徽庖环扛是落寞。
品性、能力、器量、才华都是邓绥选的一众人中最好的那一批。至于说她处政略显稚嫩,谁也不是圣人,生而知之,慢慢培养就是。
邓绥想到自己尚在,年轻人犯什么错,她也能指出来,倒也不必过于苛责。
像自己这样的女诸生,这世间能有多少个?邓绥罕见地自得了一瞬。
不过,邓绥没有狂言,孝廉明经乃是明法明算的试卷她都看过,考中不是难事。
刘隆草草给母后告辞,就回到了德阳殿,躺在榻上望天。刚才,江平被皇太后一并赶出去,忧心如焚。回来路上,皇帝又一言不吭,神色不似平日。
“圣上,你……”江平担忧道。
刘隆蔫蔫道:“母后要给我选妃了。”
江平大喜,追问:“定了吗?”
“定了。”刘隆心中怅然若失。
江平拍手狂喜:“噫!好了,终于能定下来了。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刘隆猛地扭头看向江平,江平此时顾不上他,兴奋地在屋内走来走去,嘴里还道:“圣上的嫔妃住哪里呢?对了,掖庭,掖庭!”
“圣上,我去找蔡侯为新妃打扫宫室,安排伺候的宫女寺人。噫!终于定了,太好了。”江平匆匆出了门。
刘隆甚至看到江平用袖子擦眼泪。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果然不相通。
刘隆此刻心中百感交集,焦虑、恐惧、紧张、慌乱在心中盘旋不去。
他能与妻子携手白头吗?
妻子不喜欢他怎么办?
他们若没有儿子,他是不是还要纳妃?
儿子不行,女儿厉害,能培养女儿当皇帝吗?
……
刘隆的脑子仿佛炸开般,思绪乱成一团麻。
另一位当事人却如闻仙乐,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圣上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樊挥镆
发颤。
陆离笑吟吟道:“既有圣上的意思,也有陛下的意思。女史,你愿意吗?”
樊桓障氤隹冢忍住了又问,道:“圣上选妃聘于良家,还有哪家的姊妹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