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法啦,前些天有几个贪官被杀了……”
“这个也是吗?”
……
众人议论纷纷,邓悝本来还要说几句周章所犯的罪行,耳朵却听到这些百姓越说越离谱,从贪污受贿说到强抢民女逼良为奴,再说到道德败坏孝期狎妓。
邓悝看见周章羞愤欲死的表情,瞬间不解释了,默默闭上嘴巴。虽然谋逆罪重,但周章这位以品行入仕的官员,说他道德败坏,似乎比谋逆罪跟具有杀伤力。
邓悝率人将周章送回家中后,又指挥兵士将周宅团团围住,他倚靠在门框上等待圣旨。
只是这周章家的宅子低矮狭小,连邓氏的下人房都不如
。周章的几个儿子形容猥琐,如履薄冰,似乎怕被一并砍了。
邓父在时对儿女们严加管教,但那毕竟是管教,督促他们兄弟姊妹读书上进,禁止他们沾染贵族子弟毛病。骂罚不管用了,有时还会用上马鞭,妥妥的一个严父。
一众兄弟姊妹中,唯有二妹妹最得他欢心,不仅没有因为女子的性别或年幼看轻她,反而把朝中的大事都与她一起商量。
即便是最散漫的幼弟,读书骑射不行,但天文算数有几分可取,若将来没了家世,也能谋生。
当年大姐难产而去,阿父怕大姐留下的幼女受人磋磨,不顾病重的身体,将外孙女接回自家来养。
他们兄弟姊妹同心同德,与当年父亲的教育分不开。想起阿父,邓悝又瞧了眼周章家衣不蔽体的儿子们,对周章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来。
生而不养,养而不教,枉为人父。
很快,邓悝等的人来了。来人是一位中常侍,姓李。李中常侍生得英武,正是昨夜围周章宫殿的人之一。
李中常侍下马,脸上挂着笑容,冲邓悝道:“奴婢身上有陛下圣旨,不便行礼。”
邓悝忙站直身体,让出一条通道,亦笑道:“陛下的事情要紧,中常侍请。”
李中常侍颔首,被一群小黄门寺人簇拥着进了院子,让周章出来接旨。
自从邓绥临朝称制后,原先世家子弟担任的什么黄门侍郎、侍中、中常侍等职,除了邓氏宗亲,大部分都换成了寺人担任。
这道圣旨乃是张禹所拟,他对周章所做的事情既痛恨又痛惜。
在皇太后的眼皮底下,痛恨占据了上风,而且这谋反之罪谁沾谁死,即使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周章从宫门被将士架到家中,斯文扫地,窘迫至极,再听到圣旨的内容,脸色连一丝血色也没了。
圣旨上写着:“周章身非负图之托,德乏万夫之望……如令君器易以下议,即斗筲必能叨天业,狂夫竖臣亦自奋矣……”①
李中常侍宣完旨,似笑非笑地看了周章一眼,然后带人又呼啦啦出来,朝邓悝行了一礼,上马回去复命。
他才没有兴趣,去踩一个将死的人。徒惹纷争,何苦来哉!
李中常侍
走后,邓悝没有等多久,里面就传来哭声。
周章自杀了!
刑不上大夫。邓绥给周章留了体面,但其实也没剩多少体面。周章赖以为傲的名声没了,又被同僚在圣旨上定性刚愎自用、不自量力以及野心勃勃。
这对于周章的打击比死还难受,于是周章选择自杀,保留最后一点颜面。
听到哭声后,邓悝这才带人进去,刚踏进门,就一眼望见堂屋的情况。
几个男女围着一个尸体在哭,透过斑驳的窗户还能看见挂在房梁上的半截绳子。
邓悝以目示意,一个将士上前拨开周章家人,查验尸体。然后,他过来禀告说,罪臣周章已经自杀身亡了。
按照一般的流程,周章自杀后,要籍没家产。当年窦宪被迫自杀,家产籍没;阴后父亲自杀,家产籍没。
只是这……
冬日的寒风从破了洞的窗户里吹进来,让人禁不住打了寒战,屋内屋外一样冷,甚至屋内不得阳光比外面还冷上几分。
这屋子如雪洞一般,缸里的余粮恐怕都没有老鼠洞里的多。
若非周章犯了谋反罪,就冲这一贫如洗的家,说不定抄家的将士还要感动一番,补上几千钱为周章买棺材埋葬呢。
痛打落水狗这事,实在没品。
“走!”邓悝招呼众人离开,回到皇宫复命。
周章死了,不代表这事已经完了。周章是三公,名头又大,处理他,邓绥慎之又慎。
至于其他人,邓绥就没有那么多顾忌。
平原王府长史景世兰、两名五官中郎均判腰斩、妻子籍没。其他首鼠两端之人流放日南郡。周章交好的人要么降职,要么罢官。
对于谋反案件中关键人物平原王刘胜,邓绥念他年幼无知,被周章攀扯,赐予钱帛金银器物以作安抚。
至于平原王刘胜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邓绥没有追究。如今国家罹难,正是众志一心的时候,一个放在眼皮底下的平原王翻不出什么风浪。
他活着,比死了的价值更高。再者,他是真有痼疾,能不能活到成年还尚未可知。邓绥将周章谋反未遂案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自此一事后,皇太后和邓氏的威望更上一层,就
连江平也在刘隆身边承认并说起邓氏的好话来。
当日,周章被带走后,张禹在一旁拟旨。邓绥叫来江平,问他圣上情况。江平一一说了,又代刘隆着重表达了对皇太后的孝心。
邓绥脸上露出笑容,道了自己很好,让刘隆在殿内念书,她处理完事情再看他。
江平回到殿中,喝了一大碗水才缓过神来,皇太后和邓氏目前不仅不是陛下的敌人,反而是陛下的保护神。
江平对皇太后及其家族的态度因此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弯转得太大,差点把刘隆甩下车。
“陛下圣明,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圣上,你以后千万要听陛下的话,不可让陛下生气。”江平谆谆教导,恨不得把自己脑袋中现想现学的恭敬姿态交给刘隆。
“你低头。”刘隆抬头,认真地看着他道。
江平不明所以地俯下身子,视线与刘隆相平。只见刘隆伸出手覆盖在江平的额头上,半响,喃喃自语道:“也没发烧啊!”
没发烧,怎么就发起癔症,难道被周章谋反吓破胆了?
江平:……
江平深吸一口气,若这孩子不是皇帝,他一定将人提起按在腿上,打一通屁股,竟敢消遣起亲娘舅来!
不气,不气,三四岁的小孩最猫憎狗嫌。
说到刘隆的年龄,过完年就是四岁,确实可以启蒙了。
邓绥心中原有几个人选,但仔细想起来,都不合适。她自己政务繁忙,处理朝政常常通宵达旦。
大兄邓骘外出征战,三兄邓悝举止有些轻狂。曹大家……学问极好,但性格有些不合时宜,而且先帝与自己对她格外敬重,若再为圣上师父,只怕不妥。
邓绥从年底想到年外,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这人的品行学识自然要一等一,不能迂腐,又不能敌对邓氏。
让大兄邓骘为皇帝师,是邓绥很早之前就打算好了。但邓骘不在雒阳,这打乱了邓绥的计划,她只好作罢,另觅良师。
第24章 进学(二更)
过完年,邓绥与刘隆说他该启蒙了,并为他延请了师傅。经过斟酌后,邓绥终于选定刘隆的启蒙师傅。
对于启蒙,刘隆是又想,又不想。学了字,就不再佯装睁眼的瞎子,多一个获取信息的渠道,或者打发时间的方式,而不像现在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听江平讲故事。
不想是因为今日学了字,明日就要学五经,后日就要学策赋,陷入学习的汪洋大海中,不可自拔。
“唉。”刘隆叹了一口气,母后既然已经决定,而且他又实在做不出装疯卖傻的事情来逃避学习。
在后殿听证的这段时间,刘隆知道现在的大汉内外交困,百姓流离。他作为大汉皇帝,贪图安逸逃避学习,不用母后骂他,他都觉得自己不是人。
不管他将来成就如何,一位勤勉好学的小皇帝或许能给百姓带来微末的希望。
邓绥为刘隆安排了两位师傅,一位是侍中邓弘,另一位叫许慎。邓弘是邓绥的四兄,喜好儒学,治欧阳《尚书》,平日与鸿儒来往,在邓氏几兄弟中存在感不高。
邓绥也是灯下黑,这个兄长平日唯爱读书,对政事不甚热衷,得了空就去看书,一派儒者风范。
许慎,字叔重,少博学经籍,师从经学大家贾逵,为人质朴厚重,勤政清廉务实,对文字很有研究。
知晓这个消息后,刘隆挠挠脑袋瓜,邓弘就算了,这许慎有些熟悉,怕不是什么历史名人,或者与某个历史名人同名。
江平打探出消息对刘隆道:“圣上,这许博士写了一本认字的书,还没有定稿。他给你启蒙,勉勉强强吧。”
刘隆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想出这许慎是谁来着。
《说文解字》的作者就是许慎!
怪不得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刘隆终于有一种与历史名人见面的好奇来。但仔细一想,刘隆身边的人几乎都是史书上的名人。
不提“兴灭国,继绝世”的母后,也不提开启宦官封侯的第一人郑众,更不用提发明造纸术的蔡伦,就是不起眼的邓弘,也在史书之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号。
只不过因为时常见面,离得近,消磨了那层隔了近两千年的历史滤镜。
“哎呀,圣上明
日就要上学了。”江平看起来比刘隆还激动,提出一个盒子放到桌案上,掀开盒盖,里面放的正是文具。
刘隆凑上前,江平托着一方兽形铜砚放到案上,猛兽伏地,头生双角,瞪目张口,眼睛嵌绿松石,碧晶晶的。猛兽横剖为二,分为底和盖。
刘隆抓住盖上的铜环提起来,露出嵌在里面的陶砚,砚台上有个耳杯状的凹陷,做研墨之用。
“这是砚台,是陶做的。”江平解释完,又打开一个细长的木盒。木盒里盛着几个墨丸,和一个研子。
“圣上,知道怎么研墨吗?”江平问道。
这难不倒刘隆,他在母后处经常看到宫女研墨,用研子将墨丸研碎,然后倒入清水,再慢慢研。墨丸质地粗而松软,故而要用研子,现在墨条还没发明出来呢。
江平又给刘隆展示了几支毛笔,然后拿出一块三棱木和麻布。
嗯?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刘隆纳闷。
笔墨纸砚,笔墨砚都在,纸呢?刘隆不解地抬头问江平:“纸?”
江平闻言笑起来,将有刘隆小臂长的三棱木放到桌上,指着道:“纸张缣帛昂贵,如今宫中提倡节俭,圣上习字要写在觚(音姑)上,写完用幡一擦,继续写,等觚上墨迹漫漶,再用刀把上面一层削去。”
刘隆沉默了,皇帝家也没有余粮呀,他不由得怀念起小学门口两毛钱一本的小楷本来。
江平见刘隆不说话,以为他嫌弃,解释道:“孩童初习字都是用的觚,若用纸张,那要抛费多少。”
说完,江平又顿了顿,说道:“圣上要是想用纸写字,我悄悄找尚方令要一些。”
刘隆忙摇头道:“就用觚。去年,我与尚方令说了用竹子造纸,不知道如何了?”
“那我去催尚方令。”江平起身要去。
“不必。尚方令做事不必催,不能外行指导内行。”刘隆也自信蔡伦不会将他和母后吩咐的事情抛在脑后,现在还没有音信,恐怕是在试验阶段。
次日上午,邓弘和许慎这两位师傅来面见刘隆为他授课。刘隆见过邓弘一两面,有些印象,但是第一次见许慎。
许慎约莫五六十岁,紫铜肤色,头发花白,文质彬彬,是个儒雅醇厚的老者。
双方见过。邓弘位尊,许慎请邓弘先讲,但邓弘以学问浅薄坚决推辞,让许慎先讲。
为皇帝启蒙这泼天的富贵落到许慎头上,他没有欣喜若狂,反而诚惶诚恐,恐教导不好圣上,有负圣恩,令天下苍生失望。
接到诏令后,许慎凝思半天,心中大致有了教学规划,就去拜访邓弘。邓弘与许慎交谈时,发现许慎学识渊博,甚为拜服,引为好友。
许慎微微低头看向端坐的皇帝,只见刘隆一脸稚嫩,神色却十分郑重,丝毫不像同龄那样哭闹调皮。
他没有先讲孩童习字用的《仓颉篇》或《急就篇》,而是给皇帝讲起汉字六艺。许慎深入浅出,典故信手拈来,偶尔还夹杂几个有趣的小故事,引人入胜。
许慎没有做什么夸张的动作或表情,也没有时刻提醒皇帝要认真听讲,语气更是不疾不徐,但讲的内容却让刘隆流连忘返,意犹未尽,竟然觉得学习是一件轻松惬意的事情。
皇帝聪慧,但不论是邓绥,还是许慎邓弘都没有揠苗助长的意思。上午上半个时辰的课,就下学了。刘隆被陆离接到皇太后宫中,继续他的美好听政时光。
连续上了几日课,刘隆适应颇好,无论是邓弘还是许慎都讲得深入浅出,引人入胜。
只是一日,刘隆偶然发现邓弘的神色不对,私下里问江平。江平想了一下,猜测道:“许是因为车骑将军吃了败仗?”
“败仗?”刘隆惊讶。
第25章 生民煎熬
邓骘率领五营兵并诸郡国兵讨伐诸羌,因郡国兵后到,所以先留屯汉阳郡,等待郡国兵。
期间,邓骘军与钟羌数千人在冀县(汉阳郡治所)西发生战斗,汉军大败,兵士被杀者有千余人。①
消息传到朝廷,邓绥和邓氏一族自然格外担忧,不仅担忧军情,还担忧邓骘的安危。
出征前地方官上书说,诸羌内附既久血气已衰,而且无兵器铠甲,大汉军威煌煌,想必很快顺利平定,没想到一开始就吃了一场败仗。
刘隆听完江平的解释,沉思良久,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邓骘的失望,更有对将士阵亡的悲伤。这一千多人的背后就是一千多个家庭啊!
江平觑着刘隆的神色,下意识地闭上嘴巴,反倒是刘隆自己安慰似的说了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
毕竟谁也不像汉武帝那么幸运,能得到卫青和霍去病那样的大将,也不像唐太宗那样自己就是一员名将。
“胜败乃兵家常事。”刘隆又重复了一遍,心里想起东汉末年的那些人。
那么多将领、谋士与豪杰都没把天下统一,刘隆不切实际地想,还不如分几个到东汉。曹操要是来了,他一定会为曹操圆梦,封他为征西将军,讨伐诸羌。
只可惜,这只存在于刘隆的臆想中。东汉已建国八十年,老将早已逝去,现在得用的将领多是和帝时随窦宪北征北匈奴的那一批资历稍浅的人。
好在诸羌战场那边传来一个好消息,从西域归来的梁[率军在张掖大破诸羌万余人,羌人仅仅逃出去十之二三。
这个消息吹散了邓骘先期战败的阴霾,但朝堂之上又被灾民流民之事蒙上一层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