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遭受水灾的郡国颇多,百姓夏秋时还能挖野菜找野果吃,但到了春天山穷水尽,嗷嗷待哺,若朝廷再没有动作,只怕会饿死在家中。
正月间,朝廷下诏给受灾地区贫民粮食,怕一些灾区官员欺上瞒下,邓绥又派光禄大夫樊准抚慰冀州,光禄大夫吕仓抚慰兖州。
樊准是樊宏的族曾孙,樊宏是光武帝的舅舅。他出自外戚樊氏,少有贤名,曾经将数百万的家财推让给早逝兄长的儿子。
樊准得了诏令,一路向东北而
去,进了冀州边界。路上错过驿站,樊准一行在天黑前终于找到一个小村庄投宿。
冀州连年水旱,郡县残破,百姓凋敝。小村庄稀稀落落地分散着几户人家,天刚黑,但村庄却无一点灯火,泛着一股死寂和苍凉。
若非樊准看到门扉干净无尘,还以为这是一处无人的村庄呢。
侍从去叩门,明明听到里面发出动静,等半天却不见人来开门。侍从等得不耐烦,力气一大竟然把门推倒了。门倒在地方,碎成几片,发出咣当一声。
侍从转头看向樊准,一脸不知所措。樊准亲自上前,温声道:“有人在家吗?我们是过路的商旅,错过宿头,特来借住一宿,明日有房钱相送。”
屋内还是没人应声,正当樊准准备换一家时,里面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有粮食吗?”
天色已晚,外面刮着寒风,吹得人从脚心一路凉到头顶,瑟瑟发抖。
侍从忙道:“有,还请开门。”
半响,屋内开了门,借着星光,樊准看见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作揖道:“劳烦老翁,我等要借住一宿。”
老者见几人衣着光鲜,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强人,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扶着门框说道:“我家有三间房,东头那间停着我老妻,西头那间停着我儿子。你们人多,一间屋子住不下,得把我儿子挪到东头那间,我和孙子再去守着。”
停?
什么停?
停什么?
樊准等人蓦地反应过来,这老者的妻子和儿子都已去世,在屋内停灵,顿时不知要如何安慰老者。
老者搓搓手,拱肩缩背,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道:“贵人来了,小老儿想着要给贵人杀鸡煮饭,只是缸里无粮,这……”
老者期冀似的目光紧紧盯着为首的樊准,干巴巴地笑着。樊准从这笑容中看到了背后的悲酸。
“老翁与我说会儿话,我这儿有做饭的人。”樊准让两个侍从去做饭,自己和老者进了屋内,其他人则去收拾东西。
老者讨好道:“让小老儿的孙儿去帮贵人搭把手。”樊准点头,门后探出一个瘦弱的男孩,躲在老者的身后,好奇地盯着樊准。
樊准从袖中取出一个饼,递给小男孩说:“
慢点吃,别噎着。”老者千恩万谢,男孩掰了大半给老者,老者却说不饿,让小男孩赶紧去帮忙做饭。
小男孩跑出去后,老者问樊准:“贵人要去什么地方?”
樊准道:“奉主家命令去渤海郡做生意。老翁,你这家中怎么……遭受了这样的苦难?”
老者道:“家里没吃的,小儿去河里捞鱼淹死了,老妻也饿死了,儿媳卖身为奴换了两口粮食……”说着,老者突然停下来,泪水簌簌而下,哽咽难言。
樊准闻言潸然泪下,等老者平复下来问他:“村子里还有多少人?”
“没……没多少人,能走的都走的,就剩下的都是走不动的。”老者叹道。
去收拾房间的人,见老者儿子身上仅盖了一张草席,衣不蔽体,也没有棺木盛放。他们一路走来,见到各种惨状,这老者家中的惨景让他们心生恻然。
这时天气尚寒,尸体没有味道,侍从将之搬到他母亲身边。一人道:“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待明日咱们挖个坑,帮老翁把两人埋了,也算积个阴德。”其他人纷纷应了。
煮好饭,樊准一行与祖孙一起吃了,收拾完毕睡下。
天还未亮,樊准就被一阵尖锐的哭声惊醒,忙披衣出去,顺着声音来到老者妻儿停尸的屋里,只见小男孩推着老者大哭。
那老者一动不动,身体早已僵硬了。
天色大亮,樊准终于看清老者的全貌,面容凹陷,四肢如枯枝一般,肚子却高高耸着。
樊准心中酸涩,走上前对小男孩道:“节哀。不怕,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小男孩不懂节哀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唯一的亲人不在了,以后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继续大哭。
“让他们入土为安。”樊准让侍从拉开小男孩,命人取出三套衣服给这一家三口装裹。又派人寻了村里的其他人,找好墓地,把这三人埋葬。
入葬完毕,樊准弯下腰,对哭泣的小男孩说道:“你别哭,我带你去找你阿母。”
男孩顿时止住哭泣,抽抽噎噎问:“真的吗?”
“真的,我已经打听出买你娘的那家人,你跟我一块走,我带你去找你阿母。”樊准坚定地道。
樊准带上小男
孩继续往前走,让两个侍从分道去赎小男孩的阿母。
一路看来,民生凋敝,百姓煎熬。赈得了十天半月,却赈不了一季,而且赈济往往有名无实。
在一处传舍,樊准给朝廷上书,请求将冀州和兖州过活不了的穷人迁到荆州和扬州等物产丰饶的地方。
没有存粮,粟麦未种。如今朝廷西边开战,东州饿殍遍地,国库空虚,根本赈济不过来,只能让百姓迁移,另寻生路。树挪死,人挪活。
樊准将奏表命人送出,快马加鞭往治所赶,到地方后立刻开仓放粮,又劝富户捐粮捐钱,救济百姓。
朝廷接到樊准的奏章后,邓绥交付百官商议,国库空虚,大臣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依从樊准的意见,督令富户坚守故土,并为穷人提供供他们去荆扬二州的衣粮盘缠。
刘隆才刚开始识字,认不全樊准上的奏表。邓绥读给他听,听到樊准投宿的经历,刘隆喉咙干涩,眼睛发红,问道:“母后,国库可有粮?”
邓绥道:“国库中粮各有用处。樊准是能吏,他会把事情办好,隆儿不必忧心。”
看到刘隆这个样子,邓绥有些后悔将如此残酷的现实说给这么小的孩子。先帝连同诸子都体弱,刘隆只算身体好些,比那些将门子弟还差了一些。
邓绥摸摸刘隆的头,劝慰道:“隆儿有爱民之心,这就很好了。你现在年纪小,以学业为重,其他的事情有母后。”
刘隆听完,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两岁的孩子,此时恨不得一下子长大,想为这个国家百姓做些事情。
“母后,上林苑、广成苑和鸿池很大,能不能让百姓进去种田?”
皇家的生活现在过得精穷精穷的,刘隆想了一圈想不出还能减那些用度,于是盯上皇家游猎的上林苑和鸿池。
难为皇上这么小的年纪就提出这样的爱民之策,邓绥没有打击他的积极性,一口应下来,还完善了建议,赐予贫民种子农具,又叫郑众亲自去办这件事,务必办得漂漂亮亮。
刘隆松了一口气,国家蒙难,他能做一点是一点。
只是,有能力出力的人却袖手旁观,甚至趁火打劫,大发国难财。
他们就是东汉的豪族,连当年的光武帝都没有彻底搞定他们。刘隆不知道他将来能不能做到。
第26章 理冤狱
艳阳高照,天空湛蓝湛蓝的,天边飘着几朵扯絮似的白云,整个北宫被照得明晃晃的。
刘隆下了学,站在桃花台前看树底的杂花。桃花早已落尽,青叶之间掩映着青涩的小桃子。
树下生了一层密密的柔软的细草,细草里窜出几枝花穗,满满一穗米粒大小的小紫花。
江平见刘隆看了半响,也凑上前看,一堆绿草杂花,不如名贵的花儿草儿好看,况且这草是拿来衬桃花的,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看得入神。
刘隆直起身,道:“走吧。”江平紧紧跟在后面,江平之后又有一大群宫女寺人捧漆盒、执伞、拿鞭、提壶……
刘隆身后的架势,倒是像搬家一般,这还是精减过的。
他早早回了前殿,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后殿找母后。
邓绥这天在雒阳寺按察冤狱。刘隆不知道天大旱与冤狱有什么关系,反正母后连去好几天。
据说还真遇到了一桩糊涂案,现下已把雒阳令收监抵罪。
刘隆听见此事,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原委。雒阳令糊涂判案确实有罪,但能做到雒阳令又“糊涂”判案的人要么是豪族子弟,要么是豪族的门生,按“理”不会被判这么重。
母后心思缜密,洞悉人心,提犯人出来,一看神色就知道有冤屈。于是这雒阳令就做了天下大旱的替罪羊。正因为这人是非不分,冤屈无处诉说,才导致了天不降甘霖。
刘隆表示学到了,学到了。
观其日常言行,母后不信什么巫术诅咒神明,如今连日去理冤狱,仿佛真信冤狱理清,就能天降大雨缓解旱情。
说到旱情,唯物主义的刘隆就十分气愤,这贼老天是专门阻止他躺平的人。庄稼授粉它下雨,庄稼收割它还下,今年终于不下了,灌浆时又闹气脾气旱了一两月,粟麦瘦得和枯草一样。
贼老天,刘隆又暗暗骂了一句。
回到前殿,刘隆拿出作业温习,就听到尚方令蔡伦过来通禀。刘隆叫他进来,抬头看见蔡伦一脸笑意,背后还有个小黄门捧着匣子。
蔡伦拜见后,将匣子呈到刘隆身前,道:“去年承蒙主子提点,尚方局里实验了将将一年,才制出圣上说的好纸来。
”
盒子掀开,露出一刀雪白雪白的纸张,刘隆拿起一张,轻轻用力,只见纸张坚韧,抚摸上去十分轻软,然后看向蔡伦。
蔡伦笑道:“圣上,这纸张不仅好看,还能浸润保墨,不易腐烂虫蛀。”
刘隆闻言,叫蔡伦亲自写一个字给他看。蔡伦上前,写了一个“纸”字,字体舒朗匀称,乌黑秀逸,黑纸白字煞是好看。
“母后看过吗?”刘隆问。
“工匠制造出纸张,就快马加鞭送来,一送到奴婢就拿来给圣上过目。”蔡伦回道。
刘隆颔首:“等母后回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这纸叫什么名字?”
蔡伦道:“尚未有名字,等主子赐名。”
刘隆:“母后博古通今,尚方令找母后赐个好名字。朕听闻,去年上林苑的鹰犬都被斥卖赈灾去了?”
蔡伦听到这话心一个咯噔,现在朝廷上下都知道皇帝聪慧爱民,对他抱有极大的期待,这问鹰犬难道是……
想到这里,蔡伦忍不住偷瞄了江平一眼,若皇帝不学好,一定是这个奴才唆使的。
“是。”蔡伦内心翻腾,但面上如常道。
刘隆道:“尚方令监制的纸张之精美闻所未闻,母后一再提倡宫中不尚精巧之物,朕正进学,用不着这些,都送到母后那里。”
刘隆还未说完,蔡伦就明白他的意思,让皇太后给纸张取个高大上的好名字,然后卖给那些豪族,所得钱财用来赈灾。
蔡伦想明白后,立马笑道:“奴婢遵命。”
刘隆又问:“竹子能制纸,那稻草麦秸可能制纸?”
蔡伦道:“能,但制造出来的纸张质地粗陋,容易晕染,不如这竹子制造的纸张精美细腻。”
刘隆想了想,对蔡伦道:“若那稻草麦秸制造的纸张不涉及竹纸制造的机密,就散出去;若涉及了,迟一两年再散出去。竹简笨重,缣帛昂贵,纸张流传出去,更易百姓读书,这也是教化。”
蔡伦听到刘隆这样吩咐,忙道:“奴婢遵命。”
刘隆想了想,又道:“朕读书读到‘久旱必蝗’,这旱了一两个月,不管有没有,有备无患,尚方令看看手下有没有治蝗的能人。”
“朕与母
后都不信‘什么蝗神’‘蝗虫不可治’的歪理邪说,若是找不到就罢,找到了就推荐给母后。”刘隆又补充道。
蔡伦看着皇帝熟悉地指挥他做事,心生欣慰,仿佛在他身上看到先帝的影子,忍不住眼睛一酸。
蔡伦严格算起来不是先帝的人,他先跟着窦太后混,听命逼死了宋贵人姐妹,手上沾血,和清河王结了死仇,这样的举动也是给窦太后交了投名状。
宋贵人是清河王的母亲,先帝又与清河王手足情深,即便是蔡伦投了先帝,也不免战战兢兢,生怕先帝过河拆桥,舍了他为清河王出气。
蔡伦没想到先帝不但仿佛忘了他逼杀宋贵人一事,反而对他委以重任,官至尚方令。
先帝天资聪颖,四五岁就知隐忍,十四岁能诛灭窦氏,乾纲独断,现在看来皇帝与先帝相比也不遑多让。
刘隆让蔡伦回去,自己做功课,他现在筋骨柔弱,两位师傅没留什么大字,只让他看上几页书,又让江平在他耳边读上一篇《左传》。
刘隆吃罢午饭去睡了,醒来屋里一片昏暗,头也懵懵的。江平扶他起来,笑问:“圣上,你这是怎么了?”
刘隆甩甩头,看了眼昏黄的窗外,风呼呼地刮着,问道:“我睡了多久?”
江平道:“不足半个时辰。”
“不足半个时辰?”刘隆惊呼一声,赶忙跑到门外,抬头一看,只见北宫上方积着一层乌压压的黑云,风越来越大,吹得草木簌簌作响。
“要下雨了!”刘隆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是,天要下雨了。”江平在一旁也笑道。
刘隆笑起来,又问:“母后回来了吗?”
江平摇头道:“陛下还没有回来。”
刘隆道:“你打发人问一声大长秋,母后可有带雨具?若没有,请大长秋尽快送去。”
江平应了一声,想要吩咐小寺人,想了想还是自己去为好,就叫王娥看顾好圣上。
以大长秋惯常处事的风格,想必在天气有变时就送雨具过去,不过这是皇帝的孝心,跑去吩咐一趟,何乐不为。
江平去找大长秋郑众,屋里太暗,王娥放下手里的活计点上灯。
没过多久,外面就霹雳吧啦地
下起大雨,屋檐下水流如注,院内很快积了一层水。
风雨如晦,下了一两个时辰,雨才停下来,乌云散去,云层裂开,露出里面璀璨绚美的夕阳。
黄灿灿的阳光从云层的漩涡中直剌剌地射下来,灰白色的云层染成绚丽的色彩,被雨水清洗后的北宫多了几抹秀丽和华美。
雨晴了,邓绥从雒阳寺回来了,脸上过着和煦的笑容。刘隆见到母后,跑上前行礼道:“儿见过母后。”
邓绥笑着拉起他的手进了宫殿,问他学习上的事情。刘隆绷着脸一一说了,自古以来上学的小孩都逃不过家长回去问长问短。
邓绥听他说到《左传》,问他:“听懂了吗?”
刘隆道:“有些懂,有些不懂,不懂的江平与我粗粗讲了,师傅说先熟悉,等学完了字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