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秋练闻言想了下,道:“好。”
“你现在就去。”挚谷兰催促她道,叫人把包袱重新放回去,推着她往回走。马秋练哭笑不得,马伦在一旁窃笑。
马秋练在外公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坐车去了皇宫。
来了后,曹丰生悄悄拉住她说:“我知道你家和袁家是姻亲,你可别往霉头上撞。”
这事弄得圣上和陛下都很生气,再小心不能为过。马秋练感谢地朝曹丰生点点头,然后下意识地轻手轻脚进入殿内,对皇太后行了一礼,坐下开始处理奏表。
这几日,马秋练见了众多大臣在为张俊和袁盱求情,一人说是张俊年少有才干,另一人说袁盱年少无知,这两人都是有才华之人,请陛下允许他们将功折罪。
邓绥皆不应。
又过了几日,最终调查结果出来了,马秋练之前所言皆属实。处置结果也出来了,张俊、袁盱斩,张俊的文吏流放日南。
另外,郎官朱济、丁升因品行不端逐出郎署,郎官陈重、雷义罚俸一年,司空袁敞坐罪免职,尚书令与郎署长官罚俸降职。
这件事牵扯之大,几乎无人得利。
司空袁敞接到诏令后,他以为能凭借他与父亲的脸面让陛下网开一面,没想到却是秉公处理,又惊又怕又伤心,当夜就病倒了。
第64章
张俊双手抱膝坐在牢房里,眼睛里是掩不住的恐惧和悲伤。狱吏已经告知他处理的结果,明日他就要被斩首了。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的牢房门前。“二郎。”悲伤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张俊顺势抬头,只见昏惨惨的牢门前站着一位熟悉的身影。
“兄长!”
张俊认出人来,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与兄长张龛隔着牢门执手嚎啕痛哭,张龛也哭起来。他带来的食盒掉下,与石砌的地板相撞发生“哐当”一声。
“二郎你怎么这样胆大包天啊……”张龛哭完,恨道:“你怎么能将尚书台的事情说与外人?是不是袁盱逼你?”
张俊满脸泣泪,摇头道:“不是,我与袁兄相交莫逆,是我行事不谨,遭此祸患。”
听着“相交莫逆”四个字,张龛大怒,指着张俊的鼻子骂道:“你可知道那些为袁家求情的人怎么说的?他们都将责任推到你身上,说袁盱不知道你说的是台阁里的事情?”
张龛说完,又无力地垂下手臂,道:“二郎你糊涂呀,糊涂呀!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闻言,张俊泣不成声。
张龛将食盒扶正,从里面取出洒了汤汁的饭菜,隔着栅栏递给张俊,道:“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张俊拿起碗用筷子扒饭,嘴巴里塞得都是,然后却吞咽不下一粒米,泪水簌簌地往下流,张龛也跟着哭。
张俊艰难地把饭菜咽下去,向张龛道歉道:“兄长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这么严重,以前……以前……”
尚书台虽然严命不让把朝中事务传出去,但仍有尚书郎悄悄摸摸地传些信息出去,大家都没事,怎么到他就有事了呢?
张龛看见张俊事到如今仍然不思悔改,恨道:“你脑子被驴踢了,那是尚书台!”
全国最机密的地方,泄密本就是违法,不过是一些人做得严密没传出什么,传出来就是死。
张龛恨其不争气,良久,无力道:“袁盱被改判流放了。”
张俊顿时睁大眼睛,内心猛地一痛,不可置信:“流放……”
张龛点点头,恨恨地用拳头锤了一下栅栏,道:“你就是被袁盱连累的!你就是活
该!活该呀你!活该!”
“我早和你说过,不要和京师的世家子交往过密。你偏不信,说什么袁盱才高于世,对你折节下交。”
“你对他是友情,但他对你呢?他父亲是司空,他找你问尚书台的事情,你就说出去了?你脖子上的东西是摆设吗?”
张俊表情怔愣,良久才道:“流放,他为什么会改判流放,流放……哈哈哈……”
张龛看着魔怔的弟弟,心中难受至极,嘴上冷冷说:“袁司空自杀了。”
张俊重复道:“自杀?为什么自杀?”
张龛素来比弟弟张俊缜密,他将这件事情放在心里琢磨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看出些门道了。
张俊若是和别人交通尚书台的事情或许还能保住一命,但是他却和袁家司空之子交通,那就是必死无疑。
袁敞在朝中有名望,又是世家名门出身,他父亲袁安又曾任三公。这样的人,皇太后会放心用吗?
不会的,朝中这些年有名望无故被免的大臣还少吗?连顾命大臣张禹都逃不过免职,更何况是其他人?
张龛回过神来,从怀里掏出笔墨,催促张俊说:“袁公死了,这件事就了结了,你快写一封悔过的书信,我呈给皇太后,说不定能保你一命。”
张俊呆愣,不知道为什么袁公死了,他就有活路了。
“快些,要诚心悔过。”张龛喝他。
张俊深吸一口气,人莫不畏死求生,在可能保命的激励后,他提笔写下悔恨至极祈求皇太后原谅的书信。
书信写成后,张龛揣在怀中,眼睛通红,对张俊说:“我不知道能不能行,但是二郎你不要放弃希望。你自视过高错信他人的毛病,以后千万要改了吧。”
张俊重重地点头,隔着栏杆,期盼的眼神盯着张龛说:“兄长,你上这封信会不会被……”
张龛说:“没事,再坏的情况就是现在这样。我没事,先走了,你千万要保重。”
张俊说:“兄长,我有现在的结果是我罪有应得,兄长你要保重啊。”
张龛点头,转身往外走,频频回头,直到转角看不见张俊。他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干眼泪,直面外面炽热的阳光。
兄弟皆为尚书郎
,以前是何等的荣耀,现在就是何等的狼狈。
张龛伸手摸了摸书信所在的位置,然后骑马就往皇宫赶去。
张龛进了尚书台,同僚们看到他均是一静,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头忙活手头的工作,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
他弟弟行事不密,身为中朝臣子,却结交外朝,弄得尚书台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连尚书令都贬为尚书仆射了。
张俊的人生到头了,张龛的仕途也几乎到头了。
张龛找到尚书仆射请求他将书信转交给皇太后,尚书仆射现在哪还敢接?前尚书令坚定地推脱了。
张龛又去找宫中的中常侍,想要出钱买通他。
中常侍见状脸色发白,连忙摆手推辞:“尚书郎,你可别害我。你弟弟的文吏刚因为收受贿赂被流放,现在我哪还敢收你的钱帛?”
张龛找了一圈,绝望地发现无人愿意帮忙,求助无门悲恸惶恐之下,他抱着书信大哭。
众人于心不忍,不知是谁往他桌上扔了一本尚书台的工作条例。张龛拿到后,泪眼模糊,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尚书郎有上书弹劾的权利。
于是,他就将弟弟的书信伪成弹劾的奏表,和其他奏表一起送到崇德殿。尚书台的众人皆假装没有看到。
然而,皇太后日理万机,这些奏表先经过女史的手,再到皇太后的手中。若女史将奏表驳回去或者延迟几个时辰……那弟弟就只能走上黄泉路了。
张龛没有其他的办法,他和女史不熟,而且这些女史出生世家大族,不是他能说动的。
他只有焦急地等待,祈祷女史心善放过这封奏表,祈祷皇太后看在弟弟诚心悔过的份上放他一马,什么刑罚他都认了。
第二日这封悔过书才到樊坏氖稚希她看到时犹豫半响,不知道该将这份奏表放到那一摞中。
按理说,这封奏表与朝政无关,应放到请安上贡等无关紧要的一摞中,待皇太后处理完他事再看。
只是……
樊豢戳艘谎鄞巴猓已经日上中天。一直受朝野关注的张俊案中的主谋张俊则要在午时问斩。
樊坏氖衷诓抖,她一方面为张俊此人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又被皇太后之前的雷霆手段吓到。她也怕自己
被牵连,失去圣心。
虽然她只是小小的女史,权力只有参谋朝政而已,但是权力不管大小都会让人上瘾的。
樊簧岵坏谜庋的权力,但这是一条人命啊。她心中正做着艰难地抉择,是将这份悔过书现在呈给皇太后,还是假装没看见按照正常的流程处置。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樊坏淖腊干希投下一个不规则的光斑。光斑微微跳动,但此时在樊豢蠢此就像是一把斧刃。
樊恢道当这个光斑缓缓移到她身上时,那张俊就命丧九泉了。
她的手在颤抖,头微微低着,心脏砰砰作响。
现在呈还是不呈?这是一个艰难的决策。
光斑在慢慢地移动,樊坏氖中亩汲龊沽恕M蝗唬她一咬牙起身走到皇太后的身前,将这份悔过书递交。
樊恢站坎辉溉谜飧鋈艘蛩而丧命。给他一个机会又何妨?他的生死在皇太后一念中。
邓绥见状,以为军情或灾情急文,急忙拿过来观看,阅后发现是张俊的悔过书,眉头紧皱,半响不发一言。
尚书台的人都是她精挑细选,尚书郎们要么与邓氏有渊源,要么出身寒族。
张俊与袁盱交通这件事在邓绥看来就是对她的背叛。她初知此事大怒,除了对袁司空的忌惮,还有对张俊的失望和愤怒。
然而,袁敞已经去世,再加上时间一长,邓绥心中的怒火渐渐消下去了。
“罢了,这张俊是什么时候处斩?”邓绥问道。
袁敞以死证明清白,张俊此时变得可有可无,不如饶他一命。
“今日午时处斩。”樊患蚵远快速地回道。
“念在他诚心悔过,派一位中常侍飞驰告知延尉,将张俊的斩刑改为流放苍梧。”邓绥说完,就低下头继续处理奏表。
樊涣烀,然后回到位上,飞速拟了一封赦免的诏书,快步找到中常侍,将奏表递给他,语气急促叮嘱道:“皇太后施恩,中贵人切莫让天恩空施。”
中常侍接过诏书看一眼,心中估摸时间,笑道:“樊女史,请放心。”
樊灰恢笨醋胖谐J痰谋尘爸钡剿消失不见,才回到殿内。她担忧不已,中贵人能赶得上吗?
天空中
的太阳刺得人眼睛睁不开,空气中已弥漫着初夏的燥热。
张俊只觉得昏惨惨末路将近,他如兄长说的一样没有放弃,但是当天没有等到回复,晚上没有等到回复。
今日上午,他被延尉从牢里赶出奔赴刑场。
人莫不贪生怕死,张俊看见一脸凶煞的刽子手,再看到那沾满血锈的大刀,浑身发软,几乎要跌倒。
他被人架着跪在刑台上,突然听到一阵嚎哭声。那是他的兄长,自幼相依为命的兄长。
张俊突然笑了,悲伤地笑了。这世间他若死了,恐怕也唯有他同产兄长为他悲伤难过。
张龛踉跄着扑向张俊,却被兵士拽起拉到一边。他爬起又扑向弟弟,兵士又将他拽拖到外面。如是再三,众人莫不悲伤。
延尉看了也于心不忍,命兵士站在一边,让两兄弟道别。张龛连滚带爬地来到张俊的身边,兄弟二人抱头痛哭。
张龛伸手将张俊杂乱的头发拨开露出脏污的脸,忍泪用帕子为他擦脸,道:“是兄长无能,救不了你,我负了阿母所托,没有将你护好。”
张俊此时反而清醒过来,苦笑道:“弟弟犯错连累了兄长,是我对不起你。”
张龛闻言泣不成声,取出袖中的革囊,喂到张俊的嘴边:“二郎,喝几口酒就什么也不怕了。”
张俊的眼泪簌簌流下来,就着张龛手里的革囊喝起来,酒味辛辣,冲得人眼泪直流。
“大兄对不起,我负了圣恩,又辜负你的期待,待来世咱们就不做兄弟了,免得我再拖累你。”
张龛将张俊耳畔的乱发别到他耳后,道:“说什么胡话,来世大兄一定好好教导你,咱们还做兄弟。”
“把他们拉开,时间快到了。”延尉看了眼日头,眯着眼睛道。
兵士听了,上前将张龛架起往外边拖,张俊看着兄长又哭又笑。
一件看来不起眼的事情却将他送入末路,张俊心中的悔恨早已将他淹没。
张龛瘫坐在地,捶地大哭,浑身充满了无力和悲伤。
“刀下留人!”张龛觉得脑子混混沌沌地,竟然出现了幻觉。
“皇太后有诏,改张俊斩刑为流放。”中常侍说着勒紧马,然后一跃而下,看了眼依
然健在的张俊,心中道,自己说不会晚就不会晚嘛。
中常侍大步走到延尉身前,宣读皇太后的诏令。延尉恭敬地接过来,道:“下臣谨遵皇太后命令。中贵人,你一路飞驰而来,想必是累了,请上座歇歇。”
瞧瞧这延尉说的什么鬼话,谁没事愿意看杀人?中常侍拒绝了延尉的提议,看了一眼张俊,嗤笑一声,然后骑马离开。
若非皇太后心善,这摆不正自己位置的人早就成为刀下亡魂了。论识时务,还是他们这些宦者最厉害。
张俊茫然地站起来,眼前的一切如梦如幻,只觉得不真实。
他认为他现在是死后出窍的神魂,飘飘然不知道要往何方。
满身血气的兵士拦住恍如梦游的张俊。改判又不是无罪释放,这人要去哪里?
张龛回过神,跑过来抱住弟弟,激动道:“二郎你的命保住了,你的命保住了……”
“我的命保住了?我这没死……没死……哈哈……没死……”张俊喃喃道。
张龛神色一变,知道弟弟这是迷了心,连忙将革囊中剩余的酒灌入他的嘴里。
张俊呛了一口,彻底回神,喜极而泣抱住张龛大哭。
“兄长,我以后都改了!都改了!”
张龛激动地拍着弟弟的后背,道:“嗯嗯,别怕,我一直会陪着你。”
看不成杀人,围观的众人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津津乐道。无论是兄弟情深,还是中贵人刀下留人,都十分引人入胜感人心弦。
百姓们心满意足地散去,一边走一边和身边的人讨论。别人的悲欢离开,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张俊重新被押回牢中,劫后余生的他从狱吏那里要了纸和笔,写了一封感人至深的感谢信,托兄长转给皇太后。
张俊被改判流放苍梧,后日就要启程。岭南是蛮荒烟瘴之地,在往常或许被张俊认为是死路,但在刑场走一遭后,他心境大变,竟然觉得苍梧郡也极好。
过了两日,张俊在牢中翘首期盼,仍然看不见兄长,抿着嘴跟随押送的士兵往外走。
一步一回头,然而依然不见兄长来相送。
张俊心中说不出的失落,或许兄长正在尚书台努力
工作弥补自己闯下来的滔天大祸呢。
突然,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张俊猛地回头,只见他兄长赶着一辆驴车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