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0是A市最有名的夜间娱乐集散中心,一条街装下了各种酒吧、迪厅、地下live什么的,偶尔脱离低级趣味、办办画展。殷莘中考后要参加锦标赛,下个月开始封闭训练,省体育馆的宿舍就在370附近。
“他早就换目标了,何必呢?”
“盯了这么久说丢就丢?张周,你乐意倒赔医药费啊?”
瘦猴吐了个烟圈:“挺好的,那地方离她家很远,我打听了下,进出都比较宽松。”
“我就说嘛……货是齐的,什么时候下手?”
“看仇哥怎么说。”
银霁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她漏掉的关键信息。
***
殷莘搬进宿舍前一天,恰好是个周末,银霁买票看了一场先锋艺术展,云里雾里地走出来。白天的370还不像夜晚那样张牙舞爪,甚至有个小清新风格的店铺开门做陶艺,刚好银霁最近想养多肉,买下了一个画风很山寨的舒克小花盆,放进书包里。
下午四点,仇哥领着几个面生的男女到了地方,闲聊一阵,一起消失在巷子深处的一家桌球吧。树墩子和瘦猴张周去哪了?
银霁在距离桌球吧最近的奶茶店点了一份冰淇淋,坐在窗边,盯着那个黑洞洞的入口。甜品类不愧是370的次要产业,冰淇淋难吃得要命。
半小时过去了,再没人走进那家桌球吧。生意这么差?难道是VIP制的?
银霁想走过去一探究竟,奈何冰淇淋还剩一大半,制作它的人是一位菠萝头壮汉,此刻正盯着店里唯一的客人,眼里饱含期待,腰里别着一串大锁链子,许是装饰用,然而在《水浒传》里,吴用就是拿这东西劝架的,交战双方都有刀。
门铃“叮当”一响,菠萝头的注意力有所转移。一个男的,确切来讲,一个元皓ㄗ吡私来,没背书包,但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学生,和那天在广场上看到的完全两码事。
到底吃的什么饲料?许久不见,他又长高了。只是……打篮球难道不是让人结实吗,他怎么瘦成这样了?再瘦一分,就彻底掉出了银霁的审美区间,童年滤镜岌岌可危矣。
毕竟店里只有银霁一个客人,他寻求参考的范围有限:“这个好吃吗?”
“不吃后悔。”
元皓ǖ懔朔菀荒R谎的冰淇淋,刚舔掉勺子边边上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终于从菠萝头的注目礼中解放出来,银霁起身就走。刚走到桌球吧门口,背后就传来元皓ǖ纳音:“姐姐,我打听一下,你今天下午有没有看到一个这样那样(描述仇哥长相)的人?”
听起来,陶艺店店主被这声“姐姐”叫得浑身舒坦,嘴上还在嗔怪:“你问我我就说呀,那我多不值钱?”
“别这样嘛,请你吃冰淇淋!”
难吃的冰淇淋(去掉勺子)转移到了店主手上。
“你说的是那家桌球吧的老板吧,这不刚到自己店里去,我想想……差不多半小时以前?你一个小孩,找他有什么事?”
“其实……我被他戴了绿帽子。”
“什么?!”
什么?!
“所以我想知道,这几天你有没有看到他带女孩过来?差不多我这个年纪的。”
银霁也需要这个情报,默默走到他们跟前。店主仔细回忆着:“女孩倒是天天带,但是像他们这样的,打扮起来就看不出年龄,你懂吧?”
“好,谢谢啦。”
冰淇淋快化了,作为答谢(或者为了表示愧疚),元皓买了个山寨贝塔小花盆。
银霁还是想亲眼去看看。桌球吧前厅有个长相比较凶恶的人,他斜靠在沙发上玩手机,手机在充电。新闻里提到的意外怎么从来不发生在这种人身上?
二楼才是正式的活动场所,看起来,这里确实有一点准入门槛。银霁不想跟这个人打照面,问元皓ǎ骸罢饫镉泻竺怕穑俊
后门一般都没监控。两人绕了一圈,还真的找到了后门,从钢架楼梯上去,门虚掩着。真是顾头不顾腚,符合他们的作风。
刚想打开那扇门,银霁的书包带子被人抓住了,力道不小,完全限制住了她的行动。
“你是来干嘛的?”
“你又是来干嘛的?”
“我想知道我是怎么被绿的啊。”
“那我也想知道你是怎么被绿的。”
元皓ù蛲氛螅两个人摸了进去。不对,只有银霁一个人是摸进去的,走到吧台前,元皓ㄈ惹榈馗酒保打招呼。
酒保也很热情:“哟,今天也来玩呀~怎么就你一个人?等人拼桌还是?”
银霁相当于0个人。她环顾四周,没看到仇哥他们的人影。
“老板在楼上休息呢,他们带了个……”酒保这才发现杵在一旁的女孩,猛地止住话头,“需要一点时间,你等等。”
搞了半天,仇哥他也认识。那为什么要从后门进来啊?
元皓瞄了银霁一眼:“我去包间等他们。帮我拿副扑克牌。”
两个人可以用扑克牌玩什么呢?
21点。
元皓ū簧绷烁銎甲不留,崩溃了:“你出老千?!”
“新手保护期而已。”银霁活动活动手指,她还是第一次玩实体的。
把五十块钱钞票揣进荷包里,她往沙发上一靠,什么东西硌到了背。
从罩布后面摸出来一看,是沙丁胺醇气雾剂,上面写了,用于短效缓解支气管哮喘,继续往里摸,还不止这一瓶。
看到这些药之后,银霁开始在包间里翻箱倒柜。垃圾桶里有这款气雾剂的空瓶子,她捡出来摆在桌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找到。
不对呀,理论上这里的抽屉夹层、柜子暗格之类的地方,应该藏着那种一小包一小包的白色粉末,或者一瓶一瓶的小药丸……至少来个针筒吧,针筒也行。
“你在找什么?”元皓ǜ半个主人似的,一手插在裤兜里问她。
他背后是包间的卫生间,银霁想起什么,进去掀开马桶水箱查看,空空如也;最后,她爬到马桶盖子上,在天花板上细细摸索了一阵。一无所获。
“……你要是肚子饿了,我去吧台拿点果冻来吃?”
她又不是在厕所里找食物!所以元皓òぢ盍耍骸澳惆壮章穑俊
吸多了脑子会坏掉。银霁合理怀疑,他瘦成纸片是不是也和这个有关。
第13章 碎得更彻底了
――如果真是这样,有些人就该下地狱。
在那之前,必须先送几个人下监狱,可惜银霁暂时找不到证据。
门外有动静传进来,是吆五喝六声,是夹道欢迎声,从中可以辨认出瘦猴的破锣嗓子。趁元皓ㄗ身开门,银霁把所有没开封的气雾剂藏进书包里,又把垃圾桶里捡来的空瓶子塞进沙发罩布后面。
等她把茶几上的扑克牌都收好了,张周一行都没有要进包间的意思。所以,她有充分的时间把元皓拉进卫生间,并把门锁上。
元皓还在求知若渴:“你到底在干嘛?”
银霁还在借力打力:“你在干嘛我就在干嘛。”
卫生间本就不大,加上银霁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书包,两个人钻进来更显逼仄。从他身上,银霁被迫闻到了一种类似于新开封的数码产品的气味……那层蜡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因为这样的进展,她产生了进一步交谈的想法:“他们强迫你了?”
“强迫我什么?”
“吸毒啊。”
元皓ǖ刮一口冷气,也是没想到面前的少女如此直言不讳。
“我会沾那玩意?”
哇,这么凶。
“这里老板是你什么人?”
“前男友。”
满嘴跑火车是这个人的保护色吗?
“好吧,其实是我爸堂系一表叔。”
原来是元勋的人脉啊。“那到底是堂还是表?……算了不重要,总之你先做好大义灭亲的准备。”
――除非他对亲戚扣来的绿帽接受度良好。
“啊,所以你刚才是在到处找毒品?他们怎么会把东西藏在这么显眼的地方?白痴吗?”
从耳熟的用词上,很难听不出报复的意思。怎么,藏毒品的正确操作他也很了解吗?
“是的,他们不会,他们很警惕,所以一会有人进来了你也别出去。”
其实出去了也没什么影响,只是卫生间的门上有个小窗,从那里可以窥见外面的一切,银霁不想看到元皓ê湍侨夯斓俺菩值赖艿难子。
“这么说,他们涉毒是真的咯?你是怎么知道的?”
装什么呢。银霁怒视着他,开始考虑情急之下自己有没有撂倒一个高个纸片男的能力。
元皓ǚ路鹜耆没察觉到迫近的危机,关注点持续跑偏:“咦?你头顶只到我胸口,厉害了。”
比起毒品,他似乎更熟悉这些把场面搞活络的话术。
但银霁不吃这套。沉默中,包间门“咔哒”一响,她被按着肩膀蹲下身。
动作太快,元皓ǖ牧鹾2畹愦两她眼睛里。银霁揉着眼睛,有一张干净的纸巾塞到她手上。
附中的校服是有领带的。看来他很喜欢这条领带,不然也不会休息日都系着了;可是深蓝色领带不够“大人”,系法也很日系,一整条细细长长的,乖巧地趴在银霁的膝盖上。
衬衫是另外买的,材质比他们校服好得多。或许这个打扮很适合打桌球吧,裤子也是配套的、合情合理的,俯身打球时,怎么都会勒出个翘屁来――也对哦,他连参加篮球联赛都要精心搭配球衣,预选赛穿黄决赛穿紫,以像素风格绣着他名字的头带仅在关键赛场上出现,银霁看过殷莘拍的照片,不禁感叹,怪不得人家是男明星,而她丢进人群里就找不着了。
听外面的响动,来者不多。应该说,来者只有一个人,否则,为什么只有沙发陷下去的声音,没有交谈声?
令人不快的是,银霁现在想打嗝。
她一时失去分辨事物轻重缓急的能力,擦着那团毛茸茸的刘海,冒险站起身,踮脚看向窗外。
不看还好,一看就把嗝吓回去了。
难道她天生自带这方面的天赋?随手设了一个简易陷阱,土还没踩实呐,理想中的猎物自个儿掉了进来,把一场恶作剧升格成了需要警方展开调查的事件。
更巧的是,在她提供观测视角的时候,张周刚好拿着针管往胳膊里戳,薛定谔的猫都没这么听话。哮喘不能这么治吧?姑且拍下来再说。
元皓ㄒ舱酒鹄矗挨着银霁的脑袋望向窗外,看到那一幕,小声“哇”了句,语气难辨喜恶。如果他有个脾气不好的妈在现场,早就被揪着耳朵骂一万遍了。
证据算是拍到了,银霁收好手机,门外,第二个人走进了包间。
不是树墩子也不是仇哥,而是一个理着寸头的高个子。他走近沙发,踹了张周一脚:“你怎么不上去玩?”
“我这身体,能玩这么大的?”
寸头指着针筒:“更大的你都玩了呢。”
银霁有些后悔,早知道一开始按录像键了。
那人走了,原来后脑勺还剃出了几个字母的形状。张周还在沙发上躺尸,过了不久,他像所有瘾君子一样,轻微地、有频次地抽搐了起来,许是神经麻痹了太久,毒品带来的快感并没有第一时间反馈给肌肉。如果这一切发生在殷莘或元皓ㄉ砩希银霁该怎么办呢?
指甲陷进了肉里。整个包间一片寂静,只剩张周令人反感的呓语声。
看来他还要享受一阵余味,初中生们暂时无法从卫生间脱身,如果张周一直不走,等楼上的人清空了精囊、聚集到这个包间里,他们两个就没法离开了吧?难道要元皓ǔ鋈ソ簧嬉环?她决不允许。银霁的双手死死握着门把,像是在守护某个阵地。
老天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声,下一秒,张周的抽搐变得剧烈,连带着呼吸声也变得急促。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吸气,不一会,进的气就追不上出的气了。
他用尽所有力气把手伸进沙发罩布后,来回摸索。银霁猜测,他把药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一方面是出于不安全感,另一方面是不想在兄弟面前强调自己哮喘病人的身份。
银霁也在大口呼吸,她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卫生间的空气再冰冷,呼吸声也很平稳、很活跃。
好不容易,张周摸出了那个空瓶子,摇晃一下,暗骂了一句什么,手部脱力。瓶子掉在地上,发出空荡荡的回声。
他用仅剩的气息骂了个脏字,继续往罩布深处探索,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裹进去。
沙发吱呀作响,先是吵得可怕,而后逐渐趋于平息。银霁联想到绞刑:行刑官一声令下,犯人脚下的小门豁然打开,使得他整个人直直掉进那黑洞里,围观者只能看到露在外头的绳子猛烈抽动,不一会,绳子的振幅A无限接近于0,即便看不到尸体,大家也能明白:啊,徒劳地挣扎了一番后,他死了。
真是死亡过程最完美的具象化,非常生动,又没有面对面的狰狞。比起观刑人视觉上的愉悦,听觉上的响动还是差点意思,不过,张周的生命就装在书包里,灼烧着银霁的背,这就足够让她兴奋得浑身发抖了。
银霁死死盯着这个百年难遇的场景。一条贱命的末路就该是这样,重要的东西不带在身边,非把地方腾给毒品,那么生命腾地方给死亡,怎么就不合理了?她希望这个过程快一点,但又舍不得这种不普通、不日常、震撼到灵魂的审美体验。霎时间,天和地从四面八方压向这个小小的观测窗,坍塌的洞穴中只剩死亡、正在死亡的人、旁观了死亡全过程的她。
――直到耳畔传来削去了高频和低频的女声:“您好,120为您服务!”
银霁回头。一支新开封的手机开了免提,手机主人的目光在七星瓢虫书包上停留片刻,划到她脸上。
第14章 ,“磅!”的一声。
母亲去世了。在我这里,她还活着。
从小,我不屑当一个普通人,毕竟,在母亲的鼓励下,我爬上了东活动场最危险的滑梯,干了坏事也会被她包庇。说起来,“敢敢”这个小名,她走了之后,再也没人叫过。
全家人都不支持楼冠京女士的援非工作,除了我。葬礼刚办完不久,我爸就再婚了,阿姨是体制内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员。很快,妹妹出生了,妹妹很可爱,但并不比我聪明多少。
直到今天,爸还在用“勋冠饼屋”这个直白的店名博同情,商人重利轻别离,靠贩卖爱妻人设赚钱,十年后,我也会变成这样的大人吗?我不会。从幼儿园开始,我就学会了挑选适合自己的圈子,早早看透银霁同学本质上是个坏种,只是当时我还小,误把这种特质当作聪明,还跟她求婚了。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我骨子里更愿意跟她这样的人来往,因为身边的普通人全都很无聊,不能给我灰暗的生活带来一点乐趣。可惜十多年过去,银霁也被培养成了普通人,而我呢,跟着爸在Z市和A市两头奔走,交了足量的新朋友,就把她从人生里剔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