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前面几回喂药的经验,薛灵栀这次熟练得多,将枕头垫在他身下,使其处于半躺的状态。她舀了一汤匙水,就往这人嘴边送。
还没喂到口中,手腕猛地被人攥住。
一汤匙水尽数洒在竹床上。
“你是谁?!”原本昏迷的人骤然睁开了眼睛。
第4章 假扮
手腕蓦的被人扼住,薛灵栀猝不及防,惊呼出声:“娘诶,你吓死我了。”
这一声熟悉的“娘诶”成功勾起了赵晏脑海深处一些模糊的记忆。他眼眸微眯,不动声色打量面前的少女。
这姑娘年岁不大,荆钗布裙。除了容貌出挑,和寻常乡下少女并无太大差别。
而他现下所处的环境格外简陋。昏黄的光线,老旧的竹床、斑驳掉色的桌子,不远处的墙上还靠着铁锹、锄头之类的农具。铁锹上隐隐有干涸陈土的痕迹。
应该是一户普通的农家,但不可掉以轻心。
赵晏缓缓松开少女的手腕,心中的警惕并未减轻多少:“是你救了我?”
声音还带着高烧后的嘶哑,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防备。
“是啊。”薛灵栀放下左手的茶碗,揉了揉右腕,有意邀功,“是我把你从河边背回来的,也是我帮你请的大夫。”
停顿一下,她又偏了偏头,脆声问:“你现在醒了,是不是没什么大碍了?”
赵晏没有回答,低头看向身上。
各处伤口已被包扎好,原本的衣衫也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青色布衫。随身佩戴的玉佩端端正正放在他身侧,在昏暗的房间里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只是他方才猛然起身,动作太急,牵动胸腹间的伤处,似乎有鲜血渗出了一些。
“昨天突然下大雨,你又昏迷不醒,我看你伤得厉害,就先把你背到我家里了。”薛灵栀心里痒痒的,那个想法在心头一蹦一蹦。她声音不自觉放软,亲切极了,“你是哪里人呀?怎么受伤的?”
少女语声清脆,态度亲和,问题一个接一个。
赵晏并不想与这陌生少女交谈太多,只简单说道:“我从河东来,遭遇山匪,失足坠河。多谢姑娘搭救,以后必当重谢。请教姑娘,这是什么地方?”
“永宁县南河镇花溪村。”
“永宁县……”赵晏微一沉吟,相比京城,他现在离东都更近一些。
东都是龙兴之地,父皇一直有意将京城迁回东都,数月前命他带人前往东都实地勘察。却不料他在返回途中遭遇埋伏,身边跟随的禁卫军竟也临时倒戈,欲置他于死地。他受到暗算,险些殒命,还是在心腹的掩护下,才从水路逃生。
禁卫军领皇家俸禄,向来是天家亲信,怎么会集体叛变呢?
难道……
一个念头倏地涌入脑海,瞬息之后,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薛灵栀并不知道这位年轻公子的复杂心思,她还在琢磨自己的计划,进一步热心询问:“公子怎么称呼呀?用不用给家里人报个平安?”
“唔,我姓张。”赵晏自然不可能袒露身份,就沿用了生母的姓,“不用特意报平安,等过段时日,伤势痊愈,我自会回家去。”
现下局势不明,他又身受重伤,身边又暂无可用之人,不能轻举妄动。
“你,你姓张?!”薛灵栀微讶。
赵晏心中一紧,警惕心渐起:“怎么?”
却见面前的少女转了转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灵栀心想:这一定是天意,是爹爹在上天保佑。不然天下哪有这
依哗
么巧的事情?
先时她还在犹豫,这会儿因为这个巧合,想法不自觉坚定了许多。
此事多半能成。
于是,薛灵栀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个,张公子,你方才说以后要重谢我,能不能现在就重谢呀?”
她知道挟恩图报有些过分,但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赵晏眼神微变,面上却是一副为难之态:“能,只是我如今流落异乡,并无金银傍身。唯一的玉佩乃祖传之物,不能轻易赠人。”
“不不不,你误会了。”薛灵栀连连摆手,诚恳表示,“我不要你的钱财,也不要你的玉佩。我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说到这里,她还用手比划了一下,示意非常小。
“嗯?”
“你看,你身上有伤,不能随便活动,更不能长久赶路,需要先安心休养是不是?要不,你就在我这里待十天半个月的?等伤好一些再赶路?你觉得怎么样?”薛灵栀贴心分析,热忱建议。
赵晏神情不变,心中警惕却越发浓了。
他的确有此想法,但这少女过分慇勤,未必是好事。
见他不答,薛灵栀心虚又着急,忙小声道:“当然了,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想请你假扮我未婚夫。”
“未婚夫?”赵晏眼神忽的锐利起来。
这乡下少女看似天真浪漫,竟想让他假扮她未婚夫?
因为太过荒谬,以至于他有几分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提到此事,薛灵栀颇觉难以启齿,但想到自己现下的困境,还是点一点头:“嗯,这个说来话长。不瞒你说,我爹爹上个月得急症去世了,族里的亲戚长辈为了八两银子,逼我嫁给一个很老很老、满脸麻子、整日酗酒、死了两个媳妇的混蛋。我不愿意,就说我爹生前给我选的未婚夫这几天就到……”
赵晏眼眸微眯,故作不解:“既然你未婚夫这几天就到,何必多此一举,找人假扮?”
“不是,你没听明白吗?当然是因为我说的是假的啊。我爹爹疼我,想多留我几年,他生前根本就没有来得及给我许亲。我去哪里变一个未婚夫出来?”
薛灵栀有点急了,这人生了一副聪明面孔,怎么偏偏有一副笨肚肠?总不会是身体发热,脑袋也不灵光吧?
赵晏眉梢一挑:“那还不如将错就错,趁机择一良婿。”
见他如此轻描淡写,薛灵栀重重叹一口气:“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可是只剩下十几天了,我怎么择一良婿?而且,当时族人逼问我未婚夫身份的时候,我推说他姓张,是外地人,离得远,才会不知道我爹爹去世。我现在另找一个未婚夫,圆都不好圆的。”
赵晏面无表情盯着面前的少女,等她说下去。
“但是公子你不一样,你是外地人,又恰巧姓张。当然,你姓别的也不打紧。反正我们这儿的人都不认识你,你就行行好,假扮一下我的未婚夫,帮我把眼前这个难关度过去,好不好?”
少女清亮的眼眸乌黑澄亮,脸上写满了恳求。
赵晏嗤的轻笑了一声,视线在她身上掠过,缓缓问:“我若说不好呢?”
“啊?”薛灵栀一怔,意外极了。这是她不曾设想过的场景。“可是,我救了你啊。救命之恩,我不要你以身相许,也不要你拿钱酬谢,只让你陪我演一出戏而已。你都不肯吗?你刚才还说要重谢我的。而且,你现在还在我家里。你要是不帮我,我就,我就……”
赵晏眼神微冷:“就怎样?杀了我吗?”
薛灵栀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杀人?怎么可能?她哪有这本事和胆量?
思来想去,她故作凶狠:“我,我就不给你饭吃,我饿着你。”
很快,在对方愕然之际,她就又苦了脸:“求你了。你看,帮我对你也没什么损失,是不是?只要你肯帮我,我保证,在你养伤期间,一定好好照顾你。不要你一文钱的谢礼,家里所有的鸭蛋都给你吃。等你养好伤离开的时候,我再给你,给你……”
薛灵栀咬了咬牙,十分肉痛地许诺:“我再给你二两银子做路费。不能更多了,再多我也没有了。”
她所有的诚意都摆出来了,假如这人还不同意,那她就只能出狠招了。
杀人这种事,她当然不敢做,但她天生神力,而此人又身受重伤,敌我悬殊,优势在她。
赵晏表情古怪,心内更是怪异。
二两银子?他宫里最末等的宫人月例都不止这些。
他刚遭遇伏击和背叛,重伤在身,境况不明,并不想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也不想开罪这个少女,徒添隐患。
她所提之事虽然诡异又麻烦,但不妨先勉强顺着她一些。毕竟他现下伤势极重,待他状况稍好,联系心腹,即刻抽身离去就是。
略一思忖,赵晏下巴微抬:“需要假扮多久?”
配合
见他改变态度,显然已有妥协之意,薛灵栀喜出望外,连忙回道:“十二,不对,可能天数稍多一点,最多二十天吧。”
果然软硬兼施还是有点用的。
“唔。”赵晏眼帘微垂。
二十天左右,想来也差不多了。就算届时此间的事情没有解决,但他想要离开,谁又能阻拦得了?
至于她这边乱七八糟的事情,到时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你这是答应了,是吧?”薛灵栀心中欢喜无限,又怕自己误会了他的意思,白高兴一场,就再一次求证。
赵晏眼皮微抬,凉凉地道:“不是你说,我不答应,就不给饭吃么?”
薛灵栀讪讪一笑:“给的,我那是和你说笑的。你放心,肯定不会饿着你。”
既然他已答应,那就没必要出狠招了。
赵晏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薛灵栀毫不在意,主动递上一旁的凉开水,甚是慇勤:“来,你口渴了吧?喝点水。”
一眼瞥见面前的瓷碗有一个小小的豁口,赵晏不由微微蹙眉。但他高烧许久,确实口渴,就接过来,屏息一饮而尽。
放下碗,赵晏问:“你那未婚夫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我要怎么假扮?”
他主动提起正事,薛灵栀焉有不配合之理?她立刻打起精神,认真回答:“我只说他姓张,排行第二,外地人,是我爹从前的学生……”
“你爹的学生?”
“是啊,我爹读了很多书,以前在县城还给人开过蒙。兴许就有外地的呢,反正我又没说具体是哪里。”提到爹爹,少女眉目间不自觉沾染了几分夸耀。
爹爹薛文定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之一,正经入过学,有学名,有书本,早前还带着她在县城生活过几年。
赵晏轻哂,没作评价。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薛灵栀心思一转,又体贴改口,“当然了,你要是不想说,咱们可以编个假的应付,只要口径一致就行。”
“唔。”
看他不明确反对,薛灵栀就当他答应了。
她略一思忖,兴致勃勃地提议:“我先前说未婚夫排行第二,要不,你就叫,叫张乙吧。”
张是大姓,张乙更是常见的名字,且一听知道行二,多贴切。
赵晏拧眉:“张乙?”
“不喜欢吗?”薛灵栀一怔,立刻改口,“那要不张二?”
赵晏按了按眉心:“张延之。”
“张延之?你的名字吗?”薛灵栀眨了眨眼睛,感叹道,“好巧啊,我名字中也有个栀,我叫薛灵栀。”
灵芝?赵晏斜她一眼,心想,还好她爹读过几本书,取的名字虽说俗气一些,至少比她取的要强。
薛灵栀继续问:“我今年十六岁,你呢?说你十八岁行吗?”
看他模样,应该不到弱冠之龄。
“可以。”
薛灵栀又想起一事:“张公子,你,你还没成亲吧?”
“怎么?”赵晏眼眸微眯,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你想做什么?”
不会真胆大到想让他以身相许吧?
“我不想做什么啊,我就随口问一问。”
赵晏轻哼一声:“假扮二十天而已,问那么多做什么?”
“也是。”薛灵栀觉得有理,便放下此事,转了话题,“张公子,就说我们是,嗯,九年前订的亲,周夫子保媒,可以吧?周夫子那边你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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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我爹说,他回蓟州老家了。”
请此人假扮未婚夫,是薛灵栀临时起意,敲定下大致方向后,还要慢慢完善细节。
对此,赵晏无可无不可,他双目微阖,听她叽叽喳喳提议,偶尔才应上一两个字,示意自己有在听。
担心口径不一泄密,薛灵栀详细讲了很多,包括薛氏宗族大致情况,当年订亲的细节等等。
她也是刚刚发现,自己在生编硬造这方面,还有不小的天赋。
细节一点点被完善,仿佛确有此事一般。
“……就先这些,我有新想到的再补充。”薛灵栀一瞥眼,见这位张公子脸色苍白,神情倦怠,她心里暗道惭愧,只顾着说计划,倒忘了他是个重伤未愈还在低烧的病人。
不过这人还挺硬气,醒来到现在,竟没喊过一次疼。
想到这里,薛灵栀声音越发温和:“你感觉怎么样?用不用我把大夫请来?”
赵晏能明显感觉出伤口已不再向外渗血,但谨慎起见,最好再重新包扎一下。
他眼皮微动:“有劳。”
“那你等会儿。”薛灵栀笑笑,端着空碗走出杂物间。
未几,她敲响了邻居李家的大门。
此时暮色四合,李叔正在收拾院子里晾晒的药材,让她进门后,直接问:“干什么?是闻到菜香来我家蹭饭么?”
难得一向严肃的李叔也会开玩笑。
薛灵栀摇头,主动上前帮忙收拾所剩不多的药材。
李叔便直起腰,抱手站在旁边,口头上指挥几句。待她将不多的药材收拾完,才慢悠悠问:“那是什么事?”
“李叔,我家西屋那个人他醒了,好像还有点发烧,不过没那么烫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咦?”李叔微讶,“这么快?我换药的时候还没醒呢。行,我过去瞧一眼。”
正在厨房忙碌的李婶听见二人对话,拿着锅铲探出半个身子:“早点回来,一会儿就吃饭了。”
“知道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李家。
薛灵栀思来想去,决定先给李叔透点消息,以免显得突兀:“李叔,其实我背回来的那个人,我真的认识。”
“是吗?”李叔脚步微顿,“确定了?”
薛灵栀心脏砰砰直跳,佯作自然地轻声解释:“嗯,确定了。我之前只瞧着眼熟,拿不准,也不敢乱说。方才他醒了之后,一叙话,才知道是他。”
毕竟是撒谎,她心里难免紧张。而且她内心深处,有一点点畏惧李叔。
“亲戚还是朋友?”李叔随口问道。
薛灵栀抬手推开自家的门,不直接回答,含蓄道:“他姓张,排行第二。”
“那是谁?”李叔没反应过来。
“我爹早年给我许亲,订的就是张家二郎啊。”薛灵栀声音渐低,隐约带着几分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