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人说,婚书要有双方父亲的名字。”薛灵栀颇有些不好意思,“张公子,你爹爹那边……我怎么写?”
她倒是不介意生编硬造,就是担心他不满意后不肯配合。
谨慎起见,她特意来问一问。
赵晏本不想理会,但不知怎么,他心思一动,忽然想到她先前取的“张乙”和“张二”,不由地心生警惕。
直觉告诉他,此事不能由她全部做主。
“张——”赵晏视线微转,目光落在床畔的半旧木桌上,“张卓吧。”
“行,就张卓。”薛灵栀点头,极好说话,又问,“那生辰八字?”
“随你。”
听到他这句话,薛灵栀心里就有数了:可以合理编造。
……
父亲下葬后,薛灵栀第一次踏进他的房间。
薛文定生前喜好读书,房屋也格外宽敞,房间靠窗的位置有一个木制书架,整整齐齐摆放着他所有书籍。
——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他在县城时,借阅旁人的书亲手抄写的。
薛灵栀小时候跟着爹爹学过几年字,模仿他的字迹不说能像十成十,八.九分相似肯定有的。
找出笔墨纸砚,她反覆练习,在浪费了好几张纸后,终于拟出一份似模似样的婚书。
其中,伪造的薛文定签字,几乎能以假乱真。
薛灵栀细细看了几遍,颇为满意,拿去给张公子瞧。
此时,赵晏服下药将近半个时辰,效性刚发作,已渐觉困顿。
面对递到跟前的“婚书”,他耐着性子匆匆浏览一遍,随后,心中浮起一抹惊讶。
看不出来,这位薛姑娘字写得不错,尤其是薛文定的签字,潇洒又大气。
先前倒是他小瞧她了。
而且她的名字不是灵芝,是灵栀。
一字之差,比他原以为的要清雅得多。
“男方父亲这里,我还没写,怕给人看出是同一个人写的。张公子,你看你能不能给补上……”薛灵栀小声请求。
伪造两人的还行,一下子伪造三个人的,还不能用自己平时常用的字体,属实有点难了。
赵晏抬手推开,神情淡然:“我若说不能呢?”
“那,那我就当你爹不识字,画个圈,按个手印。”薛灵栀已想好了退路,“也很正常,我们这边很多不识字的。”
赵晏眼皮直跳:“去拿笔墨来。”
不识字?亏她想得出来。
薛灵栀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意:“好勒,你等着。”
笔墨都是现成的,只需添两个字就行。
然而,面对薛灵栀拿来的笔墨,赵晏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他还是第一次用这样劣质的羊毫。
算了,勉强一用吧。
“张卓”二字,刚一落在纸上,薛灵栀便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哇,写的真好。”
赵晏却淡淡地道:“你这婚书一看就是新写的,骗不了人。”
“我特意用的旧纸。”
“字迹是新的。”
“那怎么办?”薛灵栀有些犯难。
赵晏斜睨她一眼,语气微凉:“你爹教你写字时,难道没教你怎样把字迹做旧么?”
薛灵栀一怔,这还真没教过。
爹爹从不教她这些投机取巧的事情。
“你学过是不是?”薛灵栀灵机一动,反应过来,连忙请教,“怎么做旧呢?张公子,你教一教我。”
赵晏轻哼一声,并不回答。
薛灵栀也不恼,仍好声好气同他商量:“你告诉我,我中午还给你做鸭蛋吃。我养了三只鸭子呢。”
赵晏嗤笑,鸭蛋而已,又不是什么龙肝凤髓,当他稀罕么?
但他现下困倦,不想与她过多啰嗦,就道:“家里有茶水么?去试试。”
“茶水?有的有的,多谢多谢。”
薛灵栀连声道谢,拿起“婚书”就往外走,却被叫住。
“对了——”赵晏缓缓道,“我休息一会儿,午饭之前不要吵我。”
薛灵栀讪讪一笑,背对着他扯个鬼脸,口中却答应得干脆利落:“好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薛灵栀果真没再靠近杂物间半步。她待在爹爹房里,尝试茶水做旧法。
在其他纸张上试验成功后,才用在“婚书”上。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时,薛灵栀刚结束手头的事情,从爹爹房间出来。
小狗阿黄在院子里汪汪直叫。
“栀栀——”
“来了,来了。”听出是李婶的声音,薛灵栀快步走至门口,打开门,“李婶,你找我?”
“我来给你送俩茄子。”李婶笑呵呵递上两个紫色圆茄。
薛灵栀下意识婉拒:“不用了,李婶,你和李叔留着吃吧。”
“拿着,菜园里还有呢,这是给你的。”李婶不由分说塞进薛灵栀手里。
当然她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送茄子。
一进门,李婶就好奇地问:“听你李叔说,西屋那个就是你未婚夫张二郎?”
“是他。”在李叔和李婶面前,薛灵栀免不了心里发虚,垂着头低声道,“可我一开始都不敢确认。”
李婶倒不生疑,反而还安慰她:“这也正常,你们多少年没见了?你要真一眼就认出来,那才真是怪事。”
薛灵栀微微一笑,感觉欺瞒李叔和李婶很不厚道。但此事干系重大,真让她坦白,她又不敢。
李婶皱眉:“不过,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也没个音讯?不会是不想认这门亲事了吧?”
“当然不是啦。”薛灵栀忙正色道,“张家是讲信义的人家。张公子这次来永宁,就是为亲事来的。”
这还要感谢昨天傍晚李叔主动提供的灵感。
少女认真解释,似是生怕旁人误会一般。
李婶见状,笑得眉目舒展,出声揶揄:“可见是女生外向,这还没成亲呢,就听不得说张家坏话了。好了,我去瞧瞧他。”
“现在吗?”薛灵栀微愕。
“现在不行吗?”
薛灵栀老实回答:“他吃了药,在休息,让我吃午饭前不要吵他。”
“那行吧。”李婶有些失望,随即又表示理解,“也是,他身上有伤,是该好好养一养。那药喝了也让人发困。”
“嗯。”薛灵栀连连点头,同李婶说些家常。
略坐一会儿,李婶起身离去。
转眼间,临近晌午,太阳几乎爬到头顶。
因为新得了两个茄子,薛灵栀决定在青菜和炒鸭蛋之余,再添个蒸茄子。
然而,还没等她将茄子放到蒸笼上,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一打开门,竟看见一张布满麻子的脸。
第8章 聘礼
薛灵栀几乎是在一瞬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她不假思索,立刻关门。
对方见状,竟直接伸腿去挡。
薛灵栀生来力气大,关门这一下又没刻意收力。
于是,麻脸的一条腿硬生生被夹在两扇门中间,“啊”的惨叫出声。
变故陡生,薛灵栀下意识停止手上动作。
麻脸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腿,坐在地上大声哭嚎:“杀人啦,杀人啦,谋杀亲夫啦。”
“你胡说八道什么?!”薛灵栀没想到他竟这般无耻,胀红了脸,“我不认识你,也和你没关系。”
她没有猜错,这人就是十八庄的孙麻子。
前几日,薛氏宗族的几个人上门逼她嫁给孙麻子,被她以父亲生前早已定下婚约为由拒绝。
薛老四回家后,同妻子说起此事。妻子次日一大早就回了娘家,告诉充当媒人的自家嫂子。
孙麻子昨日闻讯,心中不忿,今天便特意挑在正午人多的时候过来。
果然,他这般嚎了几嗓子,左邻右舍听到动静,纷纷出门看热闹。
乡下娱乐少,人们对看热闹有着极大的兴趣。
见旁边围观的人多,孙麻子哭嚎得越发起劲儿:“杀人啦!谋杀亲夫啦!”
他还撸起裤管,向众人展示腿上的红印。
有邻居隐约听说过薛氏
依哗
宗亲上门的事情,具体情况却不清楚。
但孙麻子的一些烂事,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
斜对门的一个中年汉子站在自家门口,笑道:“孙麻子又在白日发梦了。瞧瞧你自己,一脸麻子,人家如花似玉的姑娘。你哪来的脸自称是人家丈夫?”
“就,就,就是。”他那话都说不利索的儿子在一旁附和。
孙麻子大声反驳:“你们大家评评理,聘礼都收了,八两银子呢,还不算我没过门的媳妇吗?”
八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
花溪村的人们世代在土地里刨食,一年到头也难赚到这个数。
听到八两银子的聘礼,当下便有人惊呼出声:“天啊,八两!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这还能有假?”孙麻子一脸得色。
他自己并无太大本事,但他有个妹妹,在县城给一个富翁做续弦,时常贴补他。是以他虽然形貌不堪,却能娶妻两次。
薛灵栀定了定心神,高声道:“谁收了你的聘礼,你找谁去。再这样平白污人名声,我就要去告官了。”
寻常百姓,不管有理没理,见了官都先怵三分。
一听说她要告官,孙麻子的气焰顿时弱了一些,口中却仍叫道:“没天理啊,欺负人啦。收了聘礼不认账啦!”
脸上看不见一滴眼泪,可唱念做打样样俱佳。
薛灵栀上前一步:“什么聘礼?谁收的?”
少女年轻面嫩,平素和顺可亲,此时板着脸,竟隐约有点不好惹的样子。
“你们薛家收的。”孙麻子翻着眼睛嘟囔。
“哪个薛家?薛家的谁?”薛灵栀可不想任他一通吆喝,在众人面前缠上关系,干脆直接道,“我爹爹生前早就给我订过亲了,是河东的张二郎。我们两家换过信物,签了婚书,有凭有证。用不着别人替我订亲。”
此言一出,村中众人皆感意外。
薛家姑娘出落得好看,还未及笄,花溪村就有一些人家上门打探薛大郎的口风。
可无论是谁提亲,薛大郎都不松口,只说另有安排。原来是早已定下亲事了吗?竟没听他提过。
孙麻子不服:“那我的八两银子就白花了吗?这不是骗婚是什么?谁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薛灵栀气急,他是听不懂人话吗?
她很少与这种泼皮无赖打交道,再次正色强调:“我说了,聘礼的事情,和我没关系。我不知道谁收的,也不知道在谁手上。你给了谁,只管问谁讨要就是。”
孙麻子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柿子挑软的捏,他偏要来找这小姑娘麻烦。
再说,要回聘礼也不是主要目的,占点便宜、坐实关系才是他的真正来意。
他情愿出八两银子做聘礼,不就是图这姑娘年轻好看还能识文断字吗?
今日一见,果真好看,让他心里又痒又麻。
“欺负人啦,骗婚啦。”孙麻子匍匐着向前爬了几步,口中嚷嚷,“我知道了,肯定是给你藏在身上了,让我好好找一找。”
说这话时,他伸手去抱薛灵栀的小腿。
薛灵栀没想到他会有此动作,也未曾防备,竟被他隔着衣衫在小腿拧了一下。
“唉呦,好滑。”孙麻子涎着脸笑。
疼倒是没多疼,但他此举轻薄意味极浓。
薛灵栀心中怒火蹭蹭直冒,想也不想,提脚便踹。
这一踹,用足了力气。
孙麻子被她一脚踢在肩头,仰面跌倒。
“哎呦。”一旁围观的众人纷纷瞪大眼睛。
没看出来,薛家这姑娘看着文弱,力气可真不小。
没能占到太多便宜,反而还被踹了一脚。孙麻子顺势躺下,口中不停地叫着:“杀人啦!杀人啦!谋杀亲夫啦!”
他“亲夫”二字一说出口,薛灵栀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她忍无可忍,拿起靠在门后的一根竹竿,劈头盖脸向他敲去。
孙麻子下意识抬手护住脑袋,胳膊挨了好几棍。
夏日衣衫单薄,他疼得就地打滚。
孙麻子喝酒后经常打女人,但被女人拿着竹竿打还是头一遭。震惊之下,错失先机,只能节节败退。
打了十来下后,薛灵栀理智渐渐回笼,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将竹竿横在身前:“别以为我好欺负。再敢无礼,我可就真动手了。”
有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高声叫道:“继续打啊!”
一片喧闹声中,薛老四急匆匆赶了过来:“干什么?干什么?散了散了,都散了,看什么看!”
围观的众人作势散开,但仍有几人站在门口佯装忙碌,实则看热闹。
看见薛老四,孙麻子宛如看到了救星,爬起来后退几步:“薛老四!你来的正好,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们薛家的姑娘!收了我的聘礼,还不认,还敢打人!”
薛灵栀握着竹竿,脆声道:“谁收的聘礼找谁,再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薛老四瞪她一眼,压低声音对孙麻子道:“你来这儿干什么?我不是让人跟你说了吗?先耐心等几天。到时候真不行,会把银子退给你的。”
“你们当初收钱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时有些事儿,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你放心,不会昧你的银子。”薛老四不想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当乐子看,拉着孙麻子就走,边走边劝,“你听我的,多等几天。”
孙麻子唯恐留在这里继续被打,就任他拽着往前走。
薛老四将他带到自己家,命妻子倒了杯茶,又取来红花油,让他涂抹。
“哎呦,哎呦。”孙麻子疼得龇牙咧嘴,口中骂骂咧咧,“他娘的,薛大郎是读书人,他的闺女咋这么凶,简直就是个泼妇。”
“那你还娶不娶?”薛老四笑问。
——虽说薛灵栀自称未婚夫能赶上她爹的“七七”祭祀,但薛家几人对此将信将疑。只是碍于种种原因,暂时观望。
孙麻子眼睛一翻:“为什么不娶?打服了不就行了?我和你说,女人就是得打,不打不行。今天是她手里有棍,我又没防着,这才吃了亏。等她以后进了门,我保证打得她服服帖帖。”
薛老四的女儿薛巧云今年才十四岁,正溜着墙根经过。听见这几句话,身子不由地瑟缩了一下。
……
孙麻子被薛老四带走后,众人见无热闹可看,渐渐散去。
薛灵栀面无表情拎着竹竿回了家。
将门重新栓上后,她缓缓吐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