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珊儿也微微一笑向他回了个礼。
这人晒制的梨干是望江楼的招牌四果干中最受客人夸赞的一项。
也算是熟人了。
江六很快把泥红色的香云纱捧到莫珊儿跟前,那纱摸上去质地干涩,颜色也很沉。
“三两银子一匹是吗?”
莫珊儿身旁的小厮周帘轻咳了一声,开始和卢掌柜讨价还价,最后二两六一匹,定了十五匹。
宁合好奇地瞥了一眼,他猜是用来铺桌子的。
他一直在旁边乖乖地站着,直到卢掌柜叫了江二来招呼他,带他到了那个雕花榆木架子前,都是些绿色的普通棉布,从浅到深堆得整齐。
“还是要这个?五尺?”
江二把手放在腰间宝蓝色汗巾子上蹭了几下,接着搬下其中最浅的一匹朝他询问道。
宁合朝他笑着点头,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买好了布又往集市走,去杂货铺买了盐砖和糖砖,在旁边的李记面馆吃了一碗肉丝面。
途经姐姐住的明月洞,他思索了一阵,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进去。
乘船回到浮塔村的时候,斜阳西下,天色已变成寂寥的红,照着油棕色的山间小路,还有他一深一浅踩出来的脚印。
他其实不经常去码头,来回至少需要半天。
正好最近在地里收凉薯,等做完凉薯干估计即将入冬了,他得准备再多弄些干柴。
就这么规划着,宁合经过刘家的时候甚至忘记了要快步走,被刘瑗叫住了。
“宁小郎,又去码头买了些什么好东西?”刘瑗斜倚在院落的门框边,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看这架势,似乎早就在这里等着他。
“没什么。”宁合眼神有些躲闪,本来浅淡的笑容也瞬间消隐。
他每次见刘瑗朝他笑总觉得哪里难受,只能敷衍过去。
自从她半年前死了夫郎之后,对他的态度就变得十分微妙。
宁合挪快了脚步,迅速到了自家瓦房前面,打开上面挂着的大铜锁。
闪身进去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他赶紧把门关上了,又利落地插上三道门闩,透过门缝处张望了许久心绪才平静下来。
厅堂里依旧是昏暗空荡,他走到正堂桌前点了一盏油灯,举着灯穿过通道到了灶台处,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咕噜咕噜地喝完了。
好像哪里空了一块?
灶台下本该满满当当堆得比他膝盖高的凉薯,像是被什么碾碎过一样,剩下许多污糟的边角料。
宁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蹲下身子仔细在那堆皮里面扒拉,没找到一个完整的凉薯。
老鼠会这么吃东西吗?只吃中间的部分,那些边角料厚得像是一大口一大口啃下来的。
家里居然进了贼?为什么门上的铜锁完好无损?
宁合又举着灯心惊地扫视一圈,墙上挂着的鱼干,走的时候是五条,现在还是五条,正坦然地向他瞪着白绿色的死鱼眼睛。
这贼是不是有些笨?明明拿两个凉薯走了就行,他大概也发现不了。
既然粗心大意留下许多痕迹,为什么不把鱼干也拿走呢?
宁合困惑不已,又提着灯赶到了卧房,床边瘿木矮脚柜子上的琉璃盏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
这是他母父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件值点钱的东西,其他就是几亩水田,一个院子,一间瓦房,一口水井。
其中水田被卖了大部分来凑办葬礼的钱。
那贼连这个琉璃盏也没拿,看来只是饿坏了。
他顺带仔细扫视了一圈卧房,觉察到屋角那个紫色大田螺的开口朝向似乎和自己离开之前不太一样了。
原来那贼是为了田螺而来吗?只是觉得太重了带不走吧?
他想起当初姐姐把这个搬过来,说是放在老宅镇宅,能够助她春闱高中。
他当时还问姐姐,这个玩意儿花了多少钱?
姐姐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花了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他独自生活一整年也用不到十两银子。
他还记得姐姐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多说了一句:“反正是我夫郎愿意出这个钱,我可没这么笨!”
“……”
宁合紧绷的精神一下子就泄了气,他神情忧伤地看着那大田螺轻轻叹息一声,返回灶台处烧水洗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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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他站在卧房,举着菜刀严阵以待那个贼,提心吊胆一整天,却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晌午去灶台处煮了一些粥,顺便把那一大堆脏兮兮的边角料都清理出去。
宁合怀疑那个贼大概不会再来了。
第三天他起了个大早,把院子角落地里的剩余凉薯都装在竹筐里,背回了家,再次将灶台下面堆得满满的。
他走到大堂,拿起之前没编完的竹筐继续着,忽然心慌了一瞬。
今天不知道那个贼会不会来,如果他来的话,自己该把菜刀随身带着防身用。
宁合有些心酸自己这般孤家寡人的处境,悻悻地丢下手里的活计,往灶台处走。
只是那“沙沙”细微声响,奇异到让人悬浮起整颗心,不上不下的跳着,惊恐莫名。
他没敢过去,急忙跑回卧房抄起之前做针线用的小剪子,虽然不如菜刀,但好歹算个武器。
刚要往大门跑,却瞥见一道高大颀长的墨绿影子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吓得尖叫声也卡在了喉咙里,没等看清是什么,就径直穿过大门冲到了外头,颤巍巍地举着剪子,往卧房窗户纸上戳破了一个小洞,凝神观望着。
一颗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曾经伤过的脚因为用大了力而阵阵刺痛。
田螺前站着一个十分高的女人,她头发如乌缎披撒,垂至腰间,眉目像极了画上的人,细长又慵懒,鼻梁英挺,嘴唇是红梅花瓣的颜色。
女人皮肤莹白如雪,仿佛终年不见天日,身着深沉的墨绿色绫衣,腰间一条透明的水晶珠链,上面用红绳系着一块拇指大小的暗金色的贝壳。
那衣裳的纹路很特别,明明是暗色却带着些柔光,是自己从来没在绸缎庄见过的华贵料子。
宁合微微瞪大了双眼。
她双手捧着的凉薯正好是啃得坑坑洼洼去了外皮的模样。
她似乎吃得极为享受,细长的眼睛开心地眯了起来。
吃完后,她有些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
宁合眨了眨眼,忽然瞧见她消失了,就这么站在田螺面前无声地消失了。
田螺精?
宁合被吓得心差点不会跳了,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拼命往下落。
他不知道该找谁来给他解决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妖精,有谁会帮他呢?
况且如果连累无辜的人,那又该怎么办?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脸的泪痕擦干净,视死如归地迈进去,发现那妖精又从田螺里出来了,慢悠悠往灶台方向走。
这妖精明明可以吃他的心,却这么喜欢吃凉薯……
宁合想哭又想笑,仍然举着手里的剪子,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脚步虚浮地飘进厨房的。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和那个冷艳的女妖精面对面,眼对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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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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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芷溟真的觉得这土块好像有魔力,她明明跟自己说过了不准再吃,还是忍不住又出来到这个地方拿起一个继续辛苦啃皮。
这土块中间的部分甜滋滋的,像是几年前吃过的糖,却又比糖的滋味更加清冽。
她吃得十分尽兴,余光瞥见那个身形娇小瘦弱的男人站在门口看着她,双眸茫然。
他的眼睛又大又圆,透亮清明如同水晶,身上还是那件泛白的绿色衣衫,这颜色特别到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鲜活。
不过,这人族为什么要一直看着她吃东西?
芷溟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慢慢的嘴里的甜味好像消失了一般。
她放下了手中的土块,没心情再吃了。
是啊,这里不是内河神殿,再也没有对她的要求唯命是从的族员。
眼前这个是人,不是螭。
她现在是在陆地上,她不该吃别人搜罗来的食物。
都怪那群人拿网正好网住了移动的田螺,那渔网结实得很,田螺转了一会儿就自己停了下来。
宁合紧张地看着女人的神情里疑惑逐渐消失,恢复了原本的冰冷,好像冬日的雪。
他此刻脸颊红彤彤的,鼓起勇气开口问那个他最想问的问题。
“你……你是田螺精?”
田螺精?芷溟不耐烦地眯起双眼,轻飘飘地开口道。
“我是什么关你何事?”
“啊?”宁合惊讶到红唇微张,躲闪着低下了头,两只小手不安地绞合到一起。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他还以为这妖精会直接告诉他她是什么,让他死了也做个明白鬼。
“我把所有的凉薯给你……你能不能不要吃我……”
“……也不要去吃别人?”
宁合开口说话的声音细若蚊吟,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刚刚惊吓过度溢出的泪光。
他觉得这法子应该能奏效,她这么喜欢吃凉薯,喜欢到甚至忘记要吸他这个大活人的阳气。
原来这种土块叫凉薯?
芷溟三下五除二把手里的食物啃完了。
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要吃他?她又不是江底的夜叉鬼!
芷溟轻哼一声,她直接迈开步伐想离开此处。
许是这门太过狭窄,他为了让路给她,躲闪不及差点跌一跤。
她只能眼疾手快地拎住他的前襟,帮忙稳住他的歪斜身形。
刹那间,他的脸色白得就像内河神殿里那颗月珠。
“……”
她们螭族都是光溜溜的,扯衣服相当于扯皮肤,是要预备打架的意思。
不知道陆地上扯衣服是什么意思……
芷溟赶忙松开了手,慢慢踱步到那个大田螺前,熟稔地钻了进去。
眼前又是寂静和死白,只能听见自己迟滞的呼吸声。
这十几天来她的心像生生压上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她既有些痛恨自己的无能,又担心师傅和母亲。
她倒是想回江底,但是很悲哀的,她其实并不认识外河到内河的路。
宁合缓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刚才那妖精抓住他的时候,他还以为她要咬住他的脖子开始喝血。
居然……不是?只是看他快摔倒了拉他一把?
他好像没那么害怕了,心从惊恐的悬浮晃荡变成砰砰直跳。
等进了卧房,如旧的寂寥无声。
仿佛刚刚的女妖精只是他幻觉中的人。
他坐在床上,有些呆愣地望着不远处角落里那只紫色的田螺,上面有许多道刀刻般的痕迹。
若她真的是个田螺精,这些伤痕都是加在她身上吗?
看来即使当妖精也不能为所欲为,只能躲着过日子……
他如同在跟谁较劲一般,用力地晃荡着垂下的双脚,脑中不由得浮现起她刚刚的模样,心里变得热热的,连耳朵也开始发烫。
她长得也太漂亮了,雪肤红唇,那双眼睛好像睥睨一切,身形又笔直如松,比他高出两个头不止。
周身的气质如同寒霜,并不像话本子里阴恻恻的,残忍恐怖的妖精。
她除了吃他的东西之外,并没有怎么伤过他。
不过……妖精都会骗人,这不假。
宁合又开始纠结地绞着小手。
自己的凉薯就剩下那么些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将就点吃些别的。
他瞧见那田螺一动不动完全不在乎他的样子,拖着微瘸的腿去了果园。
果园里大部分的梨都已经变成青黄混杂的颜色,等再过几天就会彻底变黄。
不过还是这个时候吃最有意思,带着些微酸。
他掰扯了几个已经熟得压弯了枝头,能轻易够到的酥梨下来,小心地揣进怀里。
他把梨放在了床边柜子上,心神不宁地回到大厅,地上还放着那编了一半没编完的竹筐,他默默叹了一口气。
因为忘了要压住编好的地方,这竹筐目前散得像个大蜘蛛。
明明才过半天,自己却像是过了半年。
他又抬头朝卧房张望了一眼,什么声音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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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个月,宁合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女妖精出壳,柜子上的梨没人动过,已经开始显现棕色的圆斑。
他按照旧例雇了村东的林夫郎江炳和柳夫郎元五来帮他摘几天梨,今年的雨水比去年的少,他的收成几乎降了一半。
不过做成梨干卖给莫老板总比走水路运去集市上叫卖要好很多,既赚到了更多的钱,也不会伤到他的腿脚。
秋天午后的阳光香甜温暖,照得整个世界黄澄澄的,院子里的梨树像是沾满了碎金,只需要轻轻摇晃就能洒落一地的金砂。
空气中的气味浓烈醇厚得像百年纯酿的花雕酒开坛,还交杂着几丝甜津津的梨子香气。
他正拿着薄刀在院子里给梨切片,小心仔细地平摊在竹制的圆簸箩上面。
那些梨片比琉璃还要透亮,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宁合心满意足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瞥见院子门口站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墨绿色身影。
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金边,她缓缓走到一个簸箩前弯下了腰,满脸好奇地看着那些梨片。
“……”
宁合忽然心底冒出个奇异的想法。
她是不是不知道梨子能吃,所以才没动过柜子上的梨。
可是,如果是妖精,在人间应该活了上百年上千年,怎么会不认识梨?
“你可以试试。”他有些局促地挪动脚步靠近她,把手里的半个梨快速削下一片递到她手里。
“……?”
芷溟低头凝视着这个胆小又瘦弱的人族,前几天还在求她不要吃他,今天碰见自己又乖乖地献上了食物。
这样显得她成了个恶人。
她盯着手里那片像水晶一样的东西,没有下嘴,自顾自地开口道。
“我不是田螺精,只是被逼无奈在里面躲着。你不用怕我,把我当成一个普通女人就行。”
普通女人?宁合微微瞪大了双眼。
可是她的模样和种种行为看起来就是个妖精啊。
芷溟把那片东西放进嘴里嚼了嚼,甘甜的汁水在嘴里炸开,流经喉咙口。
她被惊讶到放缓了咀嚼的动作,只想好好品尝它。
仿佛被夜叉一箭穿心,连话也说不出来,如同打开十几个蚌终于找到一颗珍珠的欢呼声在脑海里不断响起。